卢兄:你好!

这次,不等你的来信,我就想继续写下去了。

美国的宪法第一修正案牵涉到的内容确实非常丰富,我再给你谈谈这里结社的情况,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记得那是民主党的克林顿总统刚刚当选不久,有一天,我从一大堆邮件里发现了一封由这位新总统给我的信,我看来看去,前面打印的确实是我的名字,后面龙飞凤舞,也确实是克林顿的大名(当然,这是手迹的印刷品)。

当时,我已经习惯从邮箱里每天取出一堆各种各样的推销信,美国人称为垃圾邮件。这些信推销什么的都有。你如果曾经买过一件邮购商品,那么,各种其他的邮购公司,就会从联网的电脑系统中获得有关你的资料:姓名、地址等等。各种推销信就蜂拥而来了。如果你给什么残疾人基金捐过款,那么,各种保护猫和狗、保护你听也没听见过的动物、保护儿童、保护环境等等的组织,都会寄来要求捐款的信件。同时,他们会寄来一张设计得挺好看的这一组织的“标志”,一般是一张粘贴纸,你把捐款寄去,把“组织标志”往汽车上一贴,你加入这个组织的过程就算完成了,你就取得了这一年的成员资格。到了第二年,你再次收到这样的信,你可能是没钱了,也可能是对这个组织的观点不同意,或者是不感兴趣了,你不再寄钱去,你的成员资格也就取消了。谁也不会在乎。

美国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改主意了。你想想看,在一个信息流量那么大的社会,每天人们都要接触那么多新的老的主张和观点,当然经常有人改主意才是正常的。美国人对于“改主意”是普遍接受的。接受自己“改主意”的状态,也容忍别人“改主意”的情况。但是,在美国,你如果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普遍的捐款走向,也可以看出美国人的思想趋势。在美国的年轻人中间,向保护环境和保护野生动物的组织捐款的特别多。我有时都觉得颇为感动,他们本身都不富裕,每一美元都挣得不容易,但是给这些组织一捐就是几十元。你真的很难想象这里的年轻人对野生动物的热情。还有一些非政治倾向的人权组织,得到美国年轻人的捐款也比较多。

由于电脑技术的普及,一般的推销信或者募捐信,它的称呼都可以直接印上收信者的姓名,以增加“亲切感”。比如这里的《时代杂志》,就用电脑处理把每一个订户的姓名组合在封面上,让你感觉这本杂志好像专门是为你准备的。严格地说,我收到的“克林顿签名信”,就是这样一种募捐信。信中阐述该党的种种主张,以及他们将如何给美国带来希望,然后,希望你寄上几十美元(可以量力而行,十美元,二十美元,或者更多,都可以)。这笔钱,你可以说是党费,是对该组织的支持,是募捐,都可以。收到这封信的同时,我还收到一张像信用卡一样的硬卡片儿,这张卡,我要是硬把它翻成你我都熟悉的概念,那么,我大概可以把它称为是“党证”。如果我在上面签上名,至少在克林顿执政的四年里,我也就是这个执政党的党员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有点儿滑稽,或者会不会说,这是不是太随便了。

我在中国的时候,也听说美国的政党组织不严密,加入和退出都很随便。当我真的收到这么一封信的时候,才体会到这个“随便”的程度。应该说,这完全是一种概念的不同。在这里,政党只是一种团体,同样的团体在美国有成千上万,有宗教团体、学术团体,由各种各样目标、观点、信仰、兴趣等等原因而凑在一起的团体。它们之间,有大小的区别,而没有什么贵贱高下之别。在美国人的概念里,政党,只不过是对美国的各项方针政策目标有兴趣而凑在一起的一帮人而已,也是诸多团体中的一种。在层次上,一个党员并不比一个“鲸鱼协会”或“野狼协会”会员显得更“高级”。所以,参加一个政党,哪怕是一个执政党,都没有什么人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情。

