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你我身边

作者:林达

蔚蓝的地中海上,有一个叫做伊维萨(Ibiza)的绿色小岛,属西班牙。五十年前,伊维萨这个名字在欧洲的一些艺术家圈子里悄悄流传——那是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它秀丽可爱、小巧玲珑、物价低廉、气候宜人,吸引了世界各地一些富于幻想的人来到此地,成了一个“小联合国”。这里既有一些租房长住的艺术家、作家,也有几个拥有别墅却每年只来短暂度假的富翁。1961年的炎炎夏日,有一个五十多岁叫做艾米尔·德·霍瑞(Elmyr de Hory)的绅士,也登上了这个小岛,租下一栋房住了下来。


伊维萨岛

小岛不大,谁都认识谁。新来乍到的艾米尔,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他却始终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艾米尔是一个匈牙利人。他初来的三年租屋而居,此后却突然在岛上的一堵悬崖上,建造了命名拉法雷(La Falaie)的白色豪华别墅。冬天艾米尔总是外出旅行,夏天就和岛上的一些艺术家朋友在咖啡馆闲聊。他闲适的生活、优雅的风度,微笑起来显出一点害羞的表情,当然还有“拉法雷”,这一切使得大家对他身份的猜度,总是停留在匈牙利事变之后流亡的王室家族成员这个范围,“没准,他就是个王子”。

艾米尔从来不谈自己的过去,只说自己是个“艺术品收藏者”。碎嘴的人们又开始议论艾米尔是否真懂艺术,是不是也会“抹两笔”。有传言说他曾经是个肖像画家,可是谁也不信。后来有人活灵活现地说,在某个清晨,遥遥地看到他在别墅露台上,观察织网的渔民,画着水彩画。引来咖啡馆里一阵哄笑。另一个有关艾米尔的谣传,说他的收入是来自于出售家族的艺术收藏,印象派、后印象派等等应有尽有,“那是战后从匈牙利私运出来的”。谣传的根据是,两个巴黎的著名画商,费尔南多(Fernand Legros)和瑞尔(Real Lessard),时不时地光临小岛造访艾米尔,想来总是有什么交易。费尔南多出生在埃及但入了美国籍。瑞尔比费尔南多至少小了十来岁,是个法国裔的加拿大人。他们是熟客,来了总是住进艾米尔的拉法雷客房。

1967年年初,一个轰动美国和欧洲的新闻,瞬间传遍了伊维萨。那是历史上最大一宗仿冒艺术大师作品的诈骗案,涉及的金额近乎天文数字。小岛被惊动,不仅因为新闻本身的耸动性,还在于它的涉案人。卖假画的画商,竟是伊维萨岛上人人都认识的老熟人,费尔南多和瑞尔——艾米尔的传世珍宝的经纪人。不久,又一个谣传在小岛私下流传,说是这两个画商卖的假画,都是艾米尔的伪作。后来,艾米尔的一个亲近朋友终于把这个谣传告诉了他本人。他拍拍艾米尔的肩膀安慰说,我告诉他们了,别人都可以瞎说,我绝不会相信,我了解你,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本事。艾米尔像过去一样微笑着,只是简单说了声“谢谢”。

几个月后,4月的一个深夜,费尔南多突然带了两个保镖,来到了伊维萨。当时艾米尔不在岛上,拉法雷别墅空锁着。费尔南多不仅砸锁开门进去,还当众宣布,拉法雷本来就是费尔南多的财产。艾米尔从伊维萨消失,再度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

这个神秘的艾米尔是谁?

1906年,艾米尔出生在匈牙利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他的外公是著名的犹太银行家,曾经为奥匈帝国的皇室服务。他的父亲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曾经出任匈牙利驻土耳其和两个南美国家的大使。母亲对他从小就并不亲近,他由来自好几个国家的保姆带大,但他常常随同父亲旅行。在十六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他仍然享受着舒适的生活,不过家庭的变故使他更渴望独立。十八岁时,从小就有艺术天分的艾米尔终于得到母亲许可离开布达佩斯,先后去慕尼黑和巴黎学习绘画艺术。

