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旅行笔记

作者:林达

我们到了格拉那达

格拉那达的水令人印象深刻

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联姻

华盛顿·欧文在阿尔汉布拉宫

出走之门和摩尔人最后的叹惜

科尔多瓦、塞维利亚和格拉那达,这三个安达卢西亚最出名的城市,在地理上恰在安达卢西亚的中间,形成一个扁扁的、稳定的三角形。科尔多瓦在上端的尖角上,下面一东一西,三角形底边的两个尖端,是格拉那达和塞维利亚。科尔多瓦与它们之间的距离,都在一百公里左右,而三角形底边的这两个城市,相距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公里了。

格拉那达是我们第一次南下的最后一站。“格拉那达”这个词是石榴的意思。它立足在山下一个富庶的平原上。

在格拉那达的郊外,有着摩尔人在西班牙最后的宫殿——阿尔汉布拉宫(Alhambra Palace)。阿尔汉布拉宫是在山上,记得我们在山脚下开始往上走之前,经过了一个巨大的花园,只是里面机器轰鸣,外面围着围栏。那是一个关门谢客、正在施工维修的花园。从围栏缝隙里看进去,花园仍然给人很漂亮的感觉。最令我们惊奇的是这个花园的喷泉,水喷得有几丈高,而且不是一个两个喷头,而是齐刷刷的两大排在那里对喷,发出那清爽的哗哗声响。


西班牙国徽底部的小石榴就是代表格拉那达的纹徽


一个正在关闭维修的花园中的山水喷泉

我们觉得很奇怪,说这地方怎么如此浪费,不开放的花园还开着那么大的水,心里嘀咕着,就上山了。

费尔南多三世和格拉那达的摩尔王瞬间的和解,使得西班牙最后留下了这个小小的摩尔人统治的区域。这一留,就留了将近两百年。

回看这段历史,可知这样的局面要永远保存下去,几乎可以料定是不可能的。相比当时的基督教王国,格拉那达是一个极为弱小的国家,在基督教的“光复运动”面前,它是一个明确的扫荡目标。它的保留只是费尔南多三世的一念之仁。在那个时候,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什么现代国家之间的契约,常常都是君主之间的关系,君主的意志就是国策,其实即使是到了今天,一个国家找借口毁约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那还是八百年前,同一个君主,他的念头可能瞬息万变;不要说他死去之后,君主在不断变化、国家在分分合合;更不要说是一个异教国家,即便是同一宗教的国家之间,也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友谊”。征服、吞并,是那个时代的常事。所以为了尽量给自己的结盟加保险,欧洲君主之间才不断通婚。所以两百年后,格拉那达最终被新一波的“光复”浪潮灭顶,也是可以预料的。而它居然还留了两百年,反倒是一个奇迹。

说它是奇迹,是因为费尔南多三世死得很早。他和格拉那达摩尔王之间的承诺,完全可能因为他的去世,就被一笔勾销。格拉那达继续留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从政治上来说它已经被基督教的大王国收服了。格拉那达和那个基督教大王国之间的关系,已是盟友的关系,也是从属国的关系。一般的基督教国王,都会觉得没有必要打破这样的关系。非要等到又一个大的野心勃勃的君王出来,才会起念再次打破这样的平衡。

西班牙历史等待这样的野心家或者说英雄出世,又等了将近两百年。等到这时候,阿尔汉布拉宫君王的末日,也就来到了。

我们上得山去,一路都是水。水在沟渠里流动,水在美丽雕饰的水盆中盈盈地满出来。走渴了的我们,在一汪清水前讨论,这水能不能喝。最终,忍不住诱惑,一个个轮着把嘴凑上了水面。我们的朋友刚刚玩笑着、以白鹤亮翅的姿势喝了一口,旁边就出来一个管理宫廷的西班牙人,劝阻我们说,这水不能喝。


宫内庭院的水池

我们这才知道,所有的水都是从山里涓涓流下的泉水。泉水经过精心的设计,通过水管、喷头和水渠的分流走向,自然地在一个个不同的场合重复出现。它成为长满睡莲的池水,它成为晶莹的喷泉,它成为咕咕冒着水泡的水钵,成为路边的溪流。同是一股水,回肠百转,一次次地成为成百上千活着的“水艺术”的主角。这是来自沙漠、珍惜水源的阿拉伯人的智慧。


