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旅行笔记

作者:林达

第二共和国

民众政治化和左右两翼的对立

阿斯图利阿斯暴动和黑色二年

长枪党成立

右翼议员卡尔沃·索特罗被杀

1931年,马德里的街头红旗飘扬。在世界共和潮流之中,西班牙又一次共和,这是它的第二共和国。

共和国的意思是:君主走了,国家是在宪法之下各方通过议会立法,一个行政首脑以及司法机构来管理这个国家。当一个君主在那里的时候,由于欧洲的传统,君主总有强化起来的可能,让人不放心。动荡的年代,不要说君主,任何在位者只要是社会处在失控状态下,都自然会有“强化权力”的念头暗暗升起。因此,民众常常看不到,共和其实并不保险。弄得不好,政府首脑和君主就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今天,有些人把“共和”二字看得很重,可能都太重了一点。在那个时代,不论法国还是西班牙,抑或欧洲其他国家,只要在君主立宪制中能够抑制君权,与共和制之间就没有太大的差别,一个虚位的君王,还可能从心理上起到协调的作用。

在西班牙,“共和”一词带着更为虚幻的假象。所谓“共和派”,涵盖着大量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极端组织。所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西班牙,察看两边的温和派,他们的主张是接近的,一个主张君主立宪的民主制,另一个主张无君主、共和形式的民主制。他们之间的差别,仅仅是一个无实权的虚设君王。

可是,极端派更能影响民众,极端的左右两边拖走了几乎所有的民众。还在十九世纪末,巨大的社会潮流推动下,就有无数政治组织在那里,而且已经所谓“加入国际”,声势浩大。世界在“全球化”之前,早就“国际化”了。议会举足轻重,君主能起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

西班牙很早就“共和”过。那还是1873年。西班牙“第一共和”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震动,国王早就无足轻重,共不共和,只是一个形式。就像今天回顾法国历史,人们印象中,总觉得在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之后,就算已经解决“共和”问题了,其实后面起起伏伏,今天的法国已是“第五共和国”,大革命之后还有过四次“共和”,当然间以种种其他形式的“非共和”政府。可是,哪怕是所谓王朝复辟,也没有人太当真,因为法国大革命之前路易王朝的盛期威风,再也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绝对专制不再,“君主”被“立宪”死死盯住。

西班牙也一样,它的立宪转变是法国输出革命协同完成的。之后,君王想挟民众对法国革命的情绪反弹,重走王朝专制的回头路,也被“立宪”二字逼死。西班牙君主立宪的“君主”,越走越弱,弱到没有人当一回事的时候,几乎是糊里糊涂的就“共和”了。西班牙的第一共和国将近一年,时间很短。君主再归来,也没被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当家的是议会。在1901年的西班牙议会里,自由主义代表已经能促成决议,减少妇女儿童在周六的工作时间。

共和的民主制是否能维持,还要看国家的局面。比较理想的状态,是绝大多数民众认同一个基本的理念。他们对达到这个理念的具体方式可以有分歧。民主制就是通过选举,让试行不同方式的群体有机会实践。要是试试不行的话,赖在权力上也不行,民众有权选你下来,再换别的办法试试。理论上很通顺,可就怕遇到西班牙当时的局面,民众没有一个大家认同的基本理念。不是奔向共同目标的路径不同,而是目标本身不同,理念对立。

谈论西班牙的书,在后面必定要附一张长长的表格。那就是西班牙的各路英雄——那些政党们的缩写名称索引表。不是专门研究的专家根本记不住,实在太多了。可是要是归归类,好像也没有那么复杂,总的来说就是左翼和右翼。右翼有君主派,还有要求专制君王的“卡洛斯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左翼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听起来哪个国家都有左翼和右翼,可是在西班牙,却是逐渐在向两个极端走,两个极端有着完全分裂的观念。左翼偏向公有制,右翼偏向私有制;左翼比较能容忍地区自治,右翼要求一个“统一的西班牙”;天主教是左翼摒弃的对象,却是右翼生命的一部分。极端左翼有无政府倾向,右翼要求社会秩序。两翼一半对一半地分裂了民众。再说,那么多年来,大家习惯了用罢工、起义、暴动来说话,谁也没有耐性。


马德里大游行,举着各党领袖的巨幅画像

1931年的新国会第一次会议是7月14日举行的,很巧,那正是法国革命攻下巴士底狱的日子。新宪法包括给妇女选举权、政教分离、废除贵族封号。共和国政府着手广泛的社会改革,开始土地测量,准备土地改革。