艾米尔终于有机会师从大师。他用功,那是出于天性,他就是喜欢画。1926年,二十岁的时候,他的一张画入选巴黎秋季沙龙,那是年轻艺术家最辉煌的一刻,他的画和弗拉芒克(Maurice de Vlaminck)的画挂在同一间展厅里。他在巴黎的蒙巴纳斯(Montparnasse)一直住到1932年。人们今天崇拜的马蒂斯、毕加索等整整一代大师,对艾米尔来说,只是他常常看到和交往的一些性格鲜明的前辈同行而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蒙巴纳斯的黄金时代,也是幸运的艾米尔在艺术大师群中做着大师梦的日子。

艾米尔的另一份幸运是:他不愁钱。每逢他突发奇想,要跟朋友远游,只需给布达佩斯发个电报,告诉家里钱寄到什么地方即可。他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后来他回忆自己的人生开端时,发现其实从一开始,他的梦想就只是一种自娱,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奋斗目标。他不是一个“奋斗型”的人。他看到自己性格软弱、随和,内心如荒岛一般与外界隔绝。别人眼中的他只是那泛在水面的、闪着亮光的泡泡而已。

这个泡泡很快就破了。战争改变了一切。艾米尔从来和政治无缘,可是他丰富多彩的法国经历、和英国知识分子朋友的交往,对于纳粹来说,无疑就是危险人物的标志。他在匈牙利作为政治犯被关入集中营,出来不到一年又被抓到德国,在一次审讯中被盖世太保打断了一条腿。他侥幸逃回匈牙利,躲到战争结束。战后布达佩斯的街头,到处都是苏联红军。父母都死了,家族的一切财产,包括瑞士银行存款,都被德国人充公。1945年9月,他终于再次来到巴黎,他的老师还在,朋友们还在,巴黎正在恢复过去的日子,可是艾米尔已经一文不名。他住进最廉价的公寓,第一次进入了巴黎贫穷艺术家的行列。假如不是一个意外,他就不会是“那个艾米尔”了。

那是1946年4月的一个下午,他的一个有点钱的朋友来看他。突然,她指着一张没有签名没有加框的画问道:“这是毕加索,是不是?”他狡谲地笑笑:“你怎么知道这是毕加索?”她对毕加索有点研究,再说她知道艾米尔在战前和毕加索很熟,毕加索的画又有很多没有签名。她判断,那是毕加索“希腊时期”的绘画,而且,这是一张“好的毕加索”。她加了一句:“你卖不卖?”穷困的艾米尔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呢?就这样,他得到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三个月后,这位朋友来电话,邀请他去巴黎最好的饭店,还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她在伦敦偶然地把这张“毕加索”卖了四倍的价钱。艾米尔愣在了电话旁,那张小小的女孩的线描头像,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那确实不是“毕加索”,那是“艾米尔”。当他用光了那笔钱的时候,他再一次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呢?

人在突破一条道德戒律的时候,需要外界的推动,也需要为自己寻找理由,要突破对外界的恐惧,也要突破自己的负罪感。推动艾米尔突破最初恐惧的原因很简单:他饿,而他又是一个软弱的人,他狠狠心对自己说,牢里也不能不管饭。同时,这样的犯罪方式,又提供了一条可以解脱自己的心理通道:他毕竟是依靠自己的才能在创作。可是第一次行骗,还是令他胆战心惊。结果却是出奇的顺利。他用三张“毕加索”换回了四百美元。整整七年,他第一次手里再次有了一笔巨款。这一年他四十岁。

行骗并不是艾米尔的所长,他的才能还是在绘画上。艾米尔的伪作从来不是对大师的临摹,他是在创作。他用功地研究他们的作品,然后顺着别人的思路作出奇特的“创作”。好在,这些现代大师们都是多产的,市面上流通着他们的大量习作、草稿,有些画得并不“好”。艾米尔这才有可能乘隙而入。可是,一想到“销售”——也就是撒谎,要经历等候检验的煎熬,他还是非常胆怯。于是,他找了一个叫做雅克的朋友,达成一人画一人卖的合作。起初非常成功,可是渐渐地雅克经不起诱惑,开始在售价上欺骗艾米尔,合作关系就此破裂。艾米尔这个时候办妥了他的法国护照,年轻时的花钱习惯也迅速复苏。很快他就又显得手头拮据。有雅克的成功在前,艾米尔鼓起勇气,再度尝试自己推销。