阿尔汉布拉宫的水景

可是走了那么长的沟渠,山泉也许就不再符合饮用水的标准了。

回来读书才知道,还不仅如此,在那个时代,格拉那达周边的平原,全都依靠复杂的沟渠灌溉。每天夜里,以阿尔汉布拉宫的钟声为信号,沟渠闸门开关闭合,让清水分流,灌溉平原上的庄稼。格拉那达的富庶,就是这样来的。是阿拉伯人给这里带来了农业社会的生机活力。这时候,突然想到那天在山下看到的大喷泉。在花园施工关闭的时候,喷泉照喷,是因为它用的不是自来水,不存在浪费水的问题;它只是从山上下来的泉水,利用自然落差的压力,它的喷射不用电泵,也没有费电的问题。泉水只是一路下山,穿宫越殿,在无数次演出之后,在这里顺道赶一个场而已。一个辉煌的喷发之后,泉水又匆匆离开,奔向下一个舞台。

1469年在西方文明史上,是并不引人注目的一年。那一年,一个十九岁的卡斯蒂利亚王室女孩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的王子费尔南多成了婚。而二十三年以后的大变局,就埋藏在这场婚姻之中。

在此以前西班牙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没有统一,只是逐渐就形成几个大块。卡斯蒂利亚地处中原,是最大的一块。卡斯蒂利亚,是城堡要塞的意思。两百年前打下塞维利亚的圣费尔南多,就是卡斯蒂利亚的君王。西班牙人的名字重复太多,为我们读历史书增加不少麻烦。西班牙几大块中的一块是阿拉贡,当时这位阿拉贡的王子也叫费尔南多。他的名字总是和伊莎贝拉连在一起,因为他们有一个独特的王国联合史。他就是和天主教“光复运动”有关的第三个费尔南多。

这是史无前例的王室联姻,因为他们是对等的,不仅谁也不是谁的“人质”,而且谁也不是谁的附属,背后各有自己的王国作支撑。几年后,通过一场确立王冠候选人的战争,伊莎贝拉继承了卡斯蒂利亚的王位,成为一个女王。而她的丈夫费尔南多,也几乎同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王位,成为阿拉贡的国王。这一刻真是很奇异,两个王国各自是独立的,还没有合并,只是他们的君王是夫妻。

这时的西班牙,王国在君主之外已经有一些相对独立的机制,比如议会。两国的最终联合,已经不是君王夫妻在枕头边的商谈所能够拍板的了。一次法学家会议商定了西班牙统一最重大的一步:夫妻两个王国合并在一起。合并之后,不是国王和王后,而是国王和女王。他们并列地成为联合之后的西班牙君主。虽然费尔南多未必对这个结果满意,可是他的王国阿拉贡,比伊莎贝拉的卡斯蒂利亚要小得多。这与其说是伊莎贝拉强悍,还不如说是国家制度变化的结果。联合已经不是纯粹家事,即使伊莎贝拉愿意做王后,卡斯蒂利亚的议会和法学家们也不会同意。这对夫妻也就只能服从法学家会议的安排了。公文名字的排列,玉玺的做法,都是由这个会议规定的。


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

这场婚姻造成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结合,西班牙终于开始从一个分散、不稳定的邦国们的组合,发展整合成一个帝国。格拉那达的覆灭,就是这个西班牙帝国诞生的牺牲品。一个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君主,已经足以翻天覆地,不要说是成双的一对了。

格拉那达作为卡斯蒂利亚的附属和盟友的关系,在这样的大形势下显然不会稳定,再说攻下格拉那达还有宗教宣言的意义。这是西班牙的最后一个摩尔人小邦国。只有它是被摩尔人统治了将近八百年的。它的终结,就象征着西班牙摩尔人时代的终结,象征着所谓基督教“光复运动”的彻底胜利。