西班牙第二共和国这一届政府的改革,是要走向社会主义国有经济。其中包括要由国家来确定雇主应该给工人多少工资。同时宪法明文规定,不论是什么财产,只要社会有这个需求,就可以收归国有。这样的公有制倾向右翼当然不能接受。

这一措施在实施土地改革上,也遇到问题。农民虽从原来给地主打工,变成给国家打工,但弄不好一样失业。结果,不要说巴塞罗那的工人要信奉无政府主义,连南方安达卢西亚的农民,都在追随无政府主义。再说,并不是只有大地主才要求保护私有财产,保护私有财产制度几乎和人类历史一样长。为政者或许应该想到,有这么长历史的制度,多多少少有它的一点道理。加泰罗尼亚右翼政党的口号,就是“小屋子,小院子”。


内战前后,西班牙农民生活非常贫苦

至于宗教,不要说和“人”与生俱来,更何况这还是在西班牙。君不见,在西班牙历史上,有哪场战争能离得了宗教。

今天的西班牙,人们对天主教热情不减。

在巴塞罗那附近,仍然有几个规模很大的修道院。我们去了其中的蒙塞拉。山形奇特,如圣徒云集。到了修道院才知道,这里的人们是把山峰看作圣徒化身,山峰一个一个,都有名有姓。

在南方的安达卢西亚,不论是塞维利亚,还是科尔多瓦,看着一个个教堂门口的公告,几乎天天晚上轮着在游行。我们晚上回来,天黑了,街上却总是一片无头无尾的烛火的队伍,管乐在牵动人心。管乐队里,一定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们抬着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圣母塑像。每人手里一枝白色的蜡烛,粗粗长长的,卷着纸卷挡住流下的烛油。父亲把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让孩子伸出的小手能触摸到圣母的基座。每个人眼里都在闪着异样的光芒。有时候,一个晚上有好几处游行。

今天的宗教回归了它内省的本原。烛火的队伍在流动,站在一旁,无缘由地,你会觉得感动。就连这样的感动,都不是一个行政命令能够中止的,更不要说宗教信仰本身。

可是,第二共和的内阁总理一上来,就在替所有的人做宗教选择。他说,“西班牙再也不信天主教了”。左翼宣布一些他们看上去是理所当然的政策。以前,西班牙的学校几乎全是教会学校,这些学校被强令解散。传统上天主教徒不离婚,现在政府宣布离婚合法。可这是右翼和众多笃信天主教信仰的民众绝对无法接受的政策。政教分离、教育的改革都是合理的,只是无可通融地过早一刀切,就可能是非常危险的。

西班牙不仅政治分裂,地区也在分离。西班牙在历史上就有地区问题。北部有巴斯克地区,巴斯克人的种族来源没有人讲得清楚。他们使用的巴斯克语也非常独特,这种语言到底是什么来源,和其他语言有什么渊源关系,也至今没有确定结论。东部的加泰罗尼亚,就是巴塞罗那所在的地区,使用卡塔兰语言。他们感觉自己和法国还更亲近一些。

这两个地区,从1860年开始工业迅速发展,出现大工业城市,成了西班牙最富裕的区域。他们并不把处于中部的卡斯蒂利亚、阿拉贡、拉曼却放在眼睛里。他们对马德里的中央政府缺乏认同。左翼共和政府最终答应了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实行自治。这么一来,西班牙其他各地区都蠢蠢欲动想自立门户,甚至南部的安达卢西亚也提出想实行自治。

右翼的基本要求“财产,信仰,祖国”,现在全都岌岌可危。真是乱——政治对立是一笔账,地区自治又是一笔账,还相互搅在一起。

西班牙人尚武,危机时刻军人干政被看作是一种传统。难怪那些承袭西班牙、葡萄牙传统的南美国家,也是动不动就军事政变。西班牙没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当时却拥有庞大的军队,军官特多,六个当兵的就有一个军官。注册在案的有五百六十六个将军和二万二千个军官。这届政府的战争部长、后来的总理马奴埃尔·阿萨尼亚(Manuel Azania)看着庞大的军官集团,觉得实在危险。他认为,军队是“西班牙民间精神发展的主要制度性障碍”,就主张裁军。他答应军官全薪退休,将级军官减半。可是,军官们讨厌来自文官政府的干预。人们认为,阿萨尼亚的军事改革,在军官中植下了对左翼的抵触和反感。