他来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画廊,谎称要出售自己的家族收藏。“毕加索”们被留下供专家检验,他自己在旅馆等候。三天里,他多次紧张得差点逃离。三天以后,他收到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这是他第一次做成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他觉得画廊会找毕加索的经纪人鉴定,也许早晚要露馅。手里有了钱,就没有当初敢于吃牢饭的勇气了。他必须立即离开斯德哥尔摩,想到法国的警察可能轻易地顺藤摸瓜找上门,他又不敢回法国。恐惧中他慌不择路,买了一张去巴西的机票。好在他揣着一笔巨款,那可是1947年时的六千美元。

就这样,欧洲人艾米尔第一次踏上了美洲大陆。这时,艾米尔短暂冒充大师的经历,只是一场他想完全忘掉的噩梦。他自信是个有天分的画家,过去的一年,只是贫困中的权宜之计。他现在有了钱,当然要“回到自己”。在巴西,他替达官贵人们画肖像。当护照还剩三个月有效期的时候,他决定去美国看看。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对美国充满好奇。

刚到美国,他很兴奋,这是一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不久,1948年,他的画就打进纽约五十七街的高级画廊,和包括杜飞、莫奈等大师的画一起展出。可是他的画展并不成功,他只卖出一张画,还不够他印目录的开销。当然,这在画界很寻常,达利(Salvadro Dali)那么有名,他在同一个画廊的展出,竟连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去。直到今天,美国画家的口头语还是:你永远没法知道市场。然而,艾米尔花钱如流水,他很快面临选择,是坚持做“自己”,还是重操旧业。前者的道路依然艰难,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年轻人,没有这份勒紧裤带的罗曼蒂克心情了。于是,艾米尔走进一家旧书店,专门挑了一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开本欧洲老摄影集。他回到住处,小心翼翼地撕下后面发黄的空白纸张,然后在古董纸上创作“大师作品”。在美国的画廊,他又得到了出卖“家族收藏”的一千美元。

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南到北,艾米尔开始了他的美国历险。他的仿作非常成功。艾米尔从小融化在血液里的欧洲风度和谈吐教养也帮了很大忙,他几乎就是美国人心目中欧洲上流社会的象征。这样的人,掏出几张“家传名作”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大概有些大意了。于是有一天,他在洛杉矶踢到一块硬石头。

那是在比佛利山庄的画廊里,艾米尔打开了他丰盛的“家族收藏”。画廊的主人是弗兰克·皮尔斯(Frank Perls)。他立刻被吸引住了。那是三张早期的雷诺阿、两张经典时期的毕加索、几张1937年的马蒂斯和一张莫迪里阿尼。他非常喜欢那两张毕加索。这些都是单线素描,他一张张看过去,很是兴奋。可是,就在他看那张莫迪里阿尼的时候,他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什么。他迅速回到前面重新审视,突然间他明白了:那简直是一场革命,这些画出自同一只手!


伪造的莫迪里阿尼作品

同时拿出仿几个人的伪作,尤其是单线素描,那是很危险的。画家的手势里会有某个自己意识不到的习惯,假如它们同时在“不同画家”的画作中出现,这就叫“破绽”。皮尔斯礼貌地打听了艾米尔的地址,然后他把画夹扔到艾米尔面前的桌子上,指着大门说:我给你两秒钟离开这个街区,二十四小时离开这个城市,否则,我有你的地址,我会报警。艾米尔脸色苍白,有些颤抖。他强制自己镇定,离开了。皮尔斯没有报警。

艾米尔其实始终在“做自己”还是“伪冒别人”之间挣扎。1952年,他来到新奥尔良市。他一边在旅馆造伪,一边为新奥尔良老市政厅保存的一批美国历史名画作修复。这个工作使他挣了五千美元,还因此得到了该市荣誉市民的称号。那个时候,艾米尔的法国护照已经过期,他也没有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所以,他大概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黑”了身份的流亡荣誉市民。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他再次痛下决心:洗手不干了。艾米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了六个月,最后拿出了一大摞署着“艾米尔”名字的作品。在他出售伪作的时候,为了避嫌疑,他总不提自己是个画家。现在,他理直气壮地来到画廊,自豪地这样开始:“我是一个画家。”

