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以后,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

这并非说母亲是我们的吉星,她这一辈子和吉祥、如意,都不沾边。

我的意思是,母亲是我们这个家的屏障,所有我们该受的苦,母亲都替我们受了。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为我们遮风挡雨。

先是小阿姨辞职,说是家里来信,姨妈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信上没写,无从得知。后来我才懂,这是小阿姨们另拣高枝的借口。

我忘了,过去她就来过这么一手,说是有个印名片的厂子,每月给她二百块钱工资。我说:“这机会不错,我不能挡你的财路,因为我目前还不可能每月给你二百块钱工资。”

可她走了几天又回来了,说是伙食费用自理,脂肪、蛋白当然不敢问津,何谈水果甜点。妇女卫生用品、洗衣粉、洗发精、肥皂、牙膏、一应日用物品,以及被褥,须得自购自备。由于没有卫生设施,洗澡也要自行付款到洗澡堂解决……这样算起来,每月二百块钱工资几乎不剩,更不要说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上下铺、一应细软全得掖在身上的诸多不便。也曾试着自己开伙,可是一瓶油就是三块多,还要到处借用炉灶,借用一两次还行,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回到我家后,她又把在名片厂用剩下的那瓶油和那袋洗衣粉,原价卖给了我……

这次可能又找到了高工资的去处。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刚从老家回来,姨妈的病已经痊愈云云。

我猜她可能又在那高工资的去处,遇到了入不敷出的麻烦,算来算去并不划算。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知道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接连不断,实在受够了频繁更换保姆的麻烦,连忙敬谢不敏。

然后就是猫咪的胃口越来越坏,终日昏睡,连早晚“喵呜喵呜”叫我陪它疯跑一通的必修课也免了。

因为市面上有不少偷猫的人,宰了之后卖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所以我从不敢让它出门,自它来到我家,等于圈了大狱。而猫们需要上窜下跳,撕咬追逐……想想这点,很不猫道,也很对它不起。

母亲年事已高,不可能在这方面对它有什么帮助,所以我虽然忙得四脚朝天,只要可能,总要陪它玩上一阵。

从前住的四间房子属于两个单元,为安心工作,将它和妈安排在一个单元,我和工作室在另一个单元,它和我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搬进新家后,房子集中到一个单元,特别是母亲去世后,它也像没了娘的孩子,只剩下我这一个亲人,和我的关系便亲密起来。一早一晚都要“叫”我陪它玩一会儿,钟点很准。如果那时我还没有起床,它就会趴在我的脸上,喵喵地叫个不停。

母亲去世后我心力交瘁,但我还是在那两个时辰陪它跑一会儿。

我已没有力气跑动,不过双脚踏地做出跑和撵的样子。它也不像从前那样有力,跑两下就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往地上一横,连跳上窗台,也要运上好一阵力气,显出勉为其难的样子。

猫最不喜欢挪窝。

起先我想,它的不适,也许是不习惯这个新家?

可是它的情况越来越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小声小气地叫着,最后发展到不吃不喝,整天趴在阴暗的角落里,让刚刚失去母亲的我,伤心之上更加伤心。

好在现在有了兽医院,决定带它去看看。

当时我查出转氨酶过高,肝炎症状一应俱全,正在等待确诊为什么类型的肝炎,抱它去医院,对病中的我来说,无疑是很重的负担。便试探地询问先生,他的专车可否送我们去趟兽医院。

先生不说不行,只说猫咪没有病。

求人的话我决不说第二遍,哪怕是对自己丈夫,如此至关重要的角色。

猫咪非常害怕出门,因为平生第一次出门,就是为它做绝育手术。

当初本不打算给它去势,以为只要在它觅偶时期,给它吃些安眠药就可拖延过去。

安眠药没有少吃,用量几乎和人一样,吃得它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即便如此,也没能断绝它的尘缘。它浮躁得甚至将我们刚刚买进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机蹬落地下,摔得机壳开裂,更不要说其他方面的破坏,最后只好对它采取这种不猫道的办法。

十年前还没有为猫狗看病的兽医院,只好屈尊一位人医给它“去势”。母亲要求说:“给它打针麻药吧。”

大夫说:“一个猫,打什么麻药!”