战争初的共和国总统兼总理阿萨尼亚

那是一个动荡的西班牙共和国。

1932年8月,右翼的圣胡尔霍(Jose Sanjurjo)将军,因反对加泰罗尼亚自治,在南方暴动,被左翼政府镇压。1932年底的土地政策不见效,南方又有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的农民,占领村庄土地,宣布成立他们的自由共产主义公社,比政府还要左,结果也遭到镇压。

这届政府的时间很短,将近两年之后,第二次选举,左翼联合阵线瓦解,右翼联盟赢得胜利。

不管怎么说,他们完成了一次和平的政权交替。应该说,民主共和制似乎巩固有望。因此,在1933年开端的时候,西班牙人对前景似乎很乐观。可是,外面看着他们的人,却在摇头,认为那是一种“西班牙式”的乐观。一个如此复杂而不稳定的国家变数太多,有没有希望,要看具体演进。整个社会太脆弱了,很可能小小一个变故,就引发根本转向的大乱子。

假如社会大众和政治精英有个最底线的基本共识,那么左右两翼轮换上台,就只会是一些小的政策调整,改革只是小变动的渐进累积。今天成熟的民主国家都是这样,两大党在竞选的时候,都有很鲜明的立场,承诺很大、很有勇士的样子。可是真的上了台,立场就往中间靠,“改”的动作一般都变得很谨慎。最怕的就是当时的西班牙模式。执政者的改革理念,与在野者完全相悖。在野党派不是通过议会,而是用煽动民间暴动来说话,非逼得官方武力镇压,在民间种下更深的仇恨,如此周而复始。

1933年新年伊始,巴塞罗那的无政府主义者和劳联就暴动,攻打兵营。三天冲突,打死二十来人。暴力和总罢工扩大到各个城市。政府就戒严,宣布刑事犯一律由军事法庭审理。右翼政府释放了在前政府执政时期参加圣胡尔霍将军暴动的人,归还了被没收的土地。

1934年2月,马德里的左翼政党联合起来,实行总罢工。无政府主义在萨拉戈萨扔炸弹,导致政府抓人,抓人又导致罢工。政府开始收缴武器,在马德里的工会领袖那里就搜出三十八万发子弹。社会主义领导人号召全国城乡准备武器。已经自治的地区,主张分离的极端分子还不满足他们的自治权力,在9月10日放火把巴塞罗那的法院给烧了。

1933年10月,换上了新首相,在野的社会主义者号召总罢工。

在巴塞罗那和马德里,政府镇压成功。可是在阿斯图利阿斯(Asturias),社会主义者夺取了首府和主要港口,宣告成立共产主义政府,有着很激情的宣言:“同志们,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社会。我们将为创造这个新社会,付出血泪和悲哀的代价……有理想的战士们,高举起你们的枪来!……社会革命万岁!”兵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征兵委员会在号召所有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子当红军。在这个政府执政期间,有五十多座教堂被烧毁。


巴塞罗那左派民众造反

右翼政府宣布军管,再次调来了已经升任将军而驻防在摩洛哥的佛朗哥,他当时正在西班牙度假。佛朗哥和他要镇压的对手,完全是同样的思路,那就是,对方是“敌人”,对“敌人”不能手软。

这一次,不仅有西班牙军团,他还调来了北非殖民地的摩尔军团。这真是万分惊心的场面,自从1492年西班牙“光复”以来,这是摩尔兵第一次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在一个西班牙将军的指挥下,攻打西班牙人。

在整个进攻战中,有二百名政府一方的士兵和警卫队员阵亡。攻下来之后,是无节制的报复,有一千人被屠杀,三千人被捕,甚至包括前左翼政府的总理阿萨尼亚。西部阿斯图利阿斯的镇压殃及东部的加泰罗尼亚地区,那儿的自治也因此被撤销。

相对来说,马德里右翼的文官政府,当然比佛朗哥将军要温和得多。可是,这和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也有关。在加泰罗尼亚的暴动被镇压之后,马德里政府赦免了领头军人们的死刑。作为文官政府,当然要竭力避免给对立一方过强的刺激,期待和解的可能。可是佛朗哥对此极为愤怒,对他来说,他是第一线的军人,每次平息叛乱都造成他手下的弟兄伤亡。佛朗哥认为,叛乱者不杀掉,放出去马上又要出乱子,那不是拿他手下军人的生命开玩笑吗?佛朗哥自己是个战场上浴血厮杀出来的人,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照他的说法,只是“死神没认出他来”。只要进入某种氛围,佛朗哥铁石心肠。他是主张用铁腕维持秩序的人。