阿尔汉布拉宫不在格拉那达城里。渐渐地上得山去就走到阿尔汉布拉宫了。在宫殿旁隐着一个旅馆,很奇怪地叫做“美国旅馆”。我们在旅馆的内庭院里逛了一圈,很自然也很舒服,没有现代旅馆“打造”的痕迹。走笔到这里,我才突然想通,它之所以叫做“美国旅馆”,是因为在阿尔汉布拉宫里住过、写了《阿尔汉布拉的故事》,使得阿尔汉布拉宫开始闻名世界的,是一个美国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华盛顿·欧文。

西班牙人对华盛顿·欧文的敬重,是有道理的。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西班牙人对阿尔汉布拉宫并不在意。对西班牙人来说,阿尔汉布拉宫只是他们从小熟悉的、一个默默无声的长者,只是一个儿孙散去、行将就木、无人理睬的老人。它日日在衰败和坍塌。华盛顿·欧文写的《阿尔汉布拉的故事》,如同是为西班牙人拂去了一件熟视无睹的旧物上的尘埃,让他们看到金子的光泽。西班牙人这才开始着手修缮和保护,阿尔汉布拉宫才有了今天的景象。

华盛顿·欧文自己说,1829年春天,他是被“好奇”带到了西班牙。也因此有了这次从塞维利亚到格拉那达的旅行。同行的有他趣味相投的俄国朋友,驻马德里俄国使馆的一名官员。如今我们是顺着现代公路坐汽车来的,而在华盛顿·欧文的时代,这段由骡子主导的旅途,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探险。山区强盗出没,旅人骡帮都必须成帮结伙,“武装到牙齿”。他最终抵达格拉那达的时候,当然还没有这个“美国旅馆”。可是他真是幸运,一个还相当完整的阿尔汉布拉宫,在默默地等待着他。

华盛顿·欧文踏上格拉那达的心情,和我们不可能是一样的。那是十九世纪初,距离摩尔人的格拉那达政权被攻陷只不过三百多年。那情景就像一个对我们明朝亡国故事感兴趣的远方学者,在清末来到完整的北京古城寻访明代遗迹。当时的阿尔汉布拉宫还是一个被自然离弃的、充满苍凉景象的遗宫状态,而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个被精心照管的、吸引全球游客的“旅游胜地”。

华盛顿·欧文不仅是来自遥远新大陆,他还是来自一个观念完全不同的新兴民主国家,而他眼前的西班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帝国。欧文走进宫来,惊讶地发现,昔日的皇宫如今住满了游民和乞丐。它年久失修,已经不再是全封闭的状态。可是它还有相当完好、紧锁着的那一部分,理论上它还是当时格拉那达总督的官邸。

华盛顿·欧文拿着一封信,去见了格拉那达的总督,他也许是万分不解,总督何以放着意味深远的阿尔汉布拉宫不住,要住进城里。总督解释了旧宫的种种不便,就说,你既然那么喜欢,就住进去好了。华盛顿·欧文深知西班牙人有趣的习惯,你称赞他家里的任何东西,他马上会斩钉截铁地要送给你,也预知你理当谢绝。可是这一次,热情的总督并不是虚晃一枪地客气。

华盛顿·欧文就真的住进了我们眼前的这个败颓中却是原汁原味的阿尔汉布拉宫。直到现在,就在那个最高的城堡后面,人们还能找到被称为是“华盛顿·欧文寓所”的房间。


阿尔汉布拉宫城堡

也许,我们曾经和欧文走进同一个花园。我们看到的是那些姹紫嫣红、精心修剪的花园,而他看到的只是荒草萋萋中残留的花朵,可是他却更真切地触摸到了历史。可贵的是,欧文不仅因来自新大陆,而对欧洲纷争的历史保持着距离,而且他也没有对某一种宗教持有好恶的偏见。他只是对这个宫廷发生的故事,怀着几近天真的好奇细细探究,也对失败的一方怀着同情。对华盛顿·欧文来说,格拉那达摩尔人王朝的终结,有着一种历史宿命的悲怆感觉。

就在这里,华盛顿·欧文徘徊在阿尔汉布拉紧闭的深宫里。半夜,他被无名的声响惊醒,举着烛火,独自一人寻找传说中的游魂。他终于探明,传说中夜间鬼魂的幽幽哭泣,其实是阿尔汉布拉宫里摩尔人设计的复杂的水管系统中,流水冲击铅管发出的声响。白天,他常常下山去城里耶稣会的图书馆,细细查阅那里的档案,找出摩尔人传说的历史真相。