几乎成为规律,艾米尔自己的画作卖得时好时坏,而最后,总是会走下坡。又一次“开禁”是在1953年,房租逾期未付,他差点要被房东赶出去。最后,他钻进屋子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画夹里多了一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他到画廊兜了一圈,再回到房东面前,口袋里又有了二百美元现金。不久,他从一个画商那里得到“消息”,最近市面上又“新发现”了一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价格已经翻到四千美元。就在这个时候,艾米尔署自己名字的作品,忽然被一个小画廊的主人看中。这名画商现金短缺,就把自己一辆差不多八成新的银灰色林肯轿车给了艾米尔,换他余下的全部作品。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是不是应该再接再厉,继续一个画家的奋斗?可是,坐在舒适的林肯车里,艾米尔再也不想回到他的破公寓和穷艺术家的日子里去了。他去了迈阿密。

也许是那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对他的刺激,也许是艾米尔又一次当穷画家的经历,也许只是那辆林肯车,总之,这次他的确摆出了大干一场的气势,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再也不跑画廊,开始理直气壮地向全美国的博物馆、著名画廊等等,发出一封封内容差不多的信:“亲爱的先生,我收藏了一张马蒂斯作品,钢笔画,1920—1925年之间,假如您有兴趣,我将寄一张照片给您。”艾米尔开始姜太公钓鱼。

他得到的第一个回应,是圣路易市的城市历史博物馆。接着,他和全美各大城市的博物馆及著名画廊建立了联系。他把他的“收藏”卖到了纽约、费城、圣路易、芝加哥、西雅图、巴尔的摩、华盛顿、波士顿、克里夫兰、底特律、达拉斯以及旧金山等等,卖到这些城市的现代美术馆和一流画廊,开始了他的全盛时期。艾米尔的仿作已经炉火纯青,大客户们几乎不再提出疑问。仿作也已经不再限于素描,还有了油画。后者不论在材料和绘画技术上,模仿造旧都要困难得多。而他模仿的对象,几乎涵盖了所有重要的欧洲现代大师。艾米尔最得意的一笔买卖,是他竟卖了一张“马蒂斯”给哈佛大学的佛格艺术博物馆。那是一个女人的肖像,坐在有着花瓶的餐桌前,近乎完美。佛格在美国是最好的艺术学院,这个博物馆的水平当然也非同寻常。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时的女馆长艾格尼丝·摩根(Agnes Mongan)虽然做主买下了这张“马蒂斯”,却放着没有马上展出。一段时间以后,直觉使她感到越来越不对。于是,她开始收集和研究由艾米尔出售的“马蒂斯”们的照片。最后博物馆决定,永远不展出那张来自艾米尔的“马蒂斯”。可是买进的这张“名画”已经是博物馆只得吞下去的一颗苦果了。


艾米尔在伪造名家的画作

对于艾米尔,这是一个业绩过于辉煌的时期,“好得几乎不可能经久”。终于,在1956年,艾米尔遇到了真正的麻烦。他有一个老客户,是芝加哥主街画廊(Main Street Galleries)的主人弗克纳(Joseph W. Faulkner),画廊位于市区最热闹的北密歇根大道上。弗克纳是个谨慎的画商,他在买进艾米尔的“收藏”之前,都会先把照片给芝加哥的艺术博物馆(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鉴定,每次他得到的答复,都是“真迹”。所以他很放心地进货,买了不少“艾米尔”回来。直到有一天,他的画廊要在纽约作一个展览,临近开幕,却被通知说“取消”了,原因是发现其中有赝品,尤其是其中的“马蒂斯”。原来是马蒂斯的秘书作出了伪作鉴定,那是绝对权威的。

弗克纳犹如遭到一个晴天霹雳。他镇定下来,作了一番调查,基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还是给艾米尔发了一封信,要求他对卖到芝加哥的“收藏”,给出鉴定证书。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买卖实在不小,艾米尔知道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回了一封信,作为“缓兵之计”,然后立即撤离了迈阿密。这些进入弗克纳画廊的伪作,当然已经纷纷售出。弗克纳是个认真的商人,他给所有买了伪作的客户去信,退还他们的货款。然后向美国联邦调查局报了案。他个人在这场灾难中损失了一万八千五百美元,这在1956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艾米尔可谓及时出逃,全身而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到他的住所,他已经消失无踪。在1953年至1956年的迈阿密时期,艾米尔的总收入将近十六万美元。

