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秘鲁被抢匪抢走全副家当后没多久的事。

抢劫案发生后,我在秘鲁首都利马从头筹备旅行。等待信用卡和护照补发、买齐装备,有许多事情非得赶快去办不可,当这些工作告一段落,情绪也沉静下来,虚脱般的感受却笼罩了我。

肚子上还留着枪口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只要指头再动个几厘米,我就得离开这世间了——这样的感受一直留在身上。抢匪泛着血丝的眼睛、往我这边飞跑时的脚步声还留在脑海中,只要一躺到床上,这些记忆就再度复苏,让我无法成眠。

可是,我从没想过就此放弃旅行。要是我就这样回日本了,一定会一辈子忘不了枪口的触感、抢匪的眼神吧,那才是最可怕的。

在抢劫案过后第三十五天,我勉为其难地从利马启程了。我一路骑着车,对阴暗的角落总是感到恐惧:该不会有谁埋伏在那边吧?不会有人拿着枪冲过来吧?只要一看到阴影,我就会浮现这样的不安,被袭击的那一幕紧接着闪过脑海。这段时间,所幸身边有M君在,虽然他的冷笑话让我无言以对,却也让我得以稍稍转换心情。可是,我还是经常担惊受怕。

唯一能够让我忘记这个心灵创伤的时刻,是在重新出发一周后,决定挑战翻越安第斯山的路上。

从标高六百米的纳斯卡一路攀升到四千三百米,接着不断上上下下,来到六百七十公里远的库斯科。中途,道路变得崎岖不平,好几次都只能下车推着自行车前进。标高一超过三千米,似乎连皮肤也能感受到空气变得稀薄,推着自行车的手完全使不上力,呼吸变得异常痛苦,最后我终于承受不住,连人带车摔倒,不停喘着气。

然而,像这样不顾一切前进时,抢匪像被恶鬼附身般布满血丝的双眼,也已经从我的意识中彻底消失。


安第斯山区并非只有险峻的山岳地带,有的地方地势会突然开阔,道路也变得平坦,出现一片干燥的荒野。这就是阿尔蒂普拉诺高原,标高三千五百米到四千米的高地连绵不绝。

某天黄昏,在阿尔蒂普拉诺高原辽阔的荒野上出现一户人家。我有点惊讶,竟然有人可以生活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啊!简朴的房子是以晒干的砖头和石块堆成,屋顶只盖着铁皮。

我犹豫了一会,敲了敲门。用木板拼凑而成的大门打开了,老妈妈探出头,戴着南美洲独有的,像是礼帽的黑帽子。

“我们是骑自行车旅行的游客,方便让我们借住一晚吗?”

老妈妈浅黑的脸孔露出带着皱纹的微笑,招呼我们进屋去。

里头没铺地板,地面就这样裸露出来。长板凳和餐桌随意放着,看来是个简陋的食堂。

有四个小孩在,从里面的房间探出头来,有点稀奇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一说:“Hola(你好)!”他们就一起消失在墙壁后头,但没多久又悄悄探出头来,虽然乖巧,眼神却充满了好奇心。

夕阳西下,看起来年龄十六七岁的长女和小她四五岁的长男赶着一群骆马回来了,是有六个孩子的大家庭呢!没有看到爸爸的踪影,也许到外地工作了吧?

孩子和老妈妈一起温馨地接待突然到来的我们。晚上我们一起围在餐桌边,孩子虽然害羞,还是接二连三地发问: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日本又在什么地方?

我注视着他们的笑脸,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是一直听说这里治安相当恶劣,加上我本身也深受其害,我对秘鲁人的确有相当的恐惧感。当时,整体而言,真的有种“秘鲁人”全是野蛮人的负面印象。


安第斯山是世界最长的山脉,可绕地球四分之一圈。


让我投宿的一家人。在标高四千米的世界,阳光特别耀眼。

然而,实情并非如此。虽然这种想法单纯得有点可笑,但是,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都有家人,一样会烦恼、思考、发笑,都是一样每天过活的人。

我在食堂的地面上铺了块垫子躺下来,可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孩子打呼和说梦话的声音。这样的声响,在标高四千米的深沉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一直堆积在我心中的重担,似乎稍微减轻了一些。

夜里,我去外头上厕所。

推开门的瞬间,我差点“啊!”地惊呼出声。

不计其数的星星一齐照耀着我的脸,我仿佛是被扔到了宇宙中央似的。星辰一颗颗大得出奇,就像有生命般眨着眼,闪闪发光,不停地闪烁着。这比我看过的任何星空都更透明,更灿烂。

外头冷得非比寻常,酷寒让人难以承受,可是我仍仰着头,一动也不动,以震撼得几乎要发抖的心情,凝望着眼前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