这个过程,妈不忍地重复过多次:“……也不给打麻药,噌噌两刀,就拉出来两条白线……”

以为猫找对象不会像人那样艰辛,有个能解决问题的异性就行,其实它们挑剔得相当厉害。

两家邻居各有猫一只,从我们家的窗户望过去,一只在北,一只在东。我家的猫只对北边一只情有独钟,它们常常痴情地对望着,默默地一望就是几个小时。即便在“去势”手术之后,它还不死心地蹲守在窗台上,痴痴地向北张望;就算邻家把猫给了人,它还要守一守那空落的窗台。

那次出门,给了它终生难忘的经验,以后再要出门,它就吓得四肢蜷缩,像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随时准备后腿一蹬,飞遁而去。

猫绝对有第六感觉。我刚要去抱它,它就知道大事不好,连蹬带踹地挣扎,即便如此,它也不肯咬我一口。

它实在是只仁义的猫,我有时甚至觉得它仁义得过了头,不管我们做了什么让它痛苦不堪的事,它从未咬过我们或是抓过我们。只在玩得忘乎所以之时,它的爪子才忘记轻重,但只要我把自己的脸贴上它的脸,它立刻就会停止抓挠,绝不抓咬我的脸。而这种打闹,又都是以它的吃亏告终。

它声嘶力竭地嚎着,为了抓住它我累得满身虚汗,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装进纸盒。

我抱着它先乘地铁到达军事博物馆,然后往南走,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那家兽医院极小的门脸。一看门上的告示,九点开始门诊。再看看我的表,不过七点十五分!

我们只好站在风地里,等候医院开诊的时间。

那天早晨偏偏刮着很大的风,是那个冬天少有的冷,凛冽的西北风眨眼就吹透了我的衣服,把我身上本来就不多的热气涤荡净尽。我这才感到自己病得确实不轻,身上的热气就是再少,从来也没少到这步田地。

想到生病的猫咪一定更冷,我解开大衣扣子,把装咪咪的盒子拥在胸前,可我怎能为它挡住无孔不入的风?

寻到附近一个单位的传达室,问可否让我们在这里避一避风。传达室的那位男士很尽人情,允许我们待到八点半,上班时间一到我们就得走人。

我和猫咪缩在房间一角的炉子旁,感受着被严寒拧紧的皮肉在温暖里渐渐松弛的过程。我想猫咪也是如此,就打开纸盒让它多沾些热气。它好像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更知道这是寄坐在别人善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不闹也不跳。更让我心生凄凉地发现,它甚至有些讨好地看着屋里来来往往的人。

八点半到了。我又把咪咪装进盒子,走出那间温暖的传达室。

再次四下寻找可以避风的地方,见到附近有家招待所,便走了进去,奇怪的是没人阻拦。我在一楼通道里找个暖气片靠下,又把装猫咪的纸盒放在暖气片上面,这样它会更暖和一些。

幸运的是,到盥洗室洗漱或是灌开水的人们,不断从我们面前经过,却没有人干涉我们,或朝我们好奇地看上一眼。我满足地靠在暖气片上,突然想起住在巴黎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早晨,坐在文化气氛很浓的拉丁区小咖啡馆里,喝一小杯咖啡、看往来的行人……

谢天谢地,我们在这个温暖的角落里一直待到医院开门的时间。

医生先看它的牙,说:“它老了,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你看,仅剩的几颗上还长满了牙垢……而且它的牙齿没有保护好,还有牙周病……”

于是想起一年多前我就对母亲说过:“您瞧,它现在为什么老吐着半截舌头?”