他在南美躲了一阵,再转到加拿大,在那里他冒险再次由底特律附近入境美国。在过边境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名字大概就在长长的一串通辑犯名单里,艾米尔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待边防警察问到他的旅行目的,他脱口而出:看美术博物馆。出租车司机在一旁听着,问也不再问,一顺就把他拉到了美术馆。艾米尔木然走进展厅,迎面就看到一张“马蒂斯”,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的马蒂斯”。

艾米尔习惯于高雅上乘的生活。年轻的时候他被父母宠坏了,现在他又随意地让自己的“容易收入”宠坏自己。手里只要一有钱,他就懵懂地回到了年轻时代,钱在他那里,是自然而顺畅地流出去的。因此,不论他收入多少,只要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发现自己又回到“贫穷状态”。这一次,在芝加哥的画廊,他是真正做砸了。因为当他再次把钱花完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再走进画廊,掏出一张“马蒂斯”、得到“容易钱”了。他是联邦调查局的目标。在此后逃亡的过程中,他总隐隐觉得调查局探员正形影相随。他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就在这个时候,艾米尔遇到了费尔南多和瑞尔。这是一对同性恋伴侣。费尔南多不仅穷极潦倒,也恶形恶状。他们都和艺术毫不沾边。费尔南多听说了艾米尔的故事,就紧紧地缠着他,要和他“合作”,也就是替他去卖画。艾米尔从一开始就讨厌费尔南多,他们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也永远属于两个世界。可是,他一方面性格软弱,经不起缠。另一方面,在联邦调查局挂了号以后,他也别无选择。费尔南多对画一窍不通,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艾米尔只能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教他。费尔南多脾气暴躁,控制欲很强,性格软弱的艾米尔很快就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艾米尔从来没有与这样的人交往过,被逼得走投无路。当他们提议一起去欧洲闯天下的时候,艾米尔答应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换个环境摆脱这两个人,重返自由。他们设法为他在加拿大买了护照。艾米尔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一大批还没有出售的伪作,存在美国旅馆的保险箱里,设法再次混过美加边境,在加拿大拿到了一张使用别人姓名的护照。

在美洲,艾米尔生活了将近十三年。现在他又踏上了欧洲的土地。为了躲避费尔南多,他宁可悄悄离开了他喜欢的巴黎。对于艾米尔来说整个欧洲都是他的家乡,他回家了。在熟悉的艺术氛围和老朋友中间,他久已失落的、做一个画家的梦想,再次强烈地在胸中涌动。他想,他多年的梦想失败,是因为美国这个乡下地方没人真正懂得艺术。现在,他再也不能错过机会,他五十三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两年后的1961年,艾米尔的艺术家梦想再次破灭。他还是重复了在美国的经历,卖自己的作品,渐渐难以为继。他为了寻找机会卖掉一些自己的画作,又回到巴黎。就在到达的当天傍晚,在巴黎的圣谢荷曼教堂面前,艾米尔刚刚跨出出租车,眼前站着的恰好就是费尔南多和瑞尔。这就叫做命运。

艾米尔惊讶地发现,在他失败的两年中,这两个昔日的小混混尽管失去了他的支持,在欧洲画界当经纪人居然干得非常成功。他们衣装整洁,看上去收入良好。费尔南多劝他再度与他们合作。和前一次不同,艾米尔已经知道费尔南多是个什么东西,可是他还是答应了。艾米尔后来回忆,他当时的感觉,就和“浮士德向魔鬼签下出卖自己灵魂的证书”一样。他被蒙在鼓里的是:他们这两年的成功,其实全部是在汲取他的血汗。费尔南多得知艾米尔在美国的旅馆保险箱里存了一批假冒的名画,就悄悄回去,以艾米尔的名义骗出了这批“收藏”,这才是他们这两年来成功的真正秘密。这批收藏即将告罄,偏偏老天就把艾米尔送到眼前,怎不叫他们喜出望外。