同时,你要想成立一个团体或是政党,也非常简单。成立所谓“非营利组织”要经过一番审查,因为“非营利组织”是要为某一目标筹款的,有时它参与经营,所有的利润都用于它所设定的目标,而不是进入私囊,因此它的收入也是免税的。对于它的审查,也不是由于它的筹款所服务的目标,而是由于涉及免税。美国这种简单结社的方式是受到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结果。没有人会来干涉你的宗教、信仰。只要你不是什么贩毒集团,不是旨在从事违法勾当,没有人会来干涉由于共同的宗教、信仰和兴趣而产生的结社,或者说结党。

在美国,成立一个政党的困难不在于来自政府的干涉,而是在于你很难吸引一群人跟着你走。因为在美国老百姓面前,可以吸引他们的目标、口号、观点,实在太多了。他们的各种主意也特大。比如说,你有一个组织或政党,想吸引更多的人,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宣传对象,跟他讲你的主张,他听了之后感觉都不错,在你已经觉得差不多成了的时候,也许,他会突然问你,你赞成让马戏团利用动物做表演吗?如果你作了肯定的回答,而且觉得这种小事根本无关大局的话,你很有可能因此就前功尽弃了。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比你所关心的国家大事分量更轻的严肃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你是赞成虐待动物,他怎么还可能跟你走呢?你别以为我在开一个玩笑,因为我就有不止一个这样的朋友。

结社的普遍,不仅增加了美国人讨论和表达自己所关心的问题的机会,也大大丰富了他们的生活。美国人一般来说是喜欢轻松话题的,是喜欢开心逗乐的,是喜欢研究琢磨一些有趣的东西的。各种各样的“专业结社”或者说“专题结社”,不仅加深了许多专题的研究,也真是给他们平添许多乐趣。你一定记得我说过有许多人业余研究原子弹的,昨天在电视里,我们就看到一帮人是一个专门业余造火箭的组织的,正在当地政府协助下,一个一个往天上放呢!

各种不同的宗教和信仰,使这个社会增加了多元文化的深度和厚度,使人们在循着自己的思路走的时候,也注意到别人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不同的解释和理解。美国人相信,这种参照对任何一种信仰的发展都是有益的。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同样有不少滥用自由的情况。

一般来说,美国人的团体都是十分松散的,对自己的成员没有什么很强的约束力控制力,也并不要求他们的忠诚,理解它的成员随时随地有可能“改变主意”。一个政党或者团体,它的普通成员的言行都只对自己负责,跟他所属的组织没有什么关系。相反,一个不论什么性质的团体,如果它有非常严密的组织结构,或者对它的成员有很强的控制能力,美国人反而会觉得很奇怪,甚至会担心它出了什么问题。

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在美国这种出问题的情况是时有发生的。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就都读到过有关“人民圣殿教”的惨剧。这个宗教性质的团体,在他们的内幕面临被新闻界披露的情况下,其领导人诱使和迫使他们的成员自杀,造成几百人的死亡,震惊了世界。我到了这里以后,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介绍这一事件的电视纪录片。应该说,这是一起“宗教自由”和“结社自由”在美国被一些人滥用的典型。那些被迷惑的“人民圣殿教”成员和他们的亲属,都为此支付了惨痛的代价。

“人民圣殿教”这样的组织在这里称之为小教派。各种小教派在这里很多,不是对他们搞专题研究的人,根本搞不清楚。我也遇到过向我宣传的一个小教派,向我强调世界末日的来临,然后,留下一些小册子就走了。一般的小教派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爱信不信,也没有什么害处。但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还真碰到一次类似“人民圣殿教”这样酿成惨剧的小教派事件。这样大的事情我想你在中国也一定听说了,而且这一事件居然在两年之后成为另一场惨剧的动因,这真是谁也没有料到。

我在这里,将又一次提到俄克拉何马大爆炸。它发生的日期正是两年前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叫瓦柯的地方,发生“大卫教派”惨案的日子。因此,从俄克拉何马爆炸一开始,敏感的人们就对此议论纷纷,猜想这两个惨案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关联。没有几天,随着爆炸嫌疑犯麦克维的被捕,这一猜测果然被证实。麦克维除了平时对联邦政府不满之外,使他最为愤怒和激动的就是瓦柯的大卫教庄园两年以前的爆炸。为此,他还特地去过大卫庄园的爆炸现场凭吊。他对于俄克拉何马市联邦大楼的攻击,几乎就是对于两年前这场爆炸的报复。