可能就是因为牙疼,疼得它老是吐着舌头。可我那时不懂,也想不到它生了牙病,更没有经常查看它的全身,让它受了很长时间的苦,也损害了它的牙齿。要是那时能及时带它看医生,可能它不会丢失那么多牙。

“这些牙垢一定要清理掉。”医生最后说。

为了除去牙垢,给它进行了全身麻醉。除掉牙垢之后又发现它的两颗大牙上都是朽洞,露着神经,难怪它不能吃食。既然兽医学还没发展到可以为猫补牙的地步,只好拔掉。

后来才知道,全麻不但对老年人是危险的,对老猫也同样危险。

它在打过麻药,还没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就开始呕吐,而后全身渐渐松懈下来,只有眼睛一转不转地张着,像是没有了生命。

我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医生问我拔几颗,我说两颗都拔。医生说两颗都拔可能它受不了。我说你既然给它打了麻药,拔一颗和拔两颗还有什么不同。如果现在只拔一颗,并不能彻底解决它的问题,过不了多久还得让它再遭一次罪。

妈在世的时候老担心,她有一天不在了,我不会善待她的宠物。那时不是有她管着,用得着我瞎使劲吗?

它是妈的宠物,又何尝不是我的宠物!特别在妈去世以后,我老觉得它身上附着妈的灵魂,为妈恪尽职守地护着我。

就看它身体朝前不动,只是将头后仰着看我的样子,和妈分毫不差。

妈去世不久的一天清晨,它突然提前时间喵喵叫着。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病,更不知道是传染病,所以还在先生家里住着。我怕它的叫声惊醒先生的好梦,虽然没到喂它早饭的时间,还是起身去喂它。

我刚走出卧室就晕倒在地,由于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所以是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我的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事后小阿姨对我说,她只听见“咚”的一声响,就没有了声音,本想接着再睡,可是马上就听见猫咪声嘶力竭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非常瘆人,有一种出了事的恐怖气氛。

她爬起来一看,果然见我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只有猫咪在我身边团团乱转着哀嚎。

然后先生也被它的哀嚎惊醒。

正是因为突然晕倒在地,我才想着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一查就查出丙型肝炎。

更不要说在妈走后的日子里,只有它忠诚地守在我的身旁。每当深夜,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痛哭失声、忍不住大声呼唤“妈”的时候,它总是蹲在我的脚下,忧伤地望着我,好像它懂得我那永远无法医治的伤痛。我哭多久,它就直直地望着我多久。

有时我忍不住像小时躺在妈怀里那样,把头扎进它的怀里,而它就搂着我的头,我们一起睡上一个小觉。

有多少次我的头或我的腿,被窗户、椅子角磕疼,或是被火烫伤手指,禁不住喊疼的时候,不管它是睡得昏昏沉沉,或在饕餮小鱼,都会急煎煎地跑来,准准地看着我受伤的部位,焦急地叫个不休,和从前妈见我哪里有了伤痛的情况一模一样。

每每说起这些,先生总以为不过是我编造的小说情节。有一次他在我这里小坐,正巧我在书橱的玻璃门上磕疼了头,当时我并没有大声叫疼,只不过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哼哼,猫咪就跑了过来,两只眼睛紧盯着我的头,一脸紧张地叫着。好像在问:“你怎么了?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先生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猫,真神了。

那次因为小腿抽筋,我疼得从床上滚到地下。它围着我团团乱转,还不断轻咬我那抽筋的地方,像是在抚摸我的痛处。

又一次我穿了新高跟鞋,在卧室门口险些滑倒,有意回头望望,想要再次验证猫咪确实在为妈恪尽职守,抑或是我的自作多情。只见原本熟睡中的猫咪果然已经扑向床脚,惊诧地望着我,全身弓成起跃之状,随时准备赴汤蹈火营救我于危难之中,后见我终于扶住门框没有摔倒,才又放下心来转回床头再睡。

