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缺了什么

作者:梁晓声

中国已经有多少报了,不得而知。相信十之八九有副刊,或辟一个版面,或周末加页。

中国的报又是有“中国特色”的,副刊既自行地打出“副”字招牌,意味着是公开的声明——区别于“正”版,甚而有点儿与“正”保持礼貌距离的觉悟姿态。

所谓“正版”当然有可能成头版了。除非特别的,代表官方消息的报道,副刊内容上不了头版。岂止上不了头版,也是很难插足于二版三版……所以,副刊的“身份”一向是末版。不论一份报有几页,它几乎只能在末版。或自成一个单元,以增刊的“身份”面世。这“增”字,亦有“赠”的意思,似乎白给。

我曾问过几位国外的朋友——他们国家的报,有没有“副刊”

一说。

回答没有。据言在他们的国家里,什么内容上头版,仅取决于报人观念中的新闻价值。比如英王室若爆出绯闻甚或丑闻,日本皇太妃是否怀孕,往往也是头版头条新闻。

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定会认为媒体发昏。

各国有各国的国情,以及媒体受众习惯了或还不习惯的认同心理。“别人家”的事儿我们不必妄评。

但外国朋友们又告诉,他们国家华人办的华报,也有副刊这一“媒体”亚种。进言之,认为中国文字表意性丰富,中国人运用中国文字的技巧性也很高,是值得他们虚心学习的。

而在我的记忆里,“文革”前国内某些报便有副刊;据前辈人讲和书中记载,三四十年代某些报便有,可能还要早些。事实乃是,——些姓名彪炳史册的文学大家、思想家、学者教授,都曾在副刊上发表过美文、见解、小说、散文和诗。

“文革”前国内某些报的副刊,又叫“文学副刊”。倘一份报从头版到末版内容皆严肃,读报人读下来,心里就难免会感到累,所以需要文学性的文字缓解。读报人的心理不能承受没有“文学副刊”之重。以文学性文字体恤读报人,是人类社会有了报不久便无师自通的办报经验。翻翻西方文学史亦会发现,不少大师们的名作曾在报上发表过。

文学曾是中外许多报的味素。

即使中国,即使在“文革”中,办报的这一条经验也没中止过。我是“知青”时,曾在《兵团战士报》的“文学副刊”上发表过小说习作,曾在《黑河日报》上发过散文。否则我无幸踏入复旦大学的校门。当年和其他知青中的文学习作者共同有过的一个野心,便是渴望在《黑龙江日报》的“文学副刊”上发表点什么,哪怕是一首小诗。这野心当年落空。

“文革”结束,各报副刊基本上还叫“文学副刊”,不这么叫的,其实也在以文学性的文字撑住副刊的版面。《伤痕》、《哥德巴赫猜想》等当年人人口传的作品,便首发在报的副刊上。许多久违了的老作家的名字,纷纷与他们的作品同时在报的副刊上亮相。记得张洁曾在当年《中国青年报》的副刊上发表过小说《看谁生活得更美好》。我也曾发表《鹿哨》和《看自行车的年轻人》。还曾在《北京日报》上发表过两篇仅二千余字的“小小说”。

几年后,中国电影复苏了,戏剧复苏了,出版业复苏了;又过了几年,电视机进入了家庭,电视节目渐渐繁荣了,电视剧产生了;于是,相应的评论活跃了——文学开始识趣地向文学期刊和出版业转移,副刊的内容也不再是“文学”二字所能标志的。

许多报的副刊,悄悄地更改了一个字,不叫“文学副刊”,而兼容广泛地叫“文艺副刊”了……

现在,许多报的副刊,进而又更改了一个字,叫“文化副刊”或“文化版”了。

因为“文艺”的种类“爆炸”了,“文艺”的现象无法用“文艺”二字概括了。比如时装表演,比如辩论大赛,比如中国人从前闻所未闻的行为艺术,比如电视中的某些话题节目,比如文字形式的时尚讨论等等。

我们不但处在一个“文艺”种类“爆炸”的时代,而且处在一个文化新现象层出不穷的时代——许多报的副刊张开双臂,企图将一切与政治、与经济、与体制和民主进程、与教育和科技发展,总之一句话,凡是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发生抵牾的内容,全都环抱在“文化副刊”的怀里。

