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的尘埃

作者:唐德刚

式庸

“……老兄,还是你去一趟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冯先生左手握着电话耳机,右手还拿着一只没了烟的烟斗,似乎在电话内央求什么事。

“为什么偏要我去呢?你为什么不找别的男士呢?我又不是车夫!”电话机内发出清脆而果决的声音。

“看在主的分上!”冯先生继续在央求,“谁还情愿去呢?老兄,还是……”

“为什么不找查理,他又有车,又有空!”

“但是查理也可以问:为什么不找你呢?老兄,我看还是你去一次!”冯先生仍在请求。

“你告诉查理说,明天有三位小姐想到郊外去看她们的一位生病的朋友——另外一位小姐。她们想请查理帮帮忙,劳驾开一次车。我想查理一定会去的!”电话机内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那声音又继续说:“冯先生,你有没有查理的电话号码?”

“我有。”冯先生面上带着无可如何的神情。

“查理一定去!再会。”电话机内随即发出嗡嗡的声音。冯先生叹口气,望望窗外的晚霞,把没了烟的烟斗插到嘴里去,右手在案上翻开了他的私用电话簿。

这是一个和暖的初夏早晨,蔚蓝的天上看不到一丝白云。人行道旁的梧桐树上一层层的绿叶把并不炽热的阳光箍在地上。查理昨晚已把车子洗了一遍,停在这梧桐荫下,以便今晨开车时车座上不会热得难受。他穿着一套淡灰色的西服和黑边白面的皮鞋。现在是夏令时间上午十一点一刻,距冯先生所约的时间尚差半点钟。站在车前,查理对他那闪闪发光的电蓝色的汽车前后打量一番,然后开了车门坐在驾驶盘的后面;又把身子撑起了一点,对着反照镜整理一下他那蓝条子的领带,接着便扭开了电门,车子便在梧桐荫下向前缓缓地移动了。

这附近的街道查理是异常熟悉的。他只要记着冯先生所电告的玛格里门牌和“柏文”号码便足够了。礼拜六的停车照例又无问题;查理便很悠闲地把车子开到冯先生所说的地址。当他走到哈里屯大厦的电梯之前时,那儿已有几个人在等电梯上楼。其中有一位四十左右的妇女,看来显然是东方人,但是她却穿了一件墨绿的西式女装。查理以为她是日本人,所以头也没点一下。

电梯在五楼停下了。查理正预备出去,这位东方主妇却先一步下去了。查理循着墙上的牌子去找“五E”号柏文。不约而同地,这位主妇也正走向这柏文,并且揿了电铃。这时查理和她都不期而然地彼此笑一笑,点了点头。

柏文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年纪比这位女访客较大一点、心广体胖的中国主妇。她穿了一件蓝格子的旗袍,行动快捷,声音响亮,笑容满面。她首先和来访的女客拥抱一下,说了声:“哈啰!萝丝,你真守时呀!”立刻她又转过身来向这位男客查理说:“我想您一定是查理了。今天早晨冯先生才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您来替我们开车。我就是玛格里。哦,查理,您真是个绅士,主会保佑您的。”

玛格里在介绍这两位访客之后,又抱歉地说:“时间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们坐了。莉莉还在等着我们呢!”说着她便从卧室内取出一筐水果交给查理提着,大家一齐乘电梯下楼,走向查理的汽车。玛格里又叫萝丝把莉莉的地址告诉查理。查理未开腔便把车子开到萝丝指定的地点。他坐在车内,让萝丝上楼把莉莉请了下来。

莉莉十分瘦弱,面上除口红之外,并无脂粉。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像布口袋一般的旗袍。走起路来,两手似乎完全不摆动。说话细声细气的。头发上也没有搽油,不像玛格里涂得那样乌油油的。

玛格里连说带笑又把查理向莉莉恭维一番,然后才介绍莉莉给查理。莉莉只低微地说了一声“谢谢”便坐入车后一角。这时天气已有点热,查理把领带放松,又取出一副黑色遮阳眼镜戴起来,狠命地踏着油门,让车子向前跑。

这条大道查理也是再熟也没有的。不到一忽儿车子已在湖边大道上疾驰。湖边的空气毕竟不同,清凉得连吸到鼻孔内都感觉有点甜味,不像市区里的煤烟气。车旁蓝得像一匹阴丹士林布的湖水一直铺向天边。上面点缀着一些三角形的白帆或远或近。公路上数不清的汽车,载着出城度周末的游客,来去如飞。在阳光照耀之下,闪闪地发出各种颜色的反光,令人目眩。

