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国人

作者:彼得·汉德克

桥上吹过一阵特别的微风:不仅是这条河流引起了这样的风,而且还有那条微微抬高而流经这个地区的运河。表面上,河水如此平静,看上去好像停止不动,就像盛在浴缸或木盆里似的。而就在河面下方,那深暗的树叶漩涡却给人一种奔腾不息的印象。两者都会迷惑人:你可以伴随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鸟窝、纸船或栗子花,不紧不慢地与之同行;你一定要不时地放慢自己的脚步。

在这片平原上,这座桥形成了几乎不为人所觉察的拱形;过桥的摩托车毕竟要加油,有些骑自行车的人要抬一抬屁股,汽车驶上桥面时车灯斜斜地射向天空。紫燕掠过水面。水面上漂浮着大片草团,像游离的小岛一样。深处那黑乎乎的梧桐树犬牙交错,有点像蝙蝠的翅膀。看样子,仿佛那奔流不息的河水无非是后面那多石的阿尔卑斯山山脊的另一个影子——是它的另一种时间-形式,是它的骤变图像,是它更加自由的形象,是它的平原-本身。同样,山前草地上那两只狂吠的狗无非就是山的转换形态,是它的细胞分裂,是它转变成那细小的微粒,却又生气勃勃。两只狂吠的狗变成了一对紧紧相拥的情侣;这对情侣又变成了一个戴兜帽的孩子。

岸边的紫丁香盛开了。傍晚时分,后面的山峦也蒙上了紫丁香的紫红色。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桥上,半闭着双眼说道:“这条运河如此沉静——如此讨人喜爱,如此朴实无华。这条河是不可战胜的!”有个身穿白裙的姑娘停下自行车,用一只脚撑着栏杆,在桥上点上一支烟。岸边茂盛的青草,甚至连僵硬的飞廉都在风中簌簌作响,像芦苇杆一样。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柳树中,有一只乌鸫在啼鸣,身子几乎掩映在树叶里,可从它那一声接一声闪闪发光的喉咙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柳树在摆动着,下面的河水在流淌着;那棵云杉孤独地耸立着,整片大地在上面呼啸。是的,在这座空空如也的小桥上方,整个欧洲的天空曾经绽放出蓝蓝的色彩。

天开始下起雨来,雨滴在水面上溅起一个个圆圈,顺着水流逝去。相反,雪花完全无影无踪地飘落在运河上,立刻被河水吞没。一条大肚皮鱼在桥前像海豚一样高高地跃出水面,过了桥后再次跃出水面。对于这条狭窄的河流而言,它显然太庞大了。一只鸭子犹如一叶小舟在河岸间划来划去。有只狗猛地冲上来,可它昂着头,一动不动地顺着水流向下漂去。雨后,桥上升腾起一股水汽,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

每当载重汽车驶过桥面时,这个站在这里的人的脚下就晃动起来,犹如当年那些农家的牲口车驶过一样。这时,那些之前看不见的小鱼儿在河底四散逃去。然而,有些时节里,河里除了流水,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物体,也没有什么动物——清一色的水:时而清澈,时而混浊;桦树般洁白,天空般泛黄,岩石般的灰色、肉色,云的色彩,铁蓝色,土色,草绿色,黑土色,蓄水池一样的黑色;无声无息;只有在枝条垂入的地方——或在一个比较狭窄的地方——,有汩汩的响声,就像从一眼隐蔽的泉水里发出来的。有时候,这流水具有回忆的色彩:无可比拟,只能让人回忆。临近傍晚时,那通常深色的水面上涌起了一个个闪亮的小漩涡。

秋天里,运河床上一个月之久没有流水,要清理河道,修缮堤岸。鱼儿被安置到了别处。淤泥散发着恶臭味。有些地方的河床完全干涸了,像旱谷。可有一天,河水又开始流淌,夹带着泥沙,灰蒙蒙的,从下到上满是断水期间沉积起来的大大小小的杂物。一个老妇人看到重新奔流的河水后,发出一声惊呼:“这么脏!”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样就不错了。”

桥上有几块木板重新换过了,和周围几块比起来颜色要浅很多,裂缝处也比周围其他地方更早结冰;在柳树的缝隙处,也隆起了晶莹剔透的冰。从远处吹来一片大梧桐树叶,粘在柳树桩上,像漫游路上的另一种指示牌。冬夜里,河上的灯亮起来了,从山上往下看,弯弯曲曲,回环往复,像平原上的星空。从缩小了很多倍的地图上看,蜿蜒的河流仿佛在颤抖。