因而报的副刊空前热闹起来了,有时相当热闹,特别热闹。

除了一些行业报不能不按宗旨体现行业的内容特点,除了副刊,中国各报其他版面的面孔,其实差别极小。

倘有非文化范围的大事件发生,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各报争先恐后,直至将那大事件尾声里的最后一点点新闻“油水”嘬尽再“吐”到报上为止。此时受众很像将嘴张得大大的小鸟,专等鸟妈妈的新闻哺喂……这样的日子里,副刊其实怪尴尬的。因为报道那些大事件的优先权,甚或“新闻特权”,基本上不关照给副刊。想抢都挨不上边儿。使出浑身解数挤将上去,也只不过能拾人牙慧。在这样的日子里,副刊是相当寂寞的,形貌黯淡。

但中国和世界并不每天都发生大事件。总的来说,平安无事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在常态的日子里,特别在中国,副刊便本能地活跃。内容仅仅涉及文化,所“享受”的话语自由、理念自由、思想自由相对宽松,几乎人人都可在此自由度中表现自己,表演自己。只要谁热衷于那样,乐于那样,那样而不厌烦。中国不乏热衷于那样的人,也有许多厌烦那样的人。热衷于那样的人,副刊鼓掌欢迎;厌烦那样的人,副刊强拉入“瓮”。有时副刊也使小小计谋,推热衷于那样的人和厌烦那样的人双方遭遇在副刊上。若击出电光火花,那么正中副刊下怀。引发一场势不可免或无谓笔战,硝烟弥漫,就更好。寂寞的受众正期待着这个——尽管这一点并不一定是事实,副刊却往往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煞费苦心,为了订数……

80年代初,贵州有位优秀作家叫何士光,他曾写过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乡场上》。那是迄今为止,获全国优秀短篇奖的小说中最短的一篇。贵州有叫“乡场”的地方。山西、陕西似乎也有类似地方。“乡场”不过就是一块平地。乡人们傍晚在那儿聊天,交流“信息”,以及对大事小事的看法。这是男女老少都可以聚的地方。“言论自由”的地方。端着饭碗,赤着上身,趿着鞋去也不打紧。乡人不议国政。在这方面他们教训深刻,心有余悸。谨慎而又多疑。他们只言家长里短,人际是非,间以插科打诨,流言蜚语。故“乡场”上,是不必贴“勿谈国事”的。“乡场”上的自由,接近着彻底的“言论自由”。“乡场”上的“言论自由”,其实又起着宣泄场所的作用。如同英国的“海德公园”。它虽不有利于团结,却分明地有利于安定。

副刊有点像报的“乡场”。

对于中国,就目前而论,积极作用远大于负面影响。

副刊由文学的而文艺的而文化的,“领地”一拓再拓,于发展着的前景中,是否也丢失了或曰流失了什么呢?

一、某些报的某些副刊,渐渐流失了文化的气质。

文化副刊,当然总要多少有些文化气质。受众览阅副刊,正是冲着“文化”二字的。近年情况有变,副刊每将“文化”这个“界”中鸡零狗碎之事,居心叵测地当成“文化”兜售给受众。而某些受众在此过程中,亦难免养成偏瘾,且将“山嘟噜”(一种水果的俗称)当葡萄,接受方面反而离文化越远,被误导向文化的垃圾。文化自然也是有排出物的。文化的排出物有时比文化本身有卖点。故某些副刊包装文化排出物后全力兜售的热忱,高过于营造副刊本身文化气质的热忱。

我在某大学与学生对话时,有条子递于我手,上面写着:“讲点儿有意思的!听着来劲儿的!我们不知道的!”

我读了那条子后问:“那是些什么事儿呢?”

一学生台下高叫:“就是你们文坛的那些事呀!”

我说:“大家爱好的是文学,对不?文学之事和文坛之事,往往不能同日而语。特别感兴趣于文坛之事,与特别感兴趣于文学之事,往往也是两类不同的青年啊!”

外国小说和外国电影中,每有这样的话——“那个专读小报末版的家伙!”