玛格里斜着身子坐在前座上。为免使驾驶者感到寂寞,她不断地说出一些有趣的新闻或旧闻。由于她详细的叙述,查理才知道这一带的中国留学生生重病的竟然有二十多位。他们都住在市郊不同的病院或疗养院之内,无亲无友,长年长月所见到的人不是白的便是黑的,一个黄面孔的也看不到。由于恻隐之心的驱使和主的启示,玛格里和萝丝、莉莉合组了一个三人慰问团,在春夏或夏秋之交,每星期六出发去慰问一两位病人。承她们的“会”里的协助,每周替她们找一位急公好义而又有车子的青年替她们开车,但是“慰问品”的水果,则是她们三人自动捐助的。今天她们去探望的便是一位名字叫海伦的女病人,也是她们多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

玛格里说不尽的故事终于被查理的问路声所打住了,因为查理的汽车已由主干公路开入一条小支路,以后就要靠玛格里的向导了。这地方玛格里去岁来过一次,现在尚能认出来去的小路。在她的领导之下,查理把车子开到了一排铁栅之外,随着百来部汽车,在一个路警指挥之下进入一个大的铁栅门,一进门,里面便是一块大木牌,白底黑字大书:“精神病院,禁按喇叭!”

查理的汽车再循序向前开,只见里面有十余幢大型建筑。树木茏葱,道路交错,俨然一座小城。玛格里要查理把车子开往肖尔路第四幢房子前停下。车停后玛格里首先下车,提了水果筐走向那幢共有三层的大洋房;其余三人则在树荫下、草地上休息等待。

乘休息时间,查理乃顺便走一走,看了附近的几幢房子。只见每座房子的门窗、走廊等全部都用坚实的铁栅围起。楼上楼下全是人,走动不停。一眼看去像是画报上的纳粹集中营。但是仔细一看,却又像一座动物园。铁栅之外是川流不息的游客,铁栅之内则是些坐、卧、叫、跳的野兽。

查理看见第三幢房子的走廊上有一个三百磅上下的大黑人,两手攀住铁栅,正以她那足有一吋厚的两片嘴唇,在铁柱子上磨来磨去。楼上的另一角则有一个瘦小的白妇人,两眼直视,迅速地来回走个不停。还有一个老太婆躺在地下吐口水,正由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人,拖她起来……蓦地里查理身后忽然走过一群人,拥着一个头发散乱、仰面哈哈大笑的青年人走向一部汽车。

查理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玛格里在呼唤。查理乃走回原来的草地。这时他发现原来三位小姐之外,又多了一位年轻的小姐。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西式女裙,白衬衣上加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双耳之下坠着一对台湾产的贝壳耳饰,唇上的口红虽然涂得像秋云一般的浓浓淡淡,但是那似乎并不影响她原有的明眸皓齿的本质。她的身躯也长得甚为匀称,站在一双黑漆高跟鞋之上,也颇显得袅袅婷婷。当查理走近了,玛格里便向她说:“这便是查理,年轻的建筑师。”查理闻言连说“不敢”,同时问这位小姐说:“您也是来看海伦的吗?”

“我就是海伦呀。”她说毕低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对不起,对不起……”查理张大了眼睛望着她,玛格里也在一旁抿着嘴笑。

按照这所病院的规定,无危险性的轻病人,每星期六下午可由家人亲友领出去团叙或游玩半天。今天这三人慰问团就是打算领海伦出去到附近的“湖滨公园”游玩的。据玛格里说那里有游艺场、钓鱼码头和草地音乐会,十分好玩,是周末度假人的好去处。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因而招呼查理立刻开车。

查理把前车门开了请年轻的海伦上车。她刚上车,查理便把前车门关了。玛格里张望一下便挤入后座,坐在萝丝和莉莉的中间。车子又循着原路开出了铁门。

按玛格里的原计划,车子出门应向北开,这时海伦忽然要求向南开,她要到一座叫做维区的小镇上去。南辕北辙的不同,她和玛格里便争执起来,二人都红着颈子互不相让。萝丝和莉莉原与玛格里是联合阵线的,不久也加入了辩论。海伦寡不敌众,哭起来了。这时中间分子的查理只好把车子开上路旁草地,等她们分个高下再行开车。