大卫教派的教主是一个叫大卫•柯瑞希的中年人,这样的人一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口若悬河。他在瓦柯买了一个庄园,有一批信徒就聚在里面。如果他们就这么聚着,随他们是宣传什么宗教,都不会有人感兴趣。问题是他们在里面非法囤积武器弹药。美国可以私人拥有武器,但是在管理上有一套规定,对武器的类别等也有规定,超出规定就可以以非法拥有武器罪逮捕起诉。因此,找上门去的是联邦烟酒火器管理局。他们一去,里面就开枪反抗,当场造成四名探员和六名大卫教信徒的死亡。一下子就轰动了美国。

由于里面有不少妇女儿童(女信徒和她们的孩子),当局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在美国,妇女,尤其是儿童,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社会关注点,万一出点儿什么娄子,政府很难向老百姓交代。就这样,开始了双方长达五十一天的对峙。在此期间,电视天天现场报道,还播放了柯瑞希以前的传教录像。还有许多人赶到现场去。同时,有关这个小教派的种种调查情况大量被报道。有几个女信徒在对峙期间离开庄园。可是,他们就是不出来,怎么劝也没用。你说怎么办呢?

当时一些不在庄园内的大卫教信徒,在接受采访调查时,谈到柯瑞希有与多名女信徒发生性关系和猥亵儿童的情况,如果情况属实,后者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也正是这一条,使当时刚上任不久的司法部长同意用催泪弹进攻庄园。因为可以说,这一行动是为了救出里面的儿童。但是,正如我前面说过的,只要有儿童,总归麻烦大了。

据一个前大卫教信徒说,柯瑞希经常提到,他们有可能与联邦政府发生战斗,并说,最后所有的信徒都会死亡。但是他宣称他们将会再来,重新夺回这个世界。后一个预言看来难以实现,但是前一个预言却不幸而发生了。整个过程电视里都放了,众目睽睽之下,催泪弹刚刚放出去,里面就引爆了一团炸开的火球,根本就无法接近。整个建筑物都倒塌在烈火之中,八十多个人,包括二十多名儿童,都在火焰中丧生。


爆炸中的瓦柯庄园

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去,我只看到柯瑞希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那一群傻乎乎跟在后面的人也是给灌了迷魂汤了,最倒霉的是那些孩子,都是那些当妈的太糊涂,害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不想活,还打死了四个联邦探员,够“罪大恶极”的了。悲剧是悲剧,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在美国,有的是对政府的处理表示不满和感到愤怒的,其中最极端的麦克维,竟然在两年之后为此去攻击联邦大楼。整整两年来,瓦柯悲剧始终在困扰着美国朝野。对于这个行动,政府和司法部长始终都承认“毫无疑问是有失误”,“我们不会再这样做”。可是,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想,未来的司法部长依然会像他的上任一样,觉得“攻,还是不攻”是他“这辈子最难决定的一件事”。

当然,这样的极端事件很少,但是,我相信滥用宗教自由和结社自由的情况在美国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还会有很多人成为这种滥用自由的牺牲品,这是不可避免的。终会有狂人,也永远会有由于种种原因上当的。但是,美国人并不因此而怀疑宗教自由、信仰自由和结社自由是每一个人的天赋权利。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成人,你就拥有许多作为一个人的权利,至于你是要正确地使用它、滥用它,还是自己放弃权利而去听任别人摆布,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也必须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实际上,作为一个社会整体,追求这样一个理想,奉行一种共同的游戏规则,这也是一种选择,整个社会也在为此支付代价,承担后果。

美国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想以宗教自由为例。你知道,有很多宗教都有过迫害异端的历史,至今为止,都还常常有这样的宗教或是教派,时不时地为我们提供迫害异端的实例。美洲大陆也经历过这样一个过程。