文化副刊的内容,倘与外国的“报纸末版”的内容相似,前途也就可悲了。

归根到底,文化副刊有没有点儿文化气质,和文化副刊的报人是有种种关系的。

二、某些报的某些副刊,文化品格扭曲。

捧同党、同类、亲爱者、铁哥们儿,不吝香水,左喷右喷;倘与人有无名私怨,则在自己把持的版面,大泼墨汁,诽谤诬蔑,肆意攻击,并堂而皇之地打出“批评”的旗号。更有甚者,自己化了名,亲笔“讨伐”,隐身版后,并在自己把持的版上大造声势,意在灭绝似的,显出恨恨的咬牙切齿的样子,计逞志得偷着乐。若遭指斥,则以“批评”为盾,此辈我将在日后点出几个,让人认清他们是些怎样的心理阴暗的人。

我在某大学与学生们对话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条子递到手中,其上写着辱骂话语。我也将那条子念了,台下一片肃静。接着有学生站起,眼泪汪汪地说:“那个坐在阴暗角落的家伙绝不能代表我们,我们的心理不是这样的!那家伙也侮辱了我们!……”我当然从字迹,从那半页稿纸看出,非是学生身份的人。此辈若有朝一日把持了版面,会怎么干可想而知。

这样的一件事,有人的心为那学生所动;有人因那些辱骂的话语而亢奋不已;有人似乎目光最“锐”,看出了台上那小子的镇定自若是“作秀”……在“新闻自由”下,体现于副刊上的内容将多么不同……

副刊的眼其实就是副刊报人的眼。

利用自己把持的版面攻击他人和以权谋私是同样可耻可鄙的勾当。此辈不多,但能量颇大。而且,往往善于呼朋引类,同仇敌忾,党同伐异,哥们儿姐们儿齐上阵……

三四两点不妨一齐动问。

三、文化副刊还要不要有点儿文化的庄重性?

四、文化副刊还要不要体现点儿传播和载负文化的美感特征?

文化的广告非文化本身。文化的评论也只不过是为文化作的艺术赏析。看电影得去影院;看剧得去剧场;读书得买书借书;听现场音乐得留意于音乐会的消息……这都是自不待言的。

文化副刊除了广告和消息,除了来劲地喷香水儿和发狠地泼墨汁,除了讨论和批评,自身是否还有别的作为余地?

帕格尼尼死了,海涅也死了,我们今人再也不能领略帕格尼尼这位从前的琴魔型大师的演奏了。但海涅当年领略了,而且为我们留下了他的散文名篇《帕格尼尼》。

海涅相当客观地记录下了他坐在观众席间的感受。他写出了帕格尼尼高超的演奏怎样紧紧抓住了听众的灵魂;也写出了帕格尼尼出场、退场、谢幕时的矫揉造作。

这里要指出的不仅是海涅的客观。说到底他的客观依然是他的主观。

而是要强调他那篇散文本身的美感。

据我所知,它也是首发在报上的。虽然未必是什么“副刊”。

海涅和帕格尼尼都活着的时代,关于帕格尼尼的报道不计其数。如今留下的,仅仅是海涅的一篇。恐怕不完全由于海涅的知名度,也还确实由于他那篇散文不失为写真一位艺术家的美文吧?

谁能使没去音乐厅听某一场高水平音乐会的人,从文化副刊上间接地获得一点点欣赏?谁曾用优美的文字记录一场优美的舞蹈演出?

文化种种,间接体现在文化副刊上要靠文字。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文化副刊的文字渐失文化版的庄重和美感,而越来越倾向于文字噱头,文字的油嘴滑舌,文字的轻佻挑逗?……

为什么不少善待文化的人却对着某些文化副刊背转身去?

为什么行文粗鄙甚至为人不端的人,反而得以在某些文化副刊——这高品格的领地上大显身手?

制造卖点是长久之计还是饮鸩止渴?

根据什么判定受众并不渴望文化副刊的庄重和美感?

文化副刊在这方面真的竭诚地为受众做出过努力吗?

每年推出几版试一试如何?

倘文化副刊一年中有数篇文字获得受众的喜爱,无论那是小说、散文、诗,或评论、综述、报道、采访——岂不意味着副刊美好的收获吗?

据我推测,受众对某些副刊已然滋生心间的逆反,最长再忍耐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