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系列·天下味

作者:唐鲁孙

台湾在光复之初,公卖局所属只有两家卷烟厂,一是台北,一是松山,两家出的香烟牌名都叫“香蕉”。当时国土初光,物资缺乏,纸张租涩,油墨浮而易脱,所以香烟包装得粗劣难看,跟邮票的暗淡无光。凡是初履斯土的人,大半都有今不如昔的感觉。宁愿买跑单帮从内地带来的香烟抽,谁也不愿意买包香蕉烟来过瘾。

后来香烟进口,势如潮涌,海关不得不管制加强,内地香烟的来源越来越少;松山烟厂又出了一个新牌子叫“乐园”,虽然装潢上仍然土里土气,上红下黑,有点像乡下大姑娘红棉袄蓝裤子的打扮,可是卷烟的香料,经过研究改良,脂粉味已经不像香蕉烟那样冲鼻子,卷烟的配方也经过专家们设计改善,一般人在不抽也得抽,无可奈何情形下,只好勉强接受了。

民国三十七年十月间,台湾省政府举行台湾产品扩大展览会,台北烟厂特别生产了一种绿岛牌香烟。虽然纸张印刷都不理想,可是外面罩上一层玻璃纸,增加了亮光度,猛一看也挺唬人的。

松山烟厂当时虽然也研究出来几种新配方的香烟,可是全都未取牌名,当然包装印刷方面更没有准备了。因为大会揭幕在即,时间迫促,只好把印刷厂初步设计尚未定案的一个图案,临时起了一个“新乐园”牌名,就拿出来应急。当时因为物资缺乏,成本控制奇严,包装方面外包用了玻璃纸,内包就不能再用铝箔纸。绿岛既然用了玻璃纸,新乐园就只好用铝箔纸了。现在市面上销售的新乐园,就是原始包装纸的图案,画面既有椰影婆娑,又有繁枝老树,真所谓时不分春夏秋冬,地不分东南西北的一个图案。虽然大家都觉得不满意,可是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出来了。

由于内包装纸是使用铝箔,在台湾还是创举,同时台湾是高温多湿地带,不但空气里水分多,吸湿快速,同时烟草本身蕴存的芳香味,也发散得快,可是一改用铝箔纸包装,不但香烟不太容易霉变,同时香味可以保持。困之新乐园这个牌子从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开始,有二十年左右给公卖局财政收益上做了很大的支柱。截至目前,还有若干新乐园忠实的吸户,只抽新乐园,对于再好的香烟也不屑一顾。

有一个时期,忽然有人认为乐园、新乐园两个牌子卷烟包装纸的图案太陈旧,应当换换新图案。于是把乐园改成深黑跟橘黄相间的颜色,新乐园改成白底中间有一颗绿色冬青树的颜色。结果乐园包装纸黑色过于浓厚,活像楚霸王项羽的打扮,普通糨糊没法粘牢,刚刚粘好就咧嘴。新乐园的绿色,就台湾习俗来说,是丧礼所用,一种不祥的颜色,谁娶媳妇嫁女儿,以及其他喜庆做寿,都忌讳用新乐园来待客了。新乐园销路一锐减,对于公卖收益实在影响太大,于是立刻又把乐园恢复原状,使用旧有的图案了。

继新乐园之后,松山烟厂又出了一个新牌子叫小华光,包装纸改了铜板纸,图案是请上海专家设计的。一只地球上竖光芒四射的灯塔,不但切题,而线条笔法都相当工整细致。因为配方里有点缉获走私的南雄烟叶,烟味清醇馥润,把台产香烟带入了一段新的里程。同时走私来台的外烟(内地产品)来源枯涩,向来抽外烟的人,于是有一部分人就改抽小华光啦。

