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对人说,我们家的猫出身于书香门第。这不仅是因为它是宗璞同志送给我的,还因为它有书癖。只要书橱上的玻璃门没有拉严,它肯定会跳进去,挨着个儿把每本书嗅一遍,好像它能把书里写的事,嗅个一清二楚。那情景和人在图书馆浏览群书,或在新华书店选购图书没什么两样。

每当我伏案写作的时候,它不是在我的稿纸上走来走去,便是安静地蹲在我的稿纸旁,看我写作。两个眼珠子随着我的笔尖,移来移去,好像能看懂那些字……直到夜深,它困了,困得直冲盹儿,可还不肯回窝。

它是一只自觉性很差的猫,除了两次例外,没有一次按时就寝。一次是吃多了,胃里不舒服,一次是病了。

那次生病全怪我。因为关门不注意,夹了它的一只前爪,那只爪子肿得很厉害,还流黄水。看着它不停地舔、不停地咬那只爪子,想必非常难受,我便去买了一些高效磺胺消炎片。

在我印象里,动物的生命力比人类强,以为至少可以给它吃一片,谁知刚给它塞进嘴里些许,它便开始呕吐。白色的黏液,滴滴答答不停地从嘴里流出,拉着长长的黏丝,像是长了一大把白胡子,不叫了,也不闹了,静静地躲进床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样才能把塞进它嘴里的药弄出来。

漱口或是灌肠?都不是切实可行的办法。又怎样才能减轻它的痛苦?

我在床上铺了一张报纸,让它躺在那报纸上养息。在这之前,是不允许它上床的。它很乖,一直恪守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但从此便开了先例,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它总要上床睡一觉,我只得每天在床上铺一张报纸。它很有规矩,从不越过我给它规定的这一方报纸的界限。

应该说,它的记性和悟性都不差。第一次接来我家时,一进家门,就把它在一个装了煤灰的纸盒子里放了放,它便领悟那是给它准备的厕所,当即举行了开幕典礼。纸盒的边沿,齐着它的下巴,只露出小脑袋和竖着的尾巴,然后神色庄重地撒了第一泡尿。我们被它那专注、严肃而又认真的神情逗得哈哈大笑,它却不为所动,眼睛眨也不眨,依旧瞧着正前方。

以后我注意到,它每每上厕所,都是这副神态。

它还很有好奇心。

要是有人敲门,它总是第一个跳到门口去看个究竟。若是我们宰鸡,或钉个钉子,或安装个小玩意儿,它比谁都兴奋、忙活。

只要纸盒里换了新的煤灰,它准跳进去撒泡尿,哪怕刚刚上过厕所。

家里不论有了什么新东西,它总要上去试巴试巴。有一次我从橱柜里找出一个旧网篮,它立即跳进去,卧了一卧,立刻把它设为自己的第二公馆。

它喜欢把土豆、辣椒、枣子什么的叼进痰盂,或把我们大大小小的毛巾叼进马桶,然后蹲在马桶沿上或痰盂旁,脑袋歪来歪去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

要是大家都在忙活,没人注意它,或大家有事出了门,只丢下它自己在家,它便会站在走廊里,一声接一声凄凉地号叫。

它听得出家里每个人的脚步声,尽管我们脚步很轻,并且还在门外楼梯上踏步的时候,便早早守在门旁。它知道游戏的时候找谁,吃食的时候找谁,并且像玩杂耍的乞讨人,在你面前翻几个滚。

有时它显得心浮气躁,比方逮不着一只飞蛾或苍蝇的时候,就像那些意识到自己无能的人一样,神经质地在地上来回扭动,嗓子眼里发出一连串痛苦、无奈、带着颤音的怪叫。

它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蹲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飞鸟,风中抖动的树叶,院子里嬉戏的孩子,邻家的一只猫……那时,它甚至显得忧郁和凄迷……

它的花样实在太多了,要是你仔细观察,说不定可以写出一部小说。

我们都很爱它,要是有人说它长得不好看,那真会伤我们的心。记得有位客人曾说:“这猫的脸怎么那么黑?”

客人走后,母亲翻来覆去地叨叨:“谁说我们猫的脸黑!它不过是在哪儿蹭脏了。”于是,给它洗澡洗得更勤了,并且更加用力洗它的脸。

逢到我写作累了,或是心绪不好的时候,就和它玩上一阵,那是我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休息。

但是它长大了,越来越淘气,过去我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地方,现在都不安全了。而且它鬼得很,看上去睡得沉沉稳稳,可你前脚出门,它后脚就干坏事:咬断毛线,踹碎瓷器,把眼镜、笔、手表、钥匙,不知叼到什么地方去,害得你一通好找,或是在我那唯恐别人乱动的书桌上驰骋一番……然而,只要一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它便立刻回到窝里,没事儿人儿似的假寐起来。

我们就说:“这猫太闹了,非把它给人不可。”

不过说说而已,并不当真。最后促使我下决心的原因,是它终于咬碎了一份我没留底稿的文章。再加上天气渐渐热了,一进我们家门,就能嗅到猫屎猫尿味儿。还有,猫鱼难买。于是我们决定把它送给邻居。

它像有第六感,知道大难临头,不知躲进哪个犄角旮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把众人请出屋子,因为它平时最听我的招呼。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它引了出来。

母亲说:“给它洗个澡再送走吧,它又蹭黑了。”那几天,母亲的血压又上去了,没事待着头都晕。

我说:“您歇会儿吧,这又不是聘闺女。”

它走了,连它的窝、它的厕所,一起搬走了。

屋里安静了,所有怕碰、怕磕、怕撕的东西,全都安全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然而我们都感到缺了点什么。

那一整天,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老在想,它相信我,超过了相信自己绝对可靠的直觉,由于感情用事放弃了警觉,以为我招呼它,是要和它玩耍。当它满心欢喜地扑向我时,我却把它送走了。

我尝到了一点“出卖”他人的滋味。

欺骗一只不知奸诈的动物,就跟欺负一个天真、轻信的儿童一样,让人感到罪过。

第二天一早,母亲终于耐不住了,去邻家看看情况如何。邻居抱怨说,一进他们家,它就不见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没喝、没拉屎撒尿了。

可它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立刻从遁身之处钻了出来。母亲抱住了它,心疼地说:“我们不给了。”

邻居大概也看出来这是一只难对付的猫,巴不得快点卸下这个包袱。

母亲抱着它和它的窝、它的厕所又回来了。一进家门,它先拉了一泡屎,又撒了一泡尿,依旧神色庄重,依旧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

然后在沙发上、床上、书桌上、柜橱上,跳上跳下,猛一通疯跑,显出久别重逢后的兴奋和喜悦。母亲一面给它煮猫鱼,一面叨叨说:“他们连人都喂不好,还能喂好猫?以后就是送人,也得找一家疼猫的。”

现在,七十多岁的母亲,依旧为买猫鱼而四处奔波,我们家里依旧有一股猫屎、猫尿的臊味儿,和煮猫鱼的臭味儿。而且这次惩罚,并未对它起到什么教育作用,依旧不断惹我们生气,生气之后我们依旧会说:“这猫太闹了,非把它送人不可。”

可我知道,除非它自己不愿在我们家待下去,不然,它会老死在我们家了。

1983年6月于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