1934年巴塞罗那左派起义被镇压以后,领袖们被逮捕

所谓的共和,是代议民主制,应该是街头的问题通过议会协商,立法解决。那必须是一个法治社会,没有严格法治,西班牙的“共和”就徒有虚名。

西班牙的右翼极端此后被称为“法西斯”,倒也不去说它,西班牙的左翼后来被称为“共和派”,却令人起疑,因为只有在左翼自己执政的时候,他们才大力主张“共和”,一旦在野,他们主张的和实践的往往都是革命,而不是走议会道路的“代议制”。每一次革命是不是有充分理由是一回事,可是革命党是不是“共和派”,就是另一回事了。

双方理念对立,相互完全不认同。两年执政,右翼政府废除了前两年左翼政府的大部分改革立法,左翼为此将其称之为“黑色两年”。西班牙分裂的左翼,在右翼执政的威胁下,被迫联合组成“人民阵线”,参与了1936年竞选。

1936年2月的选举,左翼人民阵线和右翼民族阵线几乎旗鼓相当,很多地区只相差百分之一或二。最终左翼人民阵线险胜,组成政府。从选举版图上看选举,惊心动魄。沿海的外围一圈,都是左翼的势力范围,中间整一块是右翼版图。而左翼马德里,像个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右翼的版图正中。

欧洲正是激进思潮风云激荡的年代,西班牙处在世界大震荡的旋涡之中,两个距离西班牙遥远的国家,苏联和纳粹德国都在关注西班牙。

民众在向两极撕裂。二十世纪初种种思潮,流行的首要条件是能够“得民心”,也就是迎合民众的饥渴,让困苦生活的底层民众非常直观地感到,它提供的理想是解决困境的一条出路。这些思潮都面向底层。因此各种思潮都很容易流行,而且都在不断地变化和转换。有时候一不小心,就出来一个新的变种,活像无害的病毒突然变异而变得有害。

意大利著名的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就是来自一个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工团主义的变异。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之前,连共产国际都没有觉得它是一个威胁。西班牙和意大利是两个气质相近的国家,面对四分五裂的西班牙,西班牙极右翼对墨索里尼整顿意大利的魄力、魅力和能力,一向有好感。

1933年西班牙成立了一个很小的群众组织,叫做长枪党(Falange)。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Falange被翻译成了长枪党,可是它原意和长枪没有关系,最初字面上的意思,是指古希腊人打仗时的方阵队列。西班牙人在战争中使用火枪以后,还是排成这样的队列,也叫Falange。简单起见,我们还是用约定俗成的叫法,把它叫做“长枪党”。西班牙的长枪党更像是右翼保守民众草根层的群众组织。他们没有什么理论,一些人凑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赞同保守,说自己是长枪党,就是了。它并不是一个严密的政党。

激进的主义们,都是以“底层利益”、“权力归民众”为号召,而且不管前面是什么,总是先承诺能马上兑现,因此很有煽动力。而温和保守主义、温和自由主义,无法承诺立即从树上给民众摘下果子来,民众当然不爱听。

谁知道历史在玩的什么把戏?总之,最无政府的工团主义,站出个魅力领袖,转个弯强调要众人团结一致,号召大家服从的时候,就变成法西斯主义了。信仰可能是宗教性的,也可以不是宗教性的,但信仰一定是遥远的。而团结、战斗、服从,这样的字眼却是响当当的。

回看西班牙,我们发现,对立着的双方常常有着许多相似性。连他们的宣传画都风格近似,如果不看文字内容,有时候都分不清,到底这是左翼在宣扬工农掌权,还是右翼在呼吁民族统一。

更多的地方在发生暴乱。中间派消失了,西班牙人不是左派就是右派。

左派阵营里,很多社会党人向左移,变成共产党人。共产国际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左翼西班牙人。还有更为极端的左翼工团主义无政府主义,也有他们的“国际组织”,工会声势浩大,极端左翼吸引了一半的西班牙人。

右翼长枪党处处仿效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其实是工团主义的另一个变种。一开始长枪党根本不起眼,没有在选举中得到一个席位,谁知群众组织就是有突然蔓延的能力,曾几何时,它被极右派民众看作是最有吸引力的选择,突然就满地都是了。极端右翼吸引了另外一半西班牙人。