不到一年时间,海军方面因为空军有八一四香烟,于是委托公卖局代制一种香烟叫大华光,原则上是要采取美式(因为台湾烟厂出品卷烟一律采用英式),烟丝烟枝都比小华光粗壮,配方方面也加了部分美式香料,虽然够不上说是纯美式香烟,但可以说是差近似之。包装图案,因为小华光是请上海专家设计的,顾客们口碑不错,因之大华光的包装图案,也委托上海方面设计。后来大华光香烟除了供应海军吸用外,并且也在市面行销,烟昧醇厚芳洌,所以老枪阶级颇表欢迎。

大华光的包装设计一切都是仿照绞盘牌(上海俗称白锡色),因此引起当年省议会大炮议员郭国基讲话了,他认为省产香烟何以没有中国字。其实“大华光”字样是印在包装底部,不过在包装正反面来看,不容易发觉罢了。当时行政院工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是尹仲容先生,有一次在会议席上,谈到省产香烟问题。他认为大家既然爱抽舶来品香烟,我们自己制造的香烟,也应当尽量模仿西化,争取销路。他的朋友在上海有一家华比公司出品一种五十枝装听头克雷斯香烟,因为包装上没有一个中国字,同时克雷斯牌名又像洋烟,所以有若干人抽了很久时间的克雷斯,始终认为是舶来品香烟呢。说话中间,会议桌上恰巧放着一包大华光,他拿着这包烟说,我们何不仿照绞盘牌出个牌子呢。尹是不抽烟的,所以把大华光误为绞盘牌,可见大华光的图案设计是相当逼真,可以鱼目混珠的。

台湾出产的香烟是不能随便调整价格的。三十年来正式调整烟价,可能不到十次,可是原料材料有一部分是进口物资,在当时物价日新月异之下,出了一个新牌子“双喜”,把大小华光由减产而停制,使得吸烟大众转移胃口,渐渐习惯改抽双喜。同时又出了一种低级烟叫光华,包装图案也都非常大方悦目,本来打算取代乐园的,可是抽乐园的顾客年深日久,已经成了习惯,一时扭转不来,所以光华牌烟出品大概只有三几个月,因为销路欠佳就停制了。

到了1952年,松山烟厂开始制造听装宝岛香烟,能在罐子里蕴藏一段时间!自然比二十枝纸包装的来得醇和甘润,可惜当时包装纸用的是藕荷包,太阳一晒立刻褪色,变成灰木灰粉不粉的颜色。据印刷界有资格人说,粉红、淡绿、藕荷、浅蓝等娇嫩颜色,都禁不起风吹日晒,一遇强光,非常容易褪色。所以世界上卷烟牌名图案设计专家,谁都避免采用以上几种颜色。

至于从前大英烟公司出品的大小红锡包(北方叫大小粉包),采用粉红底纸墨绿图式,是因为他用的粉红色完装纸是特别制品,纸浆里就先加上粉红颜色,并不是白纸加色,所似不怕风吹日晒,当时上海有人看红锡包销路好,一动脑筋,立刻做了一批冒牌红锡包。因为包装纸仿造不来,太阳一晒立刻脱色,不等人家抓私烟,自己就自动收回了。至于台湾的五十枝听装宝岛牌因为烟味柔和适口,没有收回停制,可是后来渐渐加滤嘴,改为二十枝装金色图案啦!

从1952年起,公卖局每年“总统”华诞都出一批特制的寿烟,用申祝颂,寿烟的图案当然是以祝寿为题,历年所用包装纸多少年来始终采用黄色,因为黄色除了表示庄敬外,同时不管如何风吹日晒,黄色总是万古常新,神采奕奕,历久不褪的。

此后公卖局有了黄不褪色的经验,出了一种过滤嘴长寿牌香烟,这个牌子行销到现在差不多有二十多年,已经成了香烟中主要产品。无论从品质包装,哪一方面来讲,都算是够标准的,尤其日本友人更为赞赏。可是依旧有人批评,香烟是寓禁于征的,赐名长寿,还是不妥。由此可见香烟起个牌名既要大方,又要得体,还要顾虑周详,确实不简单呢。

