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事儿发生在墨西哥。
一名日本自行车骑士在乡下骑车,来了一辆四轮驱动轻型越野车,对方亮出警徽说:“这里有许多强盗出没,一个人骑车太危险了!我们帮你把车子载到安全的地方吧。”
他乖乖听话,把自行车和行李放进后备厢,正想坐进助手席,车子扬长而去,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扔在荒野中。
另一个传闻也发生在墨西哥。
日本旅客A先生在街上散步时,被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叫住,其中一人拔枪指着他说:“钱拿来!”
他交出钱包,里头有好几张提款卡。他们把A先生带到银行提款机前,拿枪逼问他卡片密码,他除了老实告诉对方外,束手无策。结果那几张卡都被提领了当天的最高额度,总计八十万日圆。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因此多少有点加油添醋,警察也很有可能是假扮的。
不过,这样的传闻却不限于墨西哥,在世界各地都有。
旅客要提防的,不是只有强盗而已。
有国家公权力当后盾的这些家伙,有时更恶形恶状。
有次我也遇上诡异的警察(应该说,很明显就是假警察)。
那是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
我把自行车和行李寄放在旅店,在街上漫步闲晃,此时,前头来了一名眼神异样的年轻人。
“要不要换钱?”他说。
没必要,不用了!说着说着,我和他擦身而过,他却一直执拗地缠着我,实在很烦人。我就姑且打听一下汇率,当作是在打招呼吧。
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大叔,看起来比这位小哥更凶恶。他从胸前口袋掏出类似警徽的东西说:“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不是太老套了吗?法律禁止黑市交易,抓到现行犯后想索取罚金,两人当然是同伙。
我冷笑着说:“这种把戏大家都知道啦!”
两人哑口无言地望着我,我丢了句“拜拜”就走了,那位警察大叔也没追过来。
但这时,我也被自己喜欢恶作剧的怪癖冲昏了头。
我打算跟踪他们,反正时间多的是,而且我也有点想了解他们是怎么混饭吃的。
我躲在角落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出所料,两人正交头接耳,实在太好笑了,我抖着肩膀,拼命忍住笑。
他俩一起往广场方向走,我也跟在后头。年轻小哥一个人横越广场,途中回过头来,假警察就站在我这头不动,像棒球教练朝选手打暗号似的跟他挥手示意。太露骨了啦!
我走到警察伯伯前面,维持二十米以上的距离,让他明白我的意图,一边冷笑,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久后,假警察注意到我,朝我这边走来,我跟着后退,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他满脸怒气冲冲,越来越逼近我。我感受到了杀气,立刻混进人群中溜走了。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两人还是有种不至于惹人厌的可爱。我洞悉他们的伎俩后,冷眼旁观,那副想要诈骗别人的模样实在好笑。
真正让我火大的不是这种人。
我想谈谈在南非开普敦的亲身经历。
我之前也曾提过,非洲之旅的后半段,我和“同伴”从津巴布韦一起骑车到好望角。刚开始是浅野和阿刚,途中,淳在纳米比亚加入我们的行列。他和其他两人一样,都是在当地买了自行车,跟着我一道旅行。
我们花了四个月抵达非洲旅程的终点好望角,之后并没有马上解散。大伙儿在好望角附近的开普敦悠哉游哉地混日子,不知不觉淳的生日也快到了。
我们一起旅行时,除了他以外,每个同伴都已经庆过生。我们每次都举行盛大的派对,同时还创作主题曲,谱曲填词。不管本人意愿如何,硬是在派对中把那首歌献给寿星,那已经变成我们的惯例。
淳的生日就在两天后。那天我正在公园里吹口琴,要献给他的歌已经写好了,我想加进口琴合奏,正在寻找和音的音阶。
吹着吹着,有个矮小的黑人小哥过来搭话,自称是街头艺人。
我正和他聊着,阿刚也来了,他也算是玩音乐的,负责生日歌的作曲和吉他演奏。
我们三人一起这样那样地推敲口琴的伴奏旋律,等到曲子完成,我们和这位黑人音乐家苏优也混熟了。刚开始以为他又酷又难以亲近,没想到聊开之后,发现这个人还蛮爽朗的。
某天我一个人上街,苏优从前头走过来,挥手大喊:“裕辅!”让我有点惊讶,只碰过一次面,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的名字。对我们的偶遇,他似乎也有些感动,笑得格外兴奋,露出一口白牙。我觉得和他更亲近了。
补充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吧。刚开始上路时,阿刚买了一台中国大陆制的自行车。
六千日圆的便宜货,骑了四个月走完行程,车子已经破破烂烂,然而还是可以骑,要扔掉也舍不得。
最后我们决定送给苏优,告诉他之后,他也很开心。
他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来到我们投宿的廉价旅馆。我们在旅馆前面举行致赠典礼,随便胡扯卖弄了一通。在热烈的掌声中,阿刚亲手把自行车送给他,他立刻跨上去,搞笑地踩着踏板耍宝,还跟我们每个人握手,露出真心欢喜的表情笑着。
“要来日本玩哦!”