社会上左右民众的冲突,开始泛滥。

在这样的形势下,可以料想,即将上台的左翼政府,相比强调秩序的右翼政府,更难控制局面。

1936年选举结果出来后,右翼的政党领袖们要求他们的总理宣布全国戒严,不把政权交出去,以防止国家进入暴力的无政府状态。当时的佛朗哥将军是西班牙军队的总参谋长,虽然没有接到戒严令,他还是竭力主张全国戒严。遭到右翼政府的总理拒绝。


左边是1936年大选前右派的宣传画,右边是左派的宣传画

1936年2月19日,右翼政府服从选举结果,按程序交出权力,交给了左翼政府的阿萨尼亚。三天后,新政府就撤掉了佛朗哥的军队职务,把他派到遥远的加纳利群岛当军事总督。

失控的局面果然发生。

问题出在支持左翼政府当选的“自己人”这头,他们要求政府实行更左的政策,不满意就干脆自己动手。新上任的政府,很难下决心对推自己上台的民众严厉镇压。监狱发生暴乱,政府无能为力,居然未经议会批准,顺水推舟,干脆大赦暴乱的犯人,使得原来动荡的街头,平添一群罪犯。富人的私人财产被抢劫。在艾斯特雷马杜拉地区,土地被农民以哄抢的方式瓜分。之后,政府发布特殊公告,宣布认可了这次分田分地,这等于宣布这样的方式是合法的行为。

在这样的局面下,右翼民众纷纷成立长枪党的群众组织,开始以暴力对抗史称西班牙“红色恐怖”的袭击。这种右翼群众运动也同样失控。左翼政府上台仅仅四个月,据记载“有一百六十一座教堂被烧毁,死亡二百六十九人,一千二百八十七人受伤,二百一十三人被谋杀,总罢工一百一十三起,部分罢工二百二十八起,扔炸弹一百四十六起”。街头冲突暗杀不断。

与此同时,右派更生怕自己会被“合法地”收拾掉。他们看到,极左政府把右派斩尽杀绝的例子,在苏联活生生地上演过。不巧的是,苏联正是西班牙左翼政府的国际靠山,右翼岂肯坐以待毙。

1936年5月10日,新总统阿萨尼亚和新上任的总理奎罗都呼吁停止暴力,暴力却在全国持续。右翼开始呼吁军队出来重建秩序,“拯救西班牙”。这是西班牙人习惯的古老传统,就是在政府失效的时候,军队“有义务”出来“救国家于危亡”。

阿萨尼亚曾经警告双方,这是西班牙通过议会道路实现进步的最后机会,要求双方的极端组织,都不要有“超越议会”的举动。激情的群众却不理会、也不可能理解这个警告的分量。要踢掉议会的力量来自左右双方。

西班牙政府持续呼吁停止暴力,苏联和第三国际也开始以领导身份,指示西班牙共产党持温和态度。可是整个社会如此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就在这个紧张关头,一个突发事件彻底扭转了形势。一名左翼的下级军官被右翼分子暗杀,激起左翼的报复,导致作为右翼领袖的议员卡尔沃·索特罗(Jose Calvo Sotelo)被杀。

有关这名议员死去的细节,我至少看到两个版本。一种说法是,1936年7月13日凌晨4点,民卫队中的一些左翼队员决定报复。他们把卡尔沃·索特罗从床上拖起来,塞进汽车开走,他的尸体第二天在马德里附近的一个墓地里被发现。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冲到议员家中,他在搏斗中被打死。

卡尔沃·索特罗是君主派报纸ABC的一名记者,也是右派在国会的主要发言人。重要的不在于他是一个名人,而在于是一个议员。共和制必须通过代议制的议会来具体立法,以规范这个国家。议会是最重要的合法途径。对议员开杀戒,是对共和制本身的重大打击,也令右翼对通过正当的民主程序表达自己,变得完全没有信心。

事件发生后,议会本身剑拔弩张,眼看着暴力冲突可能在议会内部发生。为此,议会宣布休会一周。在卡尔沃·索特罗的葬礼上,引发了右翼民众声势浩大的送葬游行,结果警察向送葬队伍开枪,又当场打死两人。

三天以后的1936年7月17日,莫拉将军(Emilio Mola)和佛朗哥将军为首的军人,做了一个宣言(Pronuncia -miento),这是西班牙传统中的军人宣布接手政权的方式。

闻名世界的西班牙内战,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