长寿牌香烟是台湾第一个正式使用过滤嘴的,但偏偏用了一个白颜色的滤嘴。在欧美卷烟制造业,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情形大概薄荷烟才用白色滤嘴。好像只有日本出品七星牌香烟不是薄荷烟而使用白包滤嘴外,只有长寿牌香烟,跟它是无独有偶的难兄难弟。使用白色滤嘴也不要紧,可是接头地方既无显明指线,而长寿烟的钢印又是淡金粉的标志。因此抽烟的人只要事情一忙,或是跟人说话一不留神,就把香烟给点倒了。我想凡是抽烟的朋友,都有过这种经验。虽然一枝香烟所费无几,在那一刹那间每个人都会产生莫名的气恼。经过舆论的指摘,公卖局倒是从善如流,立刻把白色滤嘴改成黄色。想不到有一部分主顾对改了滤嘴,又疑神疑鬼,心理上总觉得烟的品质可能降低啦。公卖局在无可奈何情形之下,只好又把长寿滤嘴改回白色,一场小小风波,才算结束。

后来公卖局又陆续出了玉山牌薄荷烟,虽然凉味容易消失,可是比最早出的薄荷烟绿岛要进步多了。此后模仿美式烟出一个金鼎牌,因为当时美国烟充斥市面,省产烟与洋价格相差有限,大家崇尚洋烟而非轻视省产,所以美式的金鼎牌也只好偃旗息鼓,无疾而终。同时又出产了一种金丝小雪茄,不但色香均属上乘,而且清醇味永,不输洋烟。可惜曲高和寡,除了+部分外来观光客对它评价甚高,认为是一种够得上国际水准的烟类,交相赞誉,国人真正抽金丝雪茄的反而寥寥无几。一个烟牌子能不能打开市面,有人说烟类能不能大量畅销,有一半要靠运气,这种说法似乎也不无道理。

最后再谈到总统牌香烟。这个牌子的烟,不但香味柔相隽永,就是烟枝卷的松紧,也大有进步,已经没有烟吸两口就吸不动的毛病了。不过谈到牌名,用“总统牌”三个字,似乎古往今来在把“牌”字也做了牌名的,可能“总统牌”要算独一份儿呢。据在下猜想,单用“总统”二字买卖双方说起来诸多不便,因此加上一个“牌”字,以示有别吧。

电视上最近广播过,又有一种新牌子叫“红金龙”的,不久即将问世。看画面跟黑猫牌图案极为相近,这可是我们瘾君子们的一大福音。我们希望这个牌子香烟的长度,不必采用超长的尺度,可是总要能符合国际标准尺度才好,不知办得到办不到。

幽默大师林语堂生前是位嘴不离斗,香烟、雪茄样样都来的老枪。他说:“抽香烟不是端详烟卷上的钢印,抽吕宋老惦记瞧瞧烟环,抽烟斗的随时弄自己的烟斗,那都是真正懂得欣赏烟的行家。”

当年美国最出名的银行家老摩根,大家都叫他香烟大王,并不是他开卷烟厂,而是他抽香烟最内行,他也说道:“香烟品质的优劣,不必点燃来吸,只要一看钢印就可以知道八九了,因为高级烟的钢印,必定精细、典雅、工整、大方。中下级烟的钢印自然就比较粗野些了。”由此看来,烟枝钢印的精粗,对于香烟等级品质,都是分等列级的。

以笔者吸过的香烟来说,烟枝钢印英式香烟大都较考究,美式香烟的钢印,比较草率。例如骆驼牌香烟钢印就是说花不花,说正不正,用五个英文字母排成半圆形一围,实在不能引起吸烟人丝毫的美感,可以说钢印中最拙劣的设计。至于加力克钢印采用金字塔狮身人面,而且用金蓝两色彩印,既令人醒眼,又精细大方,可以说钢印中杰出的作品。此外白政府牌的工整大方,小五华的纹理分明,三五牌的素雅秀逸,都是不可多得的佳构。可惜那些牌子,香烟已成陈迹,只有三五香烟台湾尚有进口。虽然三五这几个字,已经由金红色改为蓝色双钩,可是典型尚存,吸者在吞吐之余,还可据以回想当初其华贵灵秀的风范。