阿尔汉布拉宫是军事防御和宫廷的结合,其中有城堡和兵营的遗迹。在那里没有“皇宫”的感觉。我们攀上高高的城堡,很久不想下来,下面是叫做阿尔巴辛(Albaxin)的小镇。它是格拉那达的郊区。从高处看下去,小镇特别美。我们站的地方下面,正对着一个修女院。红色地砖的内院,洁白的墙,土红色的瓦,整个建筑群简洁又丰富。一个穿着黑白装的修女在廊里款款地走过。


阿尔巴辛的修道院

阿尔汉布拉宫的另一部分要走一段路,是十三世纪修的一个花园,叫做“杰那拉里夫”。那里以绿色侧柏为墙,映衬着各色玫瑰。内庭院是阿拉伯建筑之所长,在封闭空间中创造出开敞空旷和阳光明朗。经典的长长的阿拉伯水池,两排细致的喷泉面对面,一对对地在空中交叉,好像是水的芭蕾。庭院是简洁的,端头却是美极了的满覆精细雕饰的柱廊,色调沉稳。这色调,一下就平衡了精雕细作可能产生的过度“轻盈”。在这里看到的阿拉伯装饰艺术,我感觉,它是在一个特定方向恒久地发展和成熟。随着技能的提高,它能够做到越来越精致,风格也就越来越纤巧,阴柔之风弥漫,然口味高雅,一点不俗。


阿尔汉布拉宫花园


宫内庭院的喷泉

我们于耀眼的阳光下在宫里慢慢游荡,身边都是各色现代游客。我们为异域文化发出惊喜的赞叹,却没有欧文的幸运。在傍晚,他孤身一人,一次次游荡在阿尔汉布拉宫的狮子厅。我们甚至没有能够进入狮子厅,这个阿尔汉布拉宫最著名的庭院刚好不开放。我不知这是福还是憾。也许,上帝有意留给我们这样一个想象的空间?

狮子厅是需要想象力的。

狮子厅的故事,被格拉那达人一代代地口传下来,添油加醋,细节也必然走样,不仅因为年代的久远,更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段当事者要掩盖和避讳的历史。它太血腥。这几乎是一个规律,凡是制造了血腥事件的人,总是想掩盖的。因为冥冥之中,总有一双眼睛,在闪闪发亮地直视着血案的制造者,让他坐卧不宁。


花园院墙上的装饰

华盛顿·欧文刚刚来到这里,就有一个自称是“阿尔汉布拉之子”的当地人,自动前来给他做导游,这个当地人给他讲述了狮子厅恐怖的屠杀。美丽庭院的大理石的纹理中,渗进了遇难者的血,据说至今还能隐隐看到。这不是后来“光复运动”基督徒对摩尔人的杀戮。那是在光复之前,摩尔人家族的自相残杀。

华盛顿·欧文听到这故事时,距离摩尔王朝的覆灭已经三百多年。在格拉那达人的传说中出现最多的,一定是那个失落王国的最后摩尔人君王波伯迪尔。在华盛顿·欧文听到的这个血腥故事里,杀人的主角正是这个波伯迪尔。可是,细心的欧文却不肯相信。根据他的研究,波伯迪尔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下不了这样的毒手。他开始深入探究,也是起于欧文对这段历史的悲剧主角,始终怀有同情。他查阅了所有他能够找到的典籍和原始文件,都找不到波伯迪尔涉案的证据。最终他确认,血案的制造者,是波伯迪尔的一个先人阿本·奥斯密。这位摩尔君主就个性来说,要勇猛、残酷得多。

这是一场表兄弟的自相残杀。因为被怀疑不忠,那些为自己血统纯正而非常骄傲的阿拉伯人的一支:阿本·塞拉基家族的骑士们,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阿尔汉布拉宫当时的主人阿本·奥斯密召入宫去。就在狮子厅旁的一个小庭院里,进去一个,杀掉一个,进去一个,杀掉一个,据说有三十六名最勇敢、最忠心耿耿的骑士在此被斩首,血污渗入洁白的大理石地面,几百年不褪。