此后,费尔南多和瑞尔的销售不惜动用一切违法手段。他们出大价钱印画册,把伪作塞进名家的画集中,对法国政府指定的名画鉴定专家行贿。论活动能量,这是当年的艾米尔所望尘莫及的。他们的销售遍及欧洲、日本和美洲。像挤牛奶一样,艾米尔被他们催迫着拼命地“出产”。费尔南多吃准了艾米尔的软弱,也吃准了五十五岁的艾米尔已经难以自己施展。他开出的条件非常苛刻,艾米尔收入很少,他们却轻易收获。建造拉法雷别墅的时候,艾米尔一直以为是自己挣出了一个养老的居所,可是在最后一刻,费尔南多总有办法让他相信,财产登记最好还是用费尔南多的名字。也许很难想象,艾米尔在本质上仍然有他非常天真的一面,他总是不能对钱财精明,对费尔南多的花招始终陌生。

成功会带来信誉,画商也一样。到后来,他们的信誉几乎成了“真货”的保证。做生意也就越来越容易。费尔南多最后打进了最高级的艺术拍卖行。据说艾米尔伪作的“杜飞”在画市中已经占了主流,甚至法国的杜飞鉴定专家,已经过于熟悉假杜飞的风格,以至于有一天有人送来两张真杜飞,居然因为缺乏艾米尔的某种味道,而被专家鉴定为假货。倒霉的杜飞一定在天上气得背过气去。

费尔南多和瑞尔迅速暴富。可是,他们也几乎必定会被自己根深蒂固的低劣所毁灭。艾米尔的个人习惯是处事认真、在艺术上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他不勉强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在技术上也从不马虎从事,而这些素质正是这个“行当”必须具备的。所谓艺术大师,意味着他们对艺术的创新作出过超常的贡献,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作品张张都好。所以画商很习惯说一张“好的毕加索”,或者一张“坏的马蒂斯”,而精明的画商几乎总是喜欢艾米尔的伪作,称赞那是“好的大师作品”。费尔南多和瑞尔则风格相反。可惜的是,在这三个人的关系中,偏偏素质低劣的处于强势,而性格软弱的艾米尔最终被他们控制,身不由己。质量守不住,原则就守不住了。事情最后从几个方向败露,看起来是一系列的意外和巧合,其实却是必然。

突然成为百万富翁之后,费尔南多开始花天酒地,迅速导致他和瑞尔同性恋的关系破裂,最后他们反目为仇。这个过程中,一些客户看到了他们暴露出来的个人品质阴暗的一面。美国得克萨斯的石油大王梅多斯(Algur Hurtle Meadows),正是据此开始怀疑费尔南多卖给他的收藏是否可靠。他不得不担心,因为他收得太多。从他们手里,梅多斯买了四十四张“名作”,价值上百万美元。他召集了专家鉴定会。一名专家看完问道:“我在开口之前必须先知道,您是准备好了接受事实,还是我们以后再给您书面报告?”梅多斯回答说,告诉我事实。事实是,他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假画收藏者。然而,在场的专家们,仍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么多假冒不同大师、风格迥异的高质量赝品,有可能出自于同一个人之手。

差不多同时,他们在其他场合也被揭穿。一次是在凡尔赛,由法国政府举行的艺术拍卖会上。他们送去一件杜飞弟弟的作品。那是艾米尔在心境非常糟糕的时候,被逼着赶出来的。画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对人的精神状况要求很高。这并不是说心情愉快才能画,悲哀和痛苦往往能够产生杰作,但是它必须是人处于外部刺激和内心冲动的耦合点,才能激发创作冲动。假如进入长期的沮丧状态,很可能彻底毁了一个艺术家。艾米尔当时十分压抑,他告诉他们,这个时候他画不了杜飞,可是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屈服。最后,他拿出的东西果然不行。假如是他做主,这张“杜飞”就该扔进垃圾桶了。可是,费尔南多让他改签了名气较小的杜飞弟弟“让·杜飞”(Jean Dufy)的名字,还是送进了拍卖行。结果被揭穿是伪作。