当初美洲大陆大批移民的开始,就是英国的宗教迫害造成的。1629到1640年,就有七万五千多名清教徒难民逃离英国,其中有三分之一来到了北美洲。这些被迫害的清教徒并不因此就理解了宽容。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一个“正统的宗教”,需要扫除异端。他们只觉得自己是在英国争夺宗教正统地位的失败者,却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是“非宽容”观念的牺牲者。因此,当他们来到美洲大陆,他们依然视自己为正统,要求后来者依从他们的清规戒律,同样地无法容忍与他们不同的宗教观点。最著名的就是北美洲的清教徒对于教友派的迫害。当时马萨诸塞州的教友派就备受责罚和驱逐,以至于根本禁止他们入境,两三年内,就有四人因违令入境而死。有一位女士不服驱逐,居然就被吊死在波士顿的会议厅里。你说这地方是不是够野蛮的。尽管当时还没有美国(在美国独立之前),但是这是在同一块土地上,就是发生在美国人的父辈,或者说,祖父辈的事情。

美国从这样一种状况走向宗教自由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就是罗杰•威廉斯。在英国时,他在宗教界就以正直无私和有献身精神闻名。他来到美洲大陆时,受到清教徒教会的热烈欢迎,但是他却令他们吃惊地拒绝了现成的职位,因为他不能容忍他们与英国教会所保持的联系。来到新大陆,他希望能彻底与英国的教会脱离,创立全新面貌的美洲教会。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曾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脱离派。从人格上来说,他是一个追求纯净和完美的人。但是,这种人格上的优点在非成熟期非常容易走向的一条歧路,就是不宽容。说白了道理很简单,正因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就眼里容不下沙子。问题在于,如果他追求的不仅仅是人格上的完美,还追求宗教信仰的完美的时候,就会容不下和自己不同的信仰、观点、意见。

追求完美在走向极端的时候,终于成为一种缺点。他严于律己,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他容不下周围的缺点,包括他的同行者的缺点,他容不下任何与自己不同的观念和行为,因此,他不得不一次次地离开他自己的教友和教会,最后走进一条死胡同。正是因为此路不通,使他有了反省反思的机会。他终于大彻大悟,领悟到对于今天来说也还是很“现代”的观念:宗教自由的关键是宽容和共存(其实,结社自由的关键也是如此)。他承认了世界上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观念,甚至,人们可以信奉不同的神和上帝。他随之提出了一整套思想。由于他的主张包括政教分离的内容,否定行政官员对宗教事务的权力,导致最终被当局所驱逐。幸而当时的美洲尚有广袤的荒原,他向印第安人买下了罗得岛,使美国在独立之前,就有了一个宗教自由的实验地。


北美宗教自由的先驱罗杰•威廉斯

这个时候,他人格上的优点真正地体现出来了。正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正因为他的正直无私,所以,当他领悟了宽容和共存的意义之后,就能够尽最大的努力去实施。罗得岛从此成为北美大陆上第一块从法律上享有宗教自由的土地。最为不容易的是,他不仅接受各种教派,甚至接受异教,接受从他个人信仰来看,可以说是最敌对的一方。他自己虽然是清教徒,但是在教友派被外面的清教徒迫害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为了能够使宗教自由得到保障,他还在理论和实践上建立了一整套相应的民主政治体系。罗得岛的传统和罗杰•威廉斯的理论,给后来的美国提供了一个回味久长的橄榄。三百年前的罗得岛的思想,也经过漫漫长途之后才在美国普遍被接受。现在的美国,人们放松得多了。实际上,放松下来对所有的人,对所有的宗教教派都有利。真的生活在一个宽容共存的环境里,再回首那些由于信仰不同、宗教不同、思想不同而厮杀的腥风血雨年代,再看着今天一些尚未悟过来的紧张地带,今天你在我的庙里放个炸弹,明天我在你的寺中放一把火,真是感到非常非常不值得。

我们刚到美国的时候,对这里主要的宗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各个派别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因为我们读多了历史上有关这些教派之间相互对立、迫害,乃至于战争的故事,看到这里的不同教堂前面竖立的不同教派的名字,未免产生一些“历史联想”。后来,和不同教派的美国神职人员聊天以后,才发现他们对这种差异的态度非常放松,基本的态度是理解别人对《圣经》的不同理解。