十五世纪的摩尔人西班牙,已经缩入小小的角落,竟然还要继续演出狮子厅这样的故事。读着这些故事,翻看我们在阿尔汉布拉宫的照片,心想这么个王朝要灭亡,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今天的游人们非常钟爱的一部分,是阿尔汉布拉宫包括“杰那拉里夫”在内的花园。摩尔人宫廷都有庞大的后宫,有着大量金发碧眼的嫔妃。以至于几代以后,王子们要把头发染黑,以表明自己的阿拉伯正统王族血统。而在格拉那达王朝最后的岁月里,两个最强大的家族,就在为后宫打得不可开交。老国王哈桑有了新宠,新宠恰是一个金发女子。王后恼怒,国王就把王后和小王子幽禁起来。而两大家族为支持不同的女人,整整十年大打出手。最后,终于连费尔南多也被卷入这场纷争,他和哈桑之间的朋友兼盟友关系为之破裂,彼此重开战事。摩尔人格拉那达的命运由此而定。


宫内庭院

以格拉那达为象征的八百年摩尔人的统治,一开始就内斗不断,最后的一幕与其说是葬送在“光复运动”手里,还不如说是后院着火,自己也走到了尽头。

华盛顿·欧文来到阿尔汉布拉宫内,登上一座高塔,那是当年国王哈桑囚禁王后和小王子的地方。性情刚烈的王后把幼年的王子从高高的塔上悬吊下来,交给了忠心于她的人马。后来王后出逃,组军讨伐丈夫哈桑,这一系列变故载入了史册。这个小王子,就是格拉那达最后的摩尔君主波伯迪尔。他似乎生来就在悲剧之中。不论是父王因抛弃他的母亲另结新欢,引发十年战争,还是母亲杀回阿尔汉布拉宫的家,赶走父亲,立他为王。对他来说,除了悲剧还能是什么?对生性并不强悍的波伯迪尔来说,仅仅是在如此风云际会中成长,或许已经太过分了。

他被母亲推上王位的时候,原来的基督教盟国早已经被父亲惹翻,转而前来进攻。等到为了家事分裂的摩尔家族意识到危险,要停止内斗联合抵御外敌,已经为时晚矣。难怪作为文学家的华盛顿·欧文,对这位年轻的末代摩尔君王,毫不掩饰自己的同情。我想,在来自新大陆、作为文学家的欧文眼中,怎么看,波伯迪尔都只是一个背负了沉重历史负担的不幸的年轻人。

这样被动懦弱的一位君主,是不会拼死而战的。而站在他对面的,是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的双料君主——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格拉那达投降了。


阿尔汉布拉宫内

据说在投降时,波伯迪尔离开王宫那天决定不走阿尔汉布拉宫的大门“正义之门”。因为走大门,就只有一条大道下山,必经格拉那达城。他无颜面对被他抛弃了的臣民百姓。他决定从一道小门出去,从后面人迹罕至的陡坡下山,悄悄地离开他的王宫。他向胜利者要求,他最后离开阿尔汉布拉宫的那扇门,永远不能再有人穿越。此即所谓“出走之门永远关闭”。据说,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答应了他,并且实践了承诺。波伯迪尔离开之后,那道门就被下令用石块封死在墙里。华盛顿·欧文住在阿尔汉布拉宫里的时候,再三试着寻找那扇“出走之门”。那是1829年,距离拿破仑入侵西班牙还不到三十年。拿破仑的军队当时也住在这里。在他们撤退之时,炸毁了宫内不少建筑,包括传说中掩藏“出走之门”的石墙。那座“出走之门”,被再一次地埋葬在悬崖上法军炸下的石块之中,真的再也不可能有人通过了。

欧文尽可能精确地考证史料、记录历史事件。又用自己探寻遗迹的经历,为史料补上失落的枝叶,笔下出现了文学性很强的历史游记。因而尽管是文学作品,读者仍然能够被带入历史幽径的深处,读出春秋沧桑来。假如在处理史料的时候不尊重历史,就可能失信于读者;假如虚构和真实过分混淆,历史穿透力可能就因此减弱了。