谈到台湾出品卷烟的钢印,以香蕉来说吧,在烟枝正中用正楷印出香蕉英文字母,下印制造厂名,是模仿小三炮台方式排列,倒也干净大方。等到“新乐园”问世,正是台中丰原一带私烟假烟乌烟瘴气,到处猖獗的时候。所以新乐园钢印是请人写好“新乐园”三个草字,然后照样刻镌的,因为写的字有笔锋,别人仿造困难,真伪立辨。所以后来的金马牌香烟是请于右老大笔挥就,然后缩小刻制,那真是天马行空,深厚雄健。任显群先生曾经说过,他抽烟只抽新乐园跟金马,因为这两个牌子货真价实,没有冒牌货,可以放心地抽。

大小华光的钢印都是请上海名家刻铸,精巧细腻之外,而且钢印上都有特别暗记,是真是假,不必假手显微镜,一望而知。等出了双喜烟,绿色包装纸在颜色方面,已非上乘,所谓双喜的两只喜鹊,相对而立,又肥又短,说它是麻雀实在嫌肥,说它是鸽子又没有那么又尖又长的嘴,两只鸟仿佛双喙喋喋,吵个不歇。有人说像是一对斗鹌鹑,话虽近谑,可是越瞧越像。

包装纸的图案设计虽然欠佳,可是烟枝上的钢印,红线细圈,中印双喜,在当时来说,倒也清新可喜。尤其结婚礼堂中,悬霓虹双喜,两相映照,皆大欢喜。凡是办喜事的,总要买几条双喜烟来款客,使得礼堂喜气洋洋,大家同喜。那一来不要紧,使得后来出品新牌子香烟如莒光、长寿等,全部采用圆圈方式,甚至把香蕉烟用了多年的钢印,也改成圆形图案,好像圆圈图案成为自产卷烟钢印的一种公式,什么美感欣赏,全谈不上了。我们希望公卖局再有新牌香烟问世,烟枝上的钢印,可以动动脑筋,变变新花样,让人一新耳目,不要永远在小圈子里打转转。愚者一得,不知一般老枪以为如何。

后语

夏元瑜

前些日子,某报的记者先生来找我,问我喜鹊是什么样子的鸟儿?我一边说着,一边儿随手画了一只喜鹊。他问完了就走了,我也没去注意刚才我画的那张“墨宝”下落何方。

没想到过了几天,一上午就遇见好几位朋友问我喜鹊的问题,我真想不通今天喜鹊怎么走了运。后来才知道该报登了一段双喜烟的故事,而且把我那张墨宝也印了出来。可惜那位来访的记者,事先没告诉我一声,要把这张图登出来。我要是早知道的话,要用枝毛笔,好好儿地画,也可在报上露一手老夫的花鸟画儿,白白地错过一个自我宣传的机会,让捧我的读者先生们也看看老盖仙除了嘴会吹之外,手也不含糊,能画。想不到在今日画坛之上竟然有这么一位隐姓埋名的大画家呢。可惜!可惜!我不是为我误过了宣传的机会,而是为诸位读者误过眼福可惜。

朋友中有一位先生是香烟专家,对于省内各种牌子的烟了如指掌。他已经细说了一遍省内烟牌子的来龙去脉,您已看完,必能得到一个有系统的印象。

至于双喜烟上画的是什么,我是毫无成见。“喜”是欢喜之意,不一定非要喜鹊不可,两只就够得上是“双”,二鸟肥肥胖胖——足见生活的优裕——就够得上“喜”。何必非要长尾巴的喜鹊不可呢?就算一定要用喜鹊,也不必非写实不可。毕加索画些绿脸怪人,左边长两眼,右边没有眼,不也是大大的杰作吗?为人在世,凡事都看开点,又何必样样那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