我们有个好朋友,叫弗兰西斯,是一个修士。他所属的修道院的教派,是天主教最严谨的一个分支。在六十年代以前,他们除了和上帝对话之外,是从不开口说话的。他们今天依然有他们自己的信仰、仪式和生活方式。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他们的简朴、幽默和善意,还有就是他们对于不同文化、不同宗教所表现出来的理解和兴趣,以及他们对世俗的外部世界所表现的宽容。他们完全以理解的态度对待我们这样的教外人士,从来没有一次对我们进行宗教的宣传或者劝说。对于他们自己,弗兰西斯说,当他刚刚进入修道院的时候,他最尊敬的一位老年修士波尔神父就对他说过,在人类文明的各个历史阶段、在各个社会中,总有一些人,他们自觉地和世俗生活保持一段距离,以便于思索,以便于和超然的神灵对话。所以,他们只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主动和尘世拉开距离,以寻求他们的哲学思考而已。波尔神父是美国最早开始学习和教授东方盆景的爱好者之一。他早年随大学生代表团到过中国,非常热爱东方艺术。他教出的学盆景的学生已经遍布全美。当这位老年修士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送葬,我们惊异地发现,以繁琐仪式出名的天主教,在这里仪式十分简化。他们淡然地对待死亡,悼词中仍然富含幽默、宁静和感恩。来到墓地后,我们看到,他们在安葬时甚至不用棺木,真正地“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在这种平静祥和的宗教中,你反而会感觉到一种无法抵御的精神力量。

这个修道院也使我想到,如果宗教能够这样非常友好宽容地对待无神论者们,那么,世俗世界似乎也没有必要非常紧张地对待他们。各自尽可以在不同的世界里进行自己的思考和反省。

现在的美国,不仅各教派的教堂相安无事,不同社区的教堂还有他们自己的不同风格。一些教堂的圣歌糅合进大量的现代音乐,黑人教堂更是热闹非凡,他们的圣歌有时完全是摇滚乐,整个礼拜过程的大部分,就是所有的人,牧师、唱诗班和下面的人们,在一起随着强烈的节奏放声歌唱和舞蹈,声振山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真的吓了我一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教堂做礼拜会做出这样的一番风景。当然,也有非常肃穆礼拜的教堂。有时他们是属于同一教派的,我曾经担心,那些传统礼拜的人们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不会认为他们的信仰被亵渎了吗?但是,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之间也相安无事,因为现在的美国,已经没有人认为有必要干涉别人崇拜上帝的方式。