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华盛顿·欧文没有写当年波伯迪尔出走的细节。欧文绕出宫外,策马上了陡峭的山峰,他描写自己的寻访经历,来写出这条不归之路的细节。他爬上今天被叫做“眼泪山”的山峰,站到了那块被人称为“摩尔人最后的叹息”的巨石前。几百年来,不断有游人试着攀缘这条路径,华盛顿·欧文是外来探究的始作俑者。今天的游人读过华盛顿·欧文的作品,都会站在这里想象那搏战一生、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如何在这里对饮泣的儿子说出那句流传千古的绝情话,“你倒是该像女人一样哭泣,哭的是没能像男人那般战斗”。

华盛顿·欧文是一个写作很平实的作家,很少用激愤之词。在写到这位末代摩尔人君主的时候,也许正是因为那年轻人无可变更的悲剧宿命深深触动了他。欧文面前的这位摩尔国王,是个“人”而不是“君主”。欧文从他的历史命运中,看到了广义的“人”之命定无奈和悲剧宿命。在他提到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的外孙——志得意满的西班牙盛期君主查理五世说的一句话时,温和的欧文突然难得地使用了惊叹号。

查理五世说:“假如他(指波伯迪尔)是我,而我是他的话,我宁可让阿尔汉布拉宫成为我的坟墓,我也不愿意这样失去王国流落阿尔布夏拉(Alpuxarra)。”华盛顿·欧文突然激愤起来,几乎是在按捺不住地怒斥查理五世。他说:“那些强盛的人,是多么轻巧地在对失败者发表英雄主义的宣言!他们无法理解,即便一无所有,只要生存下来,那不幸本身就在提升着生命的价值!”

我在读到欧文这短短两句话的时候,有些被打动了。在一定意义上,这是欧文生长的新大陆上的价值观。人们总以为,新大陆是一个崇尚强者和英雄的土地,却往往忽略在英雄崇拜的背后,是人们对人生悲剧性的深刻理解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弱者的同情。是的,新大陆崇拜英雄,可是新大陆人也理解生命软弱、人生无奈和命运女神转过身去之后,留下的一个个冷色背影。人们倾向于崇敬他人的英雄行为,也默默地祈祷,希望自己能够度过人生的各种难关。他们并不习惯于对他人发表虚妄的英雄宣言,不指责他人的软弱。因为他们知道:人,生而面对种种陷阱和悖论,生命的悲剧性方为永恒。

在阿尔汉布拉宫的要塞碉楼外面,查理五世建造了一座体量庞大的宫殿。这座宫殿从外面看是四方实心的,非常结实的全封闭的样子。进得大门,方见内部是圆形的内庭园,如同小广场,洒满阳光,四周一圈是两层的柱廊。柱、廊、庭园,全部用大石块筑成。封闭,使得这座宫殿内部非常幽静,而圆形内庭园和柱廊又十分开敞明朗。从建筑单体来说,宫殿很是不错。可是它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如此庞大的建筑体量,几乎紧靠着阿尔汉布拉宫的要塞碉楼,却风格相悖。

华盛顿·欧文来这里的时候,查理五世宫殿早已建成。欧文细细描写过阿尔汉布拉宫的一个个门楼,可对查理五世的这个庞然大物,除了一句贬斥,不再多置一词。


查理五世建造的宫殿


马德里王宫中的费尔南多塑像


马德里王宫中的伊莎贝拉塑像

阿尔布夏拉(Alpuxarra),是协定划出给波伯迪尔退位后容身的山区。后来,他的管家审时度势,自作主张,把这片土地卖了个好价钱。事后来看,那还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然后,失去家园的他们,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回到”非洲。

他所象征的八百年的摩尔人在西班牙的统治,就这样终结了。在今天的西班牙,游走在安达卢西亚,我们到处看到西班牙的王徽。王徽上最醒目的是城堡和狮子,那是伊莎贝拉的王国卡斯蒂利亚和利翁的标志。细细察看,王徽下部有一颗小小的石榴。是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在西班牙王国徽章上加上了这个石榴图案——那就是格拉那达。


西班牙王国国徽

格拉那达被攻陷是在1492年,西方文明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这以后整个欧洲成为基督教的世界。

也在那一年,由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支持的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它将成为后来的华盛顿·欧文的家乡。

这是一个怎样的历史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