“这么好的天气,不到湖边去,却要到镇市上去吸煤烟,真有点邪门!”玛格里有点动了气。萝丝和莉莉二人也都鼓起嘴来。但是海伦却用右手使劲地拍着椅背,一面哭一面说:“……我不到湖边公园去啊!……我不要半天自由啊,我要永远自由啊……”她们四人闹得不得开交。查理听了许久才听出一些原委来。原来是海伦在维区镇上已约好一名叫做约翰逊的律师,今天下午三时在他的事务所晤面。海伦希望这律师能帮助她出院。

“出病院为什么要找律师呢?”查理最初有点不解。问明了才知道按海伦的病况,去年夏季便可出院的,不过院里认为她随时有神经错乱的危险,所以出院的条件是,要原先送她入院的签字人来领她回去,或者是有一对中国夫妇愿做她的监护人,保证照护她一年。但是事已一年多了,原先的签字人是海伦的“会”里的负责人,但是他们现在却不愿领她回去。海伦也找不到一对慷慨好义的中国夫妇能替她签字做出院保证。但是她出院心切,所以在电话簿子上找到了这位律师的电话。约翰逊律师因而到病院内看过海伦几次。今天因为海伦事先知道玛格里的慰问团来看她,所以她想乘此临时出院的机会去和这律师讨论手续问题。

“你的会里为什么不领你出去呢?”查理问。

“我的会里的人多势利啊!”海伦把嘴一翘,“他们巴不得我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查理有点不解。

海伦又接着说:“当我初入会时,因为我年轻貌美,他们要利用我。我入会了,结婚了,那些穿黑的、穿红的、戴尖帽子的、戴圆帽子的,都来了,那是光荣的事、体面的事呀!现在我已经是个离婚妇,又是个疯子,他们来看我,多丢面子啊!……”

“海伦!”玛格里忽然插嘴大叫一声,但是她的声音却被查理的手背止住了。

“……两年来他们没有一个来看过我,”海伦继续说下去,“我打电话他们也不理……还是玛格里姊姊她们心肠好啊!她们还来看看我这个疯子。”海伦说着,不禁哭出声来了。

“查理,是的啊!”玛格里叹口气说,“我们不来看她,主也会怪我们的啦。”

“玛格里,你们为什么不替海伦找一对夫妇做监护人,领她出院呢?”查理问。

“哪有那么简单呢?”玛格里说,“哪一个中国家庭肯负这样大的责任呢?……”

“玛格里姊姊!”海伦忽然抢过来说,“他们只要替我签个字,我就可以出院了。他们负什么责任呢?我在这里要出钱,出去还不是要出钱,我牵累哪个人呢?”

“我听说疯人院,都是公费的啦!”查理有点诧异。

“他们要我出一百六十元一月。”海伦说,“因为他们知道我银行里还有存款,赤贫的人才不要钱……查理,你知道我一人在外面住吃,每月还用不了这许多钱……在这里那些疯人打我、咬我、用香烟烧我,我跑也跑不掉,我花一百六十元一月在此地挨打、等死!查理,你能不能替我找一对夫妇签字,救救我呢?……”海伦一面说,一面嚎啕大哭起来。

“海伦,”玛格里说,“你病又发了!”

“真是病又发了,”莉莉也在一旁皱皱眉头,“不到湖滨公园去,要在马路上哭。”

“查理,”萝丝也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说,“我看你把车子先开到湖滨公园去再说吧!”

“我不到湖滨公园去啊!……哦……哦……”海伦拍着椅背,大哭起来。

“海伦,你在公路上大哭大闹,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玛格里说着似乎有点生气。

“我顾不得许多了啦!”海伦大哭说,“我要恢复自由啊!……自由啊!……”

“查理,时间不早了,你开车吧!”玛格里态度转趋和蔼,又向海伦说:“好海伦,我们唱诗吧,上帝一定会保佑你早日出院的,来,我们唱——”玛格里果真唱起来了,萝丝、莉莉也跟着唱起。

“唱什么诗啊?什么鬼上帝!”海伦大哭不休。

“我看你真疯得不像话了!”玛格里真的生气了,大声地说。

“……”海伦忽然停住了哭声,望一望玛格里生气的面孔,又哭着央求说:“玛格里姊姊,你原谅我呀!你比我母亲还大一岁啊!”