但它绝对辨得真伪,对我历次故作危难之状的考验,从来不予理睬。

每每我做了噩梦,不论它在哪儿,瞬间就会跳上我的床,对着我的脸厉声呼叫,像要把我从噩梦中叫醒。

就在它拔牙后的第二天,我正在为先生洗手做羹汤,先生不断打开油烟滚滚的厨房门,我请他关上厨房门,先生却莫名地大发雷霆,我因肝炎不宜生气只好回避。可先生不让我避走他处,一拉一扯,就把我按倒在地。我仍不死心地往大门外挣扎,他拖着我的两条腿从大门一直拉回卧室。我当时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家里的地板果然光滑。

那时猫咪刚从麻醉作用中醒来,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几乎是拖着身子走到先生面前,气愤至极却又力不从心、有气无力地对先生干嚎,像在质问:“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正像从前我和妈发生争执时,它也这样袒护着妈。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妈!”

妈不也是常常这样护着我?其实妈又何尝有力量保护我,只是她从不惜力,就像猫咪现在这样。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八号晚上十二点左右,我突然在电脑里丢失了纪念妈的几万文字,一年血泪毁于一瞬。我心慌得满头冷汗、欲哭无泪。偶然回头,它却蹲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爱莫能助地看着我。那本是它早已睡熟的时刻,我也没有大呼小叫,它又如何得以知晓?

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它也常常蹲在我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看着我。好像知道我正在做的,是和它、和我、和妈有关的事,而它也有权参与一份。

自它步入中年,就不再像小时那样,每当我一铺开稿纸就蹲在一旁,眼珠不错地跟着我一笔一画地转动,或干脆蹲在我的稿纸上让我无从下笔。进入老年后,它也像人一样,对人间的万般风景日渐淡漠,更何况这苦熬苦打的写作。母亲去世以后,它却再度关心起我的创作,谁能说这不是母亲的嘱托?

从前它跟母亲最亲,我根本拢不住它,现在它非常依恋我。

每当我从外面回来,它就两只眼睛盯着我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或是在屋子里猛一通疯跑,来表示见我回来的兴奋。

有时我在屋里干些什么,以为它在睡觉。可是一回头,就看见它卧在什么地方,半阖的眼睛随着我走来走去地移动。那时我觉得它真像妈,尤其妈最后在医院的日子,也总是这样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总也看不够,总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休息。

可有时它又睁大眼睛,充满慈爱地望着我。

特别在冬天,它也像待妈那样与我偎依在一起取暖了,或是搂着我的胳膊,或是把它的头枕在我的枕头上。不过它不再像小时那样舔我的眼泪,就像人上了年纪,不再容易落泪一样。见了我常用的东西,好比说我的笔,特别是我的眼镜,它总是爱屋及乌充满感情地把玩不已。

其实猫最怕冷,可是为了和我厮守在一起,它冷揪揪地蹲在我工作间的木椅上,一动不动地守着我。特别在暖气没来或暖气刚撤的时节,它冷得全身毛都奓着,也不肯钻进暖和的被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电脑上工作,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时我就给它灌上暖水袋,再把它的小被子铺在木椅上,又把椅子拖到我的身边,为它盖好被子,它才在我身边安心地睡了。

…………

可不,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们都失去了世界上最疼我们的那个人。

妈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老是为我终究要面对的“孤苦伶仃”而忧心,天下虽大,她却无以托孤。也曾安排我“以后你就和胡容相依为命吧”,可天下事,到了靠的还是一个“缘”。

她一定没有想到,竟是她的猫咪担起了这项重任,它也正是以此回报了妈生前对它的挚爱。

这可不就是它对妈最好的回报?