我是发自内心,并不是在说什么客套话。
苏优露齿而笑:“再等一百年啦!”
就在这个时候。
一辆警车猛地冲过来,发出吱吱的尖锐刹车声停在我们前面,里头走下四个又高又壮的白人警察。
“你们!不准动!”
我顿时手足无措,好像在看警匪片,是附近发生了什么重大案件吗?这个念头马上被对方的态度打消了,看来像头头的胖子摆明了针对我们。
“双手贴在墙上!”
啊?怎么回事?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转头往苏优的方向一看,胸口窜过一股寒意。
他像条狗似的双膝跪地,双手贴在房子的墙上,一名警察按着他,不知道在怒吼些什么。他看起来相当害怕,只是一味伏低身子,无力地回答警察的问话,警察一直敲他的头,他身旁的阿刚也双手贴墙站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警察头头追问,他瞪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
“乖乖把手贴在墙上!”
“当我们傻瓜吗?别开玩笑了!”
这时候浅野插进来:“裕辅哥,还是听他的比较好吧。”
的确,这些警察的眼神清楚地告诉我们:没有什么争论的余地。
结果我们全都双手贴在墙上,让警察搜身。身体隔着衣服被碰触,每个口袋里都有手伸进去,我还没尝过这种屈辱。
他们当然没在我们或苏优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我又把脸凑近警察头头,口水都喷得到他脸上,说着:“And so what?”
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
“这个调解费要怎么算啊?喂?”我说。
“要笑的话就笑我好了,这样够了吧?”
“什么?”
“笑啊!来啊!你给我笑笑看啊!”
我似乎激怒了他。警察满脸通红,不断大喊“laugh”,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他的英文变成南非语(南非官方语言),自己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还大声嘲笑我们。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我拼命压抑快要爆发的情绪,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感觉得出对方相当意外,他傲慢的态度依旧不改。
“我是记者,要把你和这个国家的警察记上一笔。”
“好啊,随你高兴。”
说完他报出姓名。我要求他出示警察的识别证件,确定是这个名字没错。
警察走了之后,苏优拉着我们的手不停道歉,眼眶里满是泪水,和刚才胡闹的表情有着天壤之别。为什么?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明明被这样恶整,苏优还得露出这么难为情的表情?
“根本不是你的错,不是吗?”我们异口同声地安慰他。
最后气氛勉强回复到原先的样子,苏优骑着自行车,笑着挥手走远了。
事后我们才知道,开普敦的警察系统是这样的:在各地安装监视器,要是有人做出可疑的举动,警察就会马上冲过去。看来我们似乎被误以为是在进行毒品交易。
南非城市的治安极端恶劣。拜长久以来的种族隔离政策所赐,人种间贫富差距悬殊,被欺压的黑人投身犯罪,也是情非得已。这么一想,公然实施种族隔离、侵害人权的白人,才应该对这国家的治安问题负起最大的责任,然而那些警察会有这种自觉吗?
虽然种族隔离在一九九一年就废止了,两者的生活条件依然天差地别。就算助长歧视的政策已经取消,但要人内心深处的歧视完全根绝(有此可能的话),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苏优的身影一直烙印在我脑海中,难以忘怀。他跪着求饶的姿态让我们体会到,不可理喻的歧视像是诅咒般根深蒂固,依旧存在。每次一想起他向我们道歉时那双湿润的眼睛,怒火就变成钝重的痛楚,久久不散,在我心中沉沉地盘桓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