水面上不断升起的雾气将运河分隔成了这边区域和那边区域:那一座座雾霭之后的房舍变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地方,一个古老的水车来回运转着,灌溉着河岸边的园子,成为整个村庄的标志。而在桥那一边,那些行人已经到了家门前:当他们之前全都沿着街边鱼贯而行时,那么他们之后不是相互靠拢在一起,就是三三两两地散去,犹如在一个环形村庄或者集体院落里一样。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半大小子在驶过最后一块木板后,立刻把双手从车把上放开,手臂交叉着一直骑到家门口。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男孩,车轮左右摇晃,咯吱作响,好像整辆车马上就要散架一样。他在桥上下了车,看着自行车架自言自语道:“唉,我看骑回家还是可以的!”于是他重新骑上车,一路咯吱咯吱地继续驶去。

这个站在桥头的人,别称“守桥人”或者“这个人口统计员”,始终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如果有人问及他在那里干什么时,他会回答:“我在等人。”他边等待,边在桥上走来走去,或者靠在桥栏上,一个脚后跟撑在身后。他看着驾校的学生如何在桥上练习掉头。那辆停靠着的电车发出隆隆声,准备要出发了。平原上的树木在雾中看起来很稀疏,树冠上有很多黑色的槲寄生球,旁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满月。运河从山间流过来的水冷冰冰的,让人的脉搏平静下来。站在这里,他毕竟就是他:“我在。”

他心想着,这座桥太小了,出于战略的原因,它非得炸掉不可。这里恐怕永远都不会展开一面旗帜。只要有坦克开上去,它会立刻轰然垮塌的。连大自然都几乎不会在这里展示自己的威力:发大水时,阿赫河上游的塞口——运河的发源地——干脆就会合拢起来。

周日上午,一个即将分娩的妇女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在阳光下手拉着手,伴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迈着轻盈的步伐,在拱桥上为孕妇而翩翩起舞。有一天夜晚,在桥头人家的花园里,挂着几乎清一色的白衣物。那里住着一家外国人,平日里晾晒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衣物。这个观察者分别为流水、树木、风和桥找到了一个不寻常的词:“运河、灯光、柳树、桥面:它们主宰着。”

电线发出吱吱的声响,又一辆电车驶过来了。一般情况下,下车的乘客中总会有一个要赶在其他人前边,也总会有一个人最后一个下车。夏日里,乘客们身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当他们纷纷跳下踏板时,要么像四处倒下的保龄球,要么像一个肤色奇特的人群,有红皮肤,有白皮肤,还有棕皮肤;到了冬天,他们穿着深色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在终点站环道路灯的照射下,像被火烧伤的人或去朝拜的人。(在这里,我们和印第安人一模一样。)他们急匆匆地走过这座小桥;不是所有回家的人都像现在那个孩子一样晃动着自己的背包。很少有路人会驻足朝水面张望(最多会有人短暂放下自己的包,或者换到另一只手上来)。相反,有几个人用拐杖和伞把使劲地敲击桥面。几乎没有一个过桥的人会咒骂、抱怨或大笑。然而,时而会隐隐传来讲述的声音:“当我父亲……”一辆咯吱咯吱响的购物车;一辆摇摇晃晃的婴儿车;一辆嗡嗡作响的电动轮椅。接着出现的是集市-瞬间:两个学生利用这座桥做着交易,他们事先在公交车上已经商量好了。与此同时,一个成年人投了一枚硬币后,从固定在栏杆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张报纸。一个因为痛风直不起身的老妇人在桥拱上停下脚步,抬头观察着天色,说道:“天意难料啊。”

那个最后下车的人是一位年轻女子,头发盘在头上。她走过桥时,那些五颜六色的发簪闪闪发光。

一瞬间,这空荡荡的桥面上散发出女人的香水味。

随后不远,有一辆用彩带装饰的马车驶过来,车上坐满了从一个演出地赶往下一个演出地的乐师。他们把单簧管、小号和钹放在一边,眼神里充满倦意。只有那个手风琴手坐在马车后面的横杆上。到了桥上,他把琴放在手臂上打开,奏出一个长音。

这条中世纪的运河流淌着——和城里教堂大门上那些石像一样——宁静、狡黠、静默、庄严、徐缓且宽容。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