正是:何以解忧,唯有此猫。

完全可以这样说,妈去世后,我最不能求助于人、最无法与人沟通的痛苦时刻,都是在它的守护、抚慰下度过的。

它至今仍然充满好奇心,只要一放厕所的水箱,它就跑过去,两支前爪搭在马桶上,看马桶里的水流旋转而下。但它不喜欢溅起的水星,一旦水星溅起,它就会调头而去。

如果深夜里我们被什么奇怪的响动惊醒,它比我更要去看个究竟。“噌”的一下跳下床,扬起脖子,瞪着一对惊诧的眼睛在屋子里东瞧西看。

有时遇到急事,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忙着处理,它也跟在我的脚下跑前跑后,一副忙得不得了的样子。

空气里要是有什么异味,它就走来走去地寻觅,脖子一扬一扬、鼻孔一扇一扇地想要探出所以。

要是有人按门铃,它会比我更快地跑到门口,好像它会开门似的。它喜欢客人,一有客人来临,它就兴奋异常,或蹲坐在众人对面听大家谈话,或跳上柜子居高临下地纵览每一个人。

但对不同的人它有不同的态度。谁越是怕它,它就越是要一扑一跳地吓唬他;谁要是居心不善,它也就虎视眈眈;它要是喜欢谁,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人家抱在怀里。

哪怕它远在阳台上享受猫们最爱享受的阳光,只要我一敲打电脑键盘,它马上就能听见,并立刻来到我的书房,跳上桌子,在键盘上走来走去,踩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符。有时就蹲在我的打印机上或显示屏前,抓挠显示屏上闪烁的光标,弄得我无法操作。我不忍拂走它,只好两手护住键盘,免得它的爪子在键盘上按出什么指令,将我以前的操作一笔勾销。

它对我用来清扫电脑的小刷子有着极为特殊的兴趣,一见到那小刷子,喉咙里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跳过来将刷子叼走,像玩足球一样在地板上腾挪闪跃,或叼进它的水碗,歪着脑袋蹲在一旁观其反应。

其实它也有它的语言,每当它颠儿颠儿地跑到我的面前,对我喵喵地叫着,一定是有求于我。如果我正忙着没有理它,它就会在我面前和它需要帮助才能如愿以偿的地方,来回穿梭地叫唤。好比它想进客厅,而客厅门又关着的时候。

不像在我们二里沟那个老家,那时它从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只要两只爪子扒着门上的把手,身体往下一坠,后腿再一蹬地,门就开了。

又比如它想睡觉而又钻不进被窝。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多,一般它自己都能做到。每每我从街上回来,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它的时候,看看凌乱的床脚,就知道它已经撩开被罩钻了进去。再掀开被罩一看,它准在里面睡着。

又比如它想让我陪它玩一会儿,或我长时间不注意它的时候,它就会在我面前扑腾出各种花样,或抓挠各种不该抓挠的东西,以引起我的重视和注意。如果我正好躺在床上,它就会在我的胸口上一趟又一趟地跑过,很有劲地蹬着我的胸口……

从前不知道有猫食可买,每天三顿做给它吃。最有趣是早上给它做饭的时候,它总在我腿下绕来绕去,蹭来蹭去,等不及了还用牙齿轻咬我的小腿。

现在可以买到猫食,就改喂猫罐头和猫饼干了。对它我从不吝惜钱,因为它是妈的宠物。

它果然是妈调教出来的猫,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从不像别的猫那样,穷凶恶极地号叫,也不会跳上饭桌放肆地在盘子里抢食。只不过静静地蹲坐在饭桌一旁,耐心地等着你会不会给它一些,如果你终于不给它什么,它就会慢慢走开。有时你就是给它一些什么,还要看它有没有兴趣,并非来者不拒。

它不但不和我们抢食,也不和同类抢食。有位同志到上海出差,曾把她的猫寄养在我家,本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伴侣,可以免除它的寂寞。没想到那位“小姐”对它的礼让不但眦目相对,还独揽它的食盆、水盆,不许它靠近。为此我们又单独为它准备了一套餐具,没想到那位“小姐”又来个统筹兼顾,我们的猫咪则像英国绅士一样,肃立一旁,尽着那位“小姐”在两套食盆、水盆前头紧忙。吃着这边碗里的,盯着那边碗里的,只要猫咪前迈一步,它就发出刁蛮的嘶叫……

