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走在中山北路上,应该是秋天,风吹过来还不觉得冷,然而却吹得地上的落叶翻飞腾走。我的小提琴老师说:“他们在对你说话,知道吗?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帕格尼尼、维尼奥夫斯基,你听到他们在对你说话吗?如果你了解他们在说什么,你就知道怎样演奏他们的音乐了。”

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晓得海顿、莫扎特他们怎么可能对我说什么话。那个时候,我甚至听不懂老师究竟在跟我讲什么。我只觉得很紧张,生怕下一刻老师会接着冒出问题:“贝多芬九号奏鸣曲第一乐章在讲什么?你觉得那里钢琴和小提琴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努力搜寻脑袋里很有限的词汇,希望能找到老师要听的说法。

还好,老师没有问。老师自己热切地讲了,他说钢琴用深情在回应小提琴,小提琴像只开屏的孔雀般,对钢琴炫耀自己最美好的一面。钢琴既崇拜又包容地点点头:“啊,原来你那么棒啊!”小提琴更进一步对钢琴宣示:“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是贝多芬音乐里说的话,清清楚楚。俄罗斯小说家托尔斯泰也听到了,所以他写了一篇小说,让小说里一位妻子在用钢琴替小提琴伴奏这首曲子时,爱上了小提琴手,发展了一段外遇悲剧。“你要听到这些,你的音乐才会生动。”老师说。

那个时候,我听不懂老师说的。过了很多年,我才真正明白老师在说什么。还好我的记忆力不错,将当时不懂的东西都记住了,保留在脑袋里的一角,等到自己够成熟了,回忆涌上,听着记忆中老师的声音,我不断地点头。

不只回忆中老师对我说话,而且老师的话教会我去聆听其他跨越空间与时间的智能声音。我努力听海顿、莫扎特,也努力听孔子、孟子、柏拉图和莎士比亚。不管是听音乐或读书,我学会了去寻找那里面的“人的信息”,也就是作为人我能特别理解感应的部分。我相信,他们在对我说话。他们不是在讲什么抽象的、冷冰冰的知识,或是玩什么硬邦邦的形式,那里面有他们柔软的心,会碰触到我自己内在柔软的心。

拥有那样聆听音乐与书籍的“内在耳朵”,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也是我最渴望能够交付赠送给你的仅有资产。爸爸能给你的其他资产都很有限,唯独这一项,如果你能接收体会,你就可以跟古往今来那么多比我更聪明更丰富百倍千倍的人对话、学习。那会是无限的资产。

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最宽广的一条路,就是学习如何放开自己的感受,让各种可能的话语都进来。我们不可能真正探触到无限,但我们至少可以想象无限、向往无限,那是最过瘾的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