《修女也疯狂》海报

有一个电影在这里曾经非常卖座,名字叫《修女也疯狂》。就反映了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在美国的这种情况。讲的是一个黑人女歌星,由于她是某一案件的重要证人,警察就把她安排在一个天主教修道院保护起来。修道院都是非常严谨的白人修女,和黑人歌星当然风格截然不同。一开始,她们互相都难以习惯。后来,由于修道院的唱诗班没有一个懂行的,一直没有起色,就把歌星推上了调教唱诗班的位置,她们就在音乐中开始融合在一起。黑人女歌星大大改革了圣歌,使圣歌变得“摇滚化”,保守的院长一开始持怀疑态度,却没想到,在一次演唱时,受到教会高层的肯定。于是皆大欢喜。黑人歌星和白人修女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电影有匪警追杀,有矛盾冲突,有大量笑料,还有非常好听的“摇滚圣歌”。真是典型的“好莱坞”电影。这电影大受欢迎,它以轻松的形式反映了美国正统宗教的轻松现状。美国政府不能干预宗教事务,还必须保持“一碗水端平”,因为政教是分离的。政府不仅仅是不能限制和干涉某一种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也不能显得好像在倾向或者是鼓励某一种宗教。所以,在美国的公立学校,即用纳税人的钱办的学校,是不允许讲授《圣经》这样的课程的。私立学校则有自己的决定权,比如圣约翰大学,是私立的教会学校,它曾经在中国办过分校,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对这个学校很熟悉。现在在美国,《圣经》课还是它的必修课,你进这个学校读书,就必须学习并且通过《圣经》课的考试,如果你不愿意读,你可以选择别的学校。但是公立学校,包括中学和小学就不可以设立这样的课程,老师也不可以在教室里带领孩子们祈祷。你也许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要知道,这是在一个基督教传统曾经很强的国家。当学校从几百年来习惯于讲《圣经》,习惯于每天带领学生进行祈祷,到禁止这样做,是经历一个很大的冲击的。比如有关学生是否可以在校祈祷,始终是一个激烈争论的议题。克林顿总统在阿肯色州当州长的时候,曾经签署一项办法,作为这个争论的一个折中解决方案,就是允许在公立学校有“静默时间”。也就是在公立学校里可以设定一个时间段,比如五分钟,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静默,有宗教信仰的学生可以默默祈祷,没有宗教信仰的学生可以静思。但是,任何由老师带领的祈祷都被认为具有宗教强制性而被禁止。但是宗教的私下表达,在公立学校也是允许的。个人可以私下祈祷,学生也可以自己组织在教室外的校园里集体祈祷,可以带《圣经》或其他宗教书籍到学校,可以对宗教作品写读书笔记,学生的宗教团体也可以像其他的学生团体一样,利用学校布告栏或者播音系统通知他们的聚会活动。

今年,在最高法院,还判了一个公立学校与宗教有关的案件。弗吉尼亚大学是一所公立学校,学校一直有一笔经费是专门资助学生刊物的。但是当一个学生团体为他们所办的一份基督教杂志申请经费时,却遭到了拒绝。学校当然是有依据的,这个依据就是公共基金不能用来资助宗教活动。然而这个学生团体却认为这不公平,他们也有他们的依据,因为宗教表达也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他们认为,如果这笔基金可以资助其他所有的学生刊物,而独独把他们排斥在外,这是妨碍了他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宗教表达当然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这在美国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有时候,我都觉得美国人对这些概念的理解和执行有些认真得迂腐,比如在纽约街头,你可以看到不少卖香或卖某些熏香的植物,和一些据说是与宗教有关的物品的小摊儿,我想没准儿谁也说不上这是哪门子宗教,但是年轻人都很喜欢买这些东西,买回去熏着觉得挺神秘的。问题是这些小摊儿是与众不同的“特殊摊位”,他们不用申请执照,因为当局承认他们这是在“宗教表达”,是在“言论自由”,不算是“摆摊做买卖”。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站在学校和学生两方的任何一边,仅仅从一个角度去看,都有相当充分的理由,而且都涉及对宪法第一修正案的理解和执行。因此,这样的事情只要双方坚持,那么除了告到法院别无他路。这种案子,在美国人眼里,绝不是什么几个学生办刊物的小事。全国都会眼巴巴地等着判决出来。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这是在某种情况下两个原则发生冲突时,何者优先的问题。这种情况偶有发生,相当于一个悖论。

在该案走向最高法院的途中,上诉法院曾经做过一个判决,该判决认定,大学拒绝资助学生的宗教言论自由,虽然显示歧视,但是为了维持“政教分离”的根本利益,大学的这种做法还是符合宪法精神的。

最终,如此困难的案子还是要走向最高法院,判决的投票情况也反映了解开这个悖论的难度,裁决是以5:4通过的。最后断定弗吉尼亚大学拒绝为这个学生团体的宗教刊物提供资助,是妨碍了他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学生团体终于胜诉了。一位法官的判决文写得十分生动,他写道:“言论自由中如果不包括宗教的话,就好像《哈姆莱特》一剧中缺少王子的角色一样。”最高法院同时说明,这只是意味着各州应该以超然的立场对待学生团体,不管他们是宗教团体还是非宗教团体,都应该以同样的方式支持,而并不是意味着政府从此可以开始资助教会,各法院必须防止这方面的“滥用权力”。