从前妈对我说,它极有规律,要是早上她没及时醒来,到点准会把她叫醒,然后等在一旁看她早操,每当她开始做最后一节,它就摇摇摆摆走向厨房,等在那里。等妈做完最后一节,过厨房来给它做早饭。或每到晚上九十点钟,它就开始上厕所、吃最后一道晚餐,将一应事体处理完了才钻被窝睡觉,直到第二天起床之前,再不会出来吃食或上厕所,等等。

那时我还不信,觉得妈说的这些,很大成分带有一种“护犊子”情结,现在知道它果然是有灵性。

一九九二年七月起,我经常在地板上发现一撮撮猫毛,那肯定不是正常的脱毛。检查它的全身,发现它颈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上脱尽毛被,而且那一小块脱尽毛被的皮肤,疙疙瘩瘩很不平滑,马上怀疑它是不是长了皮癌,抱起它就往医院跑。

那是北京最热的日子,我又没有“打的”——对于靠工资和千字只有三十元稿费的我来说,实在担当不起那样的消费习惯和水准。

下了车,离医院还有好长一段路。我抱着它,一面哭,一面跌跌撞撞地跑。我想,是否上帝以为我已度过妈过世后的艰难时期,如今它已完成使命,也要把它召回?实际上,我再没了它,可如何是好?

我像淋了倾盆大雨,汗水从脑顶滴滴答答淌下,与我的泪水一齐在脸上恣意纵横。因为抱着它,我分不出手来擦汗,也分不出手来擦泪,只能不断侧过脸去,在T恤袖子上蹭蹭我的汗和泪。

不知街上的人会怎么想,这个穿了一条旧短裤、一件破T恤,赤脚一双便鞋、满脸是泪的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医生宣布那是癣不是癌后,我才平静下来。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带着满脸的汗和泪,笑了。

但医生的药却治不好它的癣,那块癣面积越来越大。还是我在天坛公园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一个安徽小青年家祖传的“鲫鱼霜”给它涂抹,很快就治好了。

今年一月,它又拔了一颗牙,又是全麻。

紧接着它又不能吃饭了。给它什么好吃的它都不吃,我以为这次它是真的不行了。

伤心而又绝望地带它去医院做一次最后的斗争,医生说它需要进一步检查,而一应检查器械都远在农业大学。

再远我也要去。带着它又到了颐和园北宫门农业大学的兽医院,应诊的还有一位洋大夫。可是他们说,CT机要到三月份才开始投入使用。

医生一看它的耳朵,就说它贫血得厉害。可不是,它已经快一个月不怎么吃食了。检查了心脏,又说心脏很弱,但肝脾不大。接着就要给它抽血,以验证它的肾功能是否正常。医生让我协助抓着猫咪的腿,我说我不能。他找了一条患狗的主人帮忙,我背过脸去不忍看它,然而声音是无法回避的,我听见它的惨叫,每一声都扯着我的心。

我背着脸说:“是不是抽一点就行了?”

医生说:“要做的项目很多。”

我说:“再抽,血就抽没了!”