“你这是什么话?!”玛格里涨红了脸。

“玛格里姊姊……”海伦满含泪水,可怜地哭诉着说,“我不要半天自由啊,我要永远自由啊!我不要到公园去,好姊姊……你原谅我呀……”海伦只管哀求,只见玛格里绷着脸,一语不响。

海伦又转身向萝丝哀求说:“好,好的萝丝姊姊啊,你替我向玛格里姊姊说说情,好不好呢?好姊姊,你是出嫁过的啊……”

萝丝睁大两眼,张着嘴,一点表情也没有。

“真是疯子!疯子!……”莉莉却在一旁低声叹气。

“莉莉姊姊,”海伦又转身向莉莉哀求说,“你替我向玛格里姊姊求求情,好不好?你比她大几岁,她会听你话的,好不好……医生说我是不伤害社会的心理病人啊。”

“不伤害社会?”玛格里忿忿地说,“要把你放出去,连天都要给你闹翻了!查理,把她开回去,咱们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了!”

“……”海伦一语不发,两条眼泪,却像泉水一样,不断地涌出。

“玛格里,不必生气,”查理在一旁劝解说,“海伦本来是疯子嘛,她说的全是疯话,你何必认真!”

“玛格里姊姊,我是在说疯话呀……”海伦又转身继续央求说,“你看查理今天也上当了!”

“什么?海伦,”查理说,“我上什么当了?”

“查理,”海伦说,“你最初一定以为我年轻貌美,才来替我开车的呀!你哪里知道我是疯子,又是离了婚的呢?”

“我早就知道你了,”查理苦笑一下说,“我今天特地来开车替你服务的啊!”

“谁不是特地来替你服务的?”玛格里提高了声音说,“可是你这疯子就不知好歹!”玛格里说着手一挥,把海伦胸前的金牌子打得左右摇摆。

但是不论他们怎样说,海伦还是坚持要到维区镇上去找约翰逊律师。最后还是查理调解,叫海伦先去打一个电话给律师再去,以免扑空,因为今天是礼拜六,律师是照例不办公的。说着查理便打开车门,海伦下车到一所加油站中打电话去。疯子去后,车子中突然音响全无,恍似台风刚刚吹过,余下的只是混乱后的沉寂。

等了许久,才见玛格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这疯子真岂有此理!”

“她今年比去年还要疯些呢!”莉莉低声小语地说。

萝丝也点点头。

海伦打了大约一刻钟的电话,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发现车上的伙伴皆微笑相迎,以同情的口吻问长问短。海伦毫无表情地自言自语地说:“约翰逊律师等我许久未来,已经回家去了。”

查理的车子未待海伦说完,便已向湖滨公园的方向前进了。湖滨公园果然是好地方。别的不谈,就是湖上风光也就够美了。玛格里原已在东张西望,这时忽然大叫一声说:“萝丝,看!”大家随她的手指向湖面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矫健半裸的金发女郎,骑在一个黄牛一般结实的小伙子的脖子上,伸开两手,在湖上疾驶如飞。那小伙子脚下的两块滑水板,在蔚蓝色的湖面上,划出一道银色的新月,煞是好看。

“玛格里,”查理笑着说,“你也应该找一个小伙子来骑他一下!”

玛格里未及作答,只听海伦哈哈大笑起来。她说查理“真——真,幽默……真,幽默……”笑了又说,说了又笑,笑得头和肩膀都颤动。玛格里也笑了,萝丝、莉莉也都高兴起来。宇宙又恢复了和谐。

查理在停车场停了车,玛格里是识途老马,领队下车,但是查理却坐在车上未动,玛格里和海伦都觉得奇怪。

“我想在车子上睡一觉,”查理说,“开你们回去时,精神好,会更保险些。”说着查理真的阖起眼来,四位女游客,也在玛格里领导之下,游玩去了。

查理一觉醒来,只见红日欲坠,玛格里一行,倦游归来,脸上晒得红红的,已经坐在车上了。

“送海伦回病院去了吗?”查理揉揉眼睛,发动了机器,车子便又向病院方向驶去。海伦呆望一会湖上的晚霞,缓缓地垂下了头,车子却跑得更快了。

原载纽约《海外论坛》第一卷第六期,196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