最终裁决是出来了,但这只是在这一个阶段,法律上的一个执行定论,争论并没有中止。即使在宗教界,引起的都并不是一片齐齐的喝彩声。一名美国浸信会公共事务联合委员会顾问就这样说:“对于宗教自由而言,这是一个不幸的日子,在我国的历史上,最高法院首次赞成以公共基金来资助宗教。我们这个国家的创建者明白这一点,若要使宗教富有意义,那必须是自愿自发的,不受政府的协助和控制。”

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观点。美国法律与正义中心的首席法律顾问,就发表了这样一篇谈话,“在争取宗教自由的斗争中,我们跨过了一道重要的门槛。这个信息很清楚:宗教言论和传讲教义的人,必须受到与其他任何团体完全相同的对待。宗教言论的内容不应成为不能获得资助的原因。”

向你介绍这两种不同的看法,并不是要你去从中作出一个判断。当然,和所有的人一样,你也可能有你的倾向,也可能觉得“公婆皆有理”而无法走出这个悖论。这都无关紧要。我想,我之所以向你介绍这个刚刚发生的案例,是使你能够体会美国人对于宪法第一修正案所持的谨慎态度,也能了解到在美国越来越多的团体和派别学会利用宪法所赋予自己的权利,以合法地宣传自己、扩充自己,包括宗教在内,形成一种“公平游戏”、“公平竞争”的局面。

我也想让你了解,在美国有许多问题都并没有一个最终的定论。人们只是围绕着两百多年前定下的原则,尽他们的努力去实行。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限制,也都会带来它的新问题。也许,重要的并不是今天的认识,而是不断思考和认识的过程。有些问题在美国已经反复探讨过,但是,至今仍在一个探讨的过程中,例如在美国讨论有关言论自由的“自由表达”时,一直有一个有关“烧国旗”的问题在那里困扰着大家。

刚来美国时,我发现一个很不寻常的景象,就是有不少美国老百姓是自动在家门口悬挂国旗的。尽管不是家家都挂,但是,挂的人家数量也不少。有的人家是国庆之类的大节日挂,还有一些人家是长年都挂,国旗的尺寸大的小的都有。后来逐步了解到,美国在六十年代以前,这种情况更为普遍,尤其是二次大战以后,美国人对于国旗充满了自豪和崇敬的神圣感情。但是在六十年代,在反越战的示威中,焚烧国旗以表达反战情绪的情况十分普遍。此后,用焚烧国旗的行动来表达对政府的某项政策不满的情况并不多,比如在去年,全美只发生了三起这样的焚烧事件,前年则一例也没有发生。但是,自从六十年代的自由派思潮流行,美国基本上认同这是一种“自由表达”的方式,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


火中的星条旗

对于这个问题也始终有不同意见。保守派对此一直是耿耿于怀。有一个众议员曾经气愤地说,这简直是美国的咄咄怪事,我们烧垃圾算违法(指环境保护法),甚至有的州规定在自己的后院烧枯枝都算违法,可是我们在大街上,在白宫前面烧国旗的反而不算违法,真是岂有此理。又例如挂国旗的人当中,有一些是从越南战场回来的老兵,不论战争如何,他们至少相信自己是曾经为美国战斗,因此,他们常常以挂国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如果两种观点的人各自“表达”,也就算了。问题是有一些州的法律可以找到一些类似的条文处罚“烧国旗”之类的举动。于是也引发了一些官司。在1989年和1990年美国最高法院分别作过裁决,推翻了禁止亵渎国旗的州法律和联邦法律,理由是这些法律违宪,侵犯了人民的言论自由和表达自由。

此后,美国相继有四十九个州要求国会以通过一项宪法修正案的形式,禁止亵渎国旗。结果,该项宪法修正案1995年国庆之前在美国众议院以压倒多数通过。但是,却在参议院投票的时候受挫,没有被通过。反对的参议员说,国旗固然重要,但是言论自由更重要。

相信这样的争执并没有结束,还会一年一年争下去。我觉得重要的是这种争执所表现出来的美国人的思考方式以及对于宪法的谨慎态度。

今天就写到这儿吧。

好!

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