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历史的情结,读书人自不必说,贩夫走卒愚夫愚妇,也喜欢听人讲史,看人演史。因此,说历史的事儿,就不是太史公之流所能垄断的。史官录正史,士大夫写野史,民间不入流的小文人、说书人则讲稗史,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道听途说,添油加醋讲故事。这就有了历史的民间叙事。
民间叙事跟正史不一样,离事实也很远,闹到张飞打岳飞、关公战秦琼倒不至于,但发挥得非常厉害,一般都会到离谱的地步。比如北宋的杨业和潘美,这俩历史上都实有其人,都参与了对辽战事,而且多少有那么点儿分歧。但是到了民间,俩人被纳入“忠奸格局”,潘美成了朝中的奸臣,而杨业则是抗辽的忠诚战将,一个在前方杀敌,一个在后方捣乱,并由此衍生出没完没了的杨家将故事,拖儿带女,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以后再碰到外国人打进来,从上到下,都按这个模式解释历史。
湖北钟祥是个小地方,但却有一处世界文化遗产,明显陵。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钟祥人,因此,我得以吃到那个地方的一种名吃——蟠龙菜。这种用猪肉、鱼肉加上淀粉和其他的什么东西做成的状若发糕似的东西,好不好吃,暂且不提。但是这个地方名吃,却跟明朝的一段历史有关,甚至跟明显陵也不无关系。钟祥关于蟠龙菜的由来,是这样说的——明武宗驾崩,身后无子,朝廷选择了三个藩王有资格入继大统,其中就有封在钟祥的兴献王嫡子朱厚熜。三个人,谁先到京,谁当皇上。但是三个人中,以朱厚熜距离北京最远。为了能抢在那两人前头,朱厚熜的幕僚想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办法,一边放出风来说他因路途遥远,放弃竞争,一边让他扮成囚徒坐囚车赶路。但朱厚熜不能真的吃牢饭,又不能大鱼大肉,于是精明的厨师就做出了有鱼肉其实,外观却像发糕似的蟠龙菜。最终,朱厚熜最先赶到北京,成为明朝第十一代皇帝明世宗嘉靖皇帝。这个故事,我听几个钟祥的朋友都讲过,言之凿凿。
其实,真情是明武宗死后无子,按继承的规矩,得找离武宗最近的宗亲继承。武宗老子孝宗的儿子,就活下来武宗这么一个,因此,子侄辈指望不上,只好上推到爷爷辈的宪宗,宪宗四个儿子,头两个早夭,孝宗是老三,老四就是兴献王朱佑杭,即朱厚熜的亲爹。因此,朱厚熜是唯一的选项,如果按规矩来,就非他不可。我们都知道,明武宗是个彻头彻尾不讲规矩的皇帝,害得满朝文武找不着北,因此,为了矫枉,必须讲规矩,因此,朱厚熜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来了,不仅来了,而且屁股一坐稳,就改了迎接他的顾命大臣和太后立的规矩,让他认孝宗当爹,而他的亲爹只能降格为他叔叔(意思是说,朱厚熜是入继给孝宗当儿子)。朱厚熜硬是不从,强行把自己的亲爹追封为皇帝。结果群臣二百多人拥在左顺门大哭死谏,据说是哭声震天,门被晃得直响。最后的结果,还是朱厚熜强项,固执己见,把带头闹事的人统统抓起打板子,往死里打,一下子打死了十几个,这就是所谓“大议礼”。“大议礼”尘埃落定之后,嘉靖皇帝的生身父亲兴献王从藩王升格为皇帝(追封),因此正在建的陵寝规格升高,变成了显陵。
“大议礼”议出了显陵,让小小的钟祥在几百年之后,有了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对当地的旅游业大有好处。当地的旅游业,自然少不了蟠龙菜式的民间叙事,就像杨家将故事所涉及的地方,都会出现若干遗迹以及传说一样,都在给旅游业做贡献。
但是,这已经是后话了,当年制造故事的人,其实绝对想不到后来还有旅游这种好事,更想不出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堂。他们制造故事,无非是对发生在身边的历史感兴趣,不肯全然无所作为,束手接受典籍的叙事,多少得弄出点儿事来,让自己所在的地方跟历史名人沾更多的光,自己也与有荣焉。由于人们对自己身边的事,往往有更多的兴趣,因此这种即兴发挥,就有很多市场,传着传着,故事便圆了,朱厚熜不知不觉,变成了齐桓公小白,赶着抢位子,皇帝宝座成了槟榔,谁先拿到谁先尝。最后的结果是,当地各色吃的用的东西,沾光变成了名吃名品。宣传好了,走出当地,走向世界;弄不好,也会令前来旅游的人们,享用的时候,多少感到一点儿文化和历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