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是退回画作。因为画商也可能看走眼,收藏了赝品,虽声誉大降,却不能据此就认定是画商犯罪。但是不久以后,费尔南多又送交法国著名的蓬图瓦兹(Pontoise)艺术拍卖会一张弗拉芒克的油画风景。油画的仿作不仅在技巧上困难得多,而且它干得很慢,哪怕一年之后,假如用针刺,还是会带出一些新鲜的颜料来。艾米尔以前仿做的油画,往往是仿马蒂斯、莫迪里阿尼这样的画家,他们用颜料用得非常薄,很容易干。这张“弗拉芒克”不同,那是一张颜料堆得相当厚的油画。艾米尔在一年以前画完,他交给瑞尔存在仓库里,照例关照他们,必须等够“年头”。可是,费尔南多“等不及”。他把那张还是“生的”风景画,送了进去。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一个政府拍卖行的雇员看到那张画粘上了一粒灰尘,他擦了一下,不由大吃一惊,他擦掉了一块照说应该是弗拉芒克在1906年抹上去的天空!这次,拍卖行立即报警了。

那就是1967年,费尔南多带了两个保镖来到伊维萨小岛,砸锁进入拉法雷赶走艾米尔的原因。他们不再需要这个天才了。不久,费尔南多感觉小岛也不算安全的避风港,就去了他出生的埃及。几经周折,费尔南多和瑞尔还是分别在欧洲落网。历史上最大的一场艺术诈骗案就这样结束了。

艾米尔流亡了一段,在弗尔南多离开伊维萨之后回到了小岛,而小岛已经因为他而世界闻名。由于种种原因,他受到的惩罚只是在伊维萨被短暂监禁,在释放后被要求离开小岛一段时间。艾米尔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他手里还是没有钱。他又开始尝试画“艾米尔”,可是在太多地做了“别人”之后,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艺术感觉了。时过境迁,听他对朋友评论现代大师,那真是非常精到。毕竟,这些大师一个个地都已经被他“吃”透了。


名画伪造者艾米尔·德·霍瑞

这个案件,是二十世纪画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美国艺术品交易的中心——纽约州,在1968年9月1日确立了震动国际艺术交易界的立法,保护艺术品的收购者。该法规定,购买者买下艺术品后,假如在二十一天之内向拍卖行声明是赝品,并且在声明之后的两星期内,能够提供“超越怀疑的证据”,拍卖行必须退款。案件的揭发,也引起一大批假画的发现和法律诉讼。但是据估计,艾米尔总共画了一千件以上的“名作”,被揭示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艾米尔没有画作记录,费尔南多和瑞尔在案发以后销毁了他们保存的销售记录,艾米尔的伪作们,料想都会被再三转卖,通过画廊和画商,最终进入私人收藏和美术博物馆,仍然以大师们的名字,镶着精美的框子,在聚光灯下展现迷人的魅力。

不谈费尔南多和瑞尔,就艾米尔来说,他是违法的,这毫无疑问。可是从道德角度的争论却始终没有停息。艾米尔当然受到道德批评,但也有人认为,他只是“不认作品认签名”的社会的一个牺牲品。可以肯定的是,人是有弱点的,艾米尔的弱点,唯有和社会大众的弱点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结出如此奇异的果子。当人们收藏艺术品的目的,不仅是观赏也为了增值,甚至不是为了欣赏仅仅为了增值的时候;当商品的意义不仅超越艺术意义甚至二者完全脱节的时候,值钱的就可能不再是那张画,而只是画上的那个签名。这就是达利在堕落的时候,能够大量地卖出空白纸上的签名、主动供别人去造伪的原因;也是如毕加索自己承认的:他能够在晚期以潦草的涂抹戏弄崇拜者的原因。社会只可能用法律把人的弱点规范在一定的范围里,使它不至于酿成导致社会失序的灾难,而不可能期待以社会运动彻底扫除人性的弱点。每一个人的弱点,是他自己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困境,是唯有他自己和“上帝”才能够讨论的问题。

过年的时候,我们和朋友一起在芝加哥逛画廊,看着名家精品,大家兴高采烈地连连感叹:大师是不能冒充的。但当你读完这个故事,相信以后假如再看到雷诺阿、莫迪里阿尼的画作,假如认为那是一张“好的”大师作品,那么艾米尔的影子,就可能会悄悄走出来,向我们露出他有点害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