医生说:“你再这样说我们就没法工作了,它的血本来就难抽。”

我只好闭嘴。

猫咪一声声地惨叫着,我缩着脖子,全身使劲,好像这就能帮助它尽快把血抽出去。

费了很多时间,想必猫咪也受了不少罪,后来连美国大夫也上了阵,才算把血抽出来了。可是不多,只够做一部分化验,更多的检查项目还是无法进行。

验血之后说是肾功能没有问题。既然肾功能没问题,又怀疑是否肾功能衰竭,因为它老了,各方面的功能自然都会衰减。我想大夫这样说也有道理。

除此其他部分没有异常。

给它打了好几针,又拿了不少药。

人说久病成良医,我慢慢品出——也可能是照料妈最后那些日子给予我的启示——猫咪的种种病状,很可能是全身麻醉后的副作用。

后来它渐渐恢复了体力,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我忽然悟到,可能它也是因为受不了妈去世的打击,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

今年五月底,我又需要出去走一圈,费时两个多月。走前只好把它寄养到先生那里。

先生家里有个小院,我多次吁请先生,千万注意严紧门户,切不可放它独去小院,免得它跳到墙外而走失,外面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

可有谁能像我那样精心待它?不论在谁那儿,它可不就是没娘的孩子。它也确实像没娘的孩子一样,知道不是自己的家,走起路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四腿蜷缩。

更有一只野猫经常光顾先生家的小院,尽管我家猫咪已经去势,到底雄性未泯,居然以它十一岁的高龄,不自量力地和那年富力强的野猫叫阵。不论从出身(它是宗璞同志送我的,可以说是书香门第),或是从母亲给它的教育来说,它都不是那只野猫的对手。果不其然,刚一交手就被人家撕咬得掉了几处皮毛。

又在一次激战中,先生的千金为了遏止战争进一步恶化,踢它一脚,以为一脚就能把它踢回家去。可能它咬架咬红了眼,居然回头一口将先生千金的脚背咬伤。在它温良恭俭让的一生中,头一次开了咬戒,也是唯一的一次,却又是咬了不该咬的人。

这一切显然给了它极大的刺激,并极端地违反了它憨厚的本性和为人处世的原则,便成天钻在床下不肯出来。我猜想,可能还有这样一个委屈烦恼着它:为什么先生的千金不帮衬它,反倒帮衬那只外来的猫?这更说明它是没娘的孩子对不对?

我回国将它接回家后,它还是一副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的样子,自虐地钻藏在阴暗的角落,足足一个多月,精神才恢复正常。

先生的千金很客气地对我说:“这猫老了,脾气变得特别怪。”

我只能连连地对不起,余则含糊其词地喏喏。我想,如果我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地表示同意,它就更委屈了。尽管它不在场,尽管它不懂人的语言。

再说,先生要是重视我的吁请,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但我继而又想,这不是对先生的苛求吗?谁让我把它撒手一丢就远走高飞?我自己不尽责,又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人为我尽责?

妈走以后我才知道,人是可以老的,不但人可以老,猫也是可以老的。我们的猫咪也老了,这场病后,它又老了许多。

今年,它已经十一岁了,过了十月,就该往十二岁上数了。

猫一到这个岁数,就是老猫了。

我真怕,怕它会走在我的前头。

谁都会离开这个世界,那日子说远也远,说近也近,不过一眨眼之间。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对它垂泪。

可它走在我后头也不行,谁能像我这样悉心照料它,更不要说给它安排一个长眠的地方。

让我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它要是会说话,或也属于一个什么单位,自然就轮不到我来操心这些事了。

我常常站在窗前搜寻,终于看准路边草地上的一棵白蜡树,那棵树正对着我卧室的窗口。或许它将来可以睡在那里,等我老到走不动的时候,不用出门,一眼就能看见它在哪儿。不过那里经常浇灌,我想它一定会感到湿冷……最好是有人帮我寻着猫死后也能火化的地方,那它就不必睡在白蜡树底下,而是待在家里。

我也特意留下九月十九号的《北京晚报》,因为上面载有北京市殡仪馆推出的几个可供选择的陵园。我想,早晚有一天,妈的骨灰再不能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卧室里,我都没有了,又何谈我的卧室?我得及早为她寻找一个好些的去处,等到我也归西的时候,连猫咪一起搬过去。

我们就齐了。

1993年10月18日

再过十天,就是妈逝世两周年的日子,权将此文作为我对她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