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夏天,就是蚊香、蝉声、游泳池的味道,晒到要被燃起的竹冠,电风扇吱吱嘎嘎旋转的影子,冰激凌和刀切西瓜红艳艳的咔嚓声。以前夏天热,家里没空调,电风扇开到足都嫌慢,只好自己想邪招。草席睡久了,热得要把皮肤粘住,换竹条凉席,还是热,就隔一小时用凉水抹布擦一遍竹席。再热起来,把竹席一抽,坐在凉凉的瓷砖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嫌不过瘾,趴下,脸贴地板,觉得凉意沁人心脾,趴着看会儿书,就睡着了。爸妈一回家吓一跳:儿子四仰八叉,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睡得傻笑呢!
夏天喝水,和冬天喝汤一样,既补充水分,又慰藉体温。眼里火红时,一杯水就是清凉世界。大热天,看见一杯冰水,一气儿喝干,阿弥陀佛,全身都通透,抬眼便看见佛祖了。没有孙猴子的法术,不能呼云唤雨,只好周全自己:喝汽水!喝茶!喝凉白开!
众所周知,两广、南洋人说喝凉茶,其实倒未必是茶。菊花茶、金银花茶可以算,泡罗汉果、煮胖大海,也能入列。这传统古已有之:明朝时橘子皮泡茶很盛行,取其清爽;梨汁茶也有,甜滋滋的,好喝,还治咳嗽。茶里面搁枣子补气益血,《西游记》里头多目怪请唐僧师徒喝过。我小时候,市面上少罐装凉茶卖,但家家都会弄点金银花茉莉花,念叨几句清热去湿。总之,都是指望茶里面加些东西,清新补气,解了渴,还治疗了身心,美哉。
江南夏日,以前常有两种摊子,卖两样家伙,极像是凉茶的思路。一是鲜榨甘蔗汁配上煮的大青叶汁。甘蔗汁本来甜浓略黏,但大青叶汁清淡茫远。二者一混合,颜色青绿,光看着都清凉;夏天喝来,最是解暑。二是大青叶汁配西瓜皮汁——后者听来很诡异,但江南人夏天吃了西瓜,确实也有些家庭会把西瓜皮留下,切片清炒或凉拌酱油,用来下粥,味道好过萝卜干。西瓜皮汁不如西瓜汁甜,但别有清香,与大青叶汁一合,看颜色就解了一半暑气。
瓶装可乐流行开去后,上述两种饮品日渐稀少。毕竟碳酸饮料解暑立竿见影,打一个嗝,就把郁积在肚子里燃烧的火给吐了一半,比喝甘蔗汁爽快。但是江南的老人家,到夏天看着挥汗如雨、火急火燎的少年,都会禅意十足地念两句话——“心静自然凉”“越喝甜越是渴”。到现在,还是有老人家摆这种摊儿:粗绿茶叶,拿大桶熬了,分玻璃杯装好,杯口用玻璃板盖住。摊子摆在树荫下,远望去绿油油一片杯子。你过去,掏个硬币,老人家给你一杯凉好了的绿茶,咕咚咚喝。能被人咕咚咚喝的,不是什么好茶,自然谈不上口角噙香、回味隽永,但一口苦甜苦甜的味道下肚,口渴确实解了,满嘴清爽不黏腻。再喝一杯,身体都轻快了好些。喝完骗腿上车,阳光里继续往前溜达。老人家洗罢杯子,从大桶里再倒出绿茶来。蝉声不休,夏天的日子还长得很。
以前还没有桶装饮用水时,最常喝的,还是凉白开,而凉白开这玩意儿从制作到入嘴,过程都无比漫长。人渴起来,总想一偏头,凑着自来水水龙头牛饮一气,但爸妈不许,怕喝泻了肚子。自来水灌进开水壶,烧水;人渴着,半绝望地看开水壶,满心毛毛扎扎:一会儿觉得这水温吞吞,一辈子烧不开;一会儿觉得这水越来越烫,看着都出汗,谁想喝啊。终于水壶开了,拿起刮痕累累的粗大搪瓷杯,倒了一整杯,看着滚烫的白开水,觉得面对个刺猬:不喝吧渴,喝吧烫。
于是想法子了,比如,接一脸盆的自来水,把搪瓷杯浸在里头;比如,拿两个搪瓷杯,把水来回倒,边倒边吹气。家里有冰箱后,我还从冰箱里掏过老爸冰啤酒用的冰块,扔进搪瓷杯里。如此折腾过一遍,见搪瓷杯里似乎不再水汽袅袅了,觉得凉了,手忙脚乱喝一口,然后捂着嘴生气:又烫着了!不喝了!去去去!
所以,白开水最后不是等凉的,而是忘凉的。小孩子热情来去如潮水,发现白开水搁凉费时良久,就生气,就搁下跑一边去,转头就忘了。总得山重水复之后,回来看见搪瓷杯,这才想起来:噢,刚才还搁着凉白开呢!这才想起热来,这才想起渴来。好,喝。
凉白开最好的味道,总是第二口。第一口通常喝得急,急了容易呛,而且嘴干渴得久了,满嘴里都沙沙响,渴得发黏,尖着嘴吸一口,更像是说:嘴啊,先润润,醒醒吧,有水喝了。第二口才是真格的,咧开嘴,很豪迈地吸方方正正一整口。水进嘴里,来不及品——当然水也没什么好品,其长处主要是温淡润,就像夏天雷阵雨之前,天空沉暗,空气里弥漫雨的味道一样鲜明——就咕咚咕咚下去了。连喝几大咕咚,第二口才算完,夏天的凉白开,搁得再凉,喝了也不像冰镇了那般爽利明快,直冲脑门,却像刚洗了温水澡换上件白汗衫,焕然一新地舒服。更妙的是一低头,发现喝了这么一口气,还有一大整杯在,心怀大宽。比起喝小瓶可乐,一口咕嘟咕嘟下去,发现只剩半瓶了那种紧张感,恰成对比。于是在大夏天午后,蝉声织着丝,人盘腿坐在地上,半个脑袋塞搪瓷杯里,咕咚咕咚喝,从急吼吼到慢悠悠,最后温淡舒展而悠长,凉白开的味道,也就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