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年代初,张中行先生住在北京紫禁城附近银闸一条小巷的一个小院落里。他说,院落里住了好几家人,其中一对夫妻像是塞外什么地方来的,女的约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消瘦,衣服样式有些特别,性格冷漠,几乎不跟人家说话。有一天,她家男人出去了;她看到张太太一个人在院里,就请她进屋里坐坐。她坐在张太太面前,恭恭敬敬说:“请问这位娘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张中行说:“她自以为还是住在章回小说和杂剧传奇的世界里,自己是小说戏剧里的,街头巷尾所遇也应该是小说戏剧里的。”六十年代有一年暑假,我在台北罗斯福路一条小巷里租一个房间住。房东一对老夫妇,都退休了。老先生是福州人,天天练字,事事计较,说起话来可是全套文言文,也是章回小说里的人物。有一天,他听说我前几天伤风,一早在玄关碰头,对我说:“闻说贵体违和,想必是无妄之疾,勿药有喜!”分明在唬人。
(二)
我评吴霭仪的新书,说她文章尽是“骄傲俏皮的智慧”。她后来给我讲个故事,说是Bloomsbury Circle有个才子叫Desmond MacCarthy,平日说话也充满“骄傲俏皮的智慧”,大家觉得他太懒散了,不肯花时间写书着述,实在可惜。於是,几个朋友偷偷笔录了他的谈话,通篇一看,原来言之无物。吴霭仪自嘲了一番之后补上一句说:“我不算太差了”。Desmond Maccarthy一九三二年写过一本Criticism,我手头没有这本书。听吴小姐说起他,我翻了好几本书想找出他说过什么充满“骄傲俏皮的智慧”的话。只找到两三句,果然并不太惊人:\"A critic is a creature without a spiritual home,and it is his point of honour never to seek one\";\"While watching the ups and downs of reputation,I have often found myself exclaiming,\'Ah! The rats are leaving the floating ship....;\"when i meet those remarkable people whose company is coveted,I often wish they would show off a little more\".
(三)
说话艺术有的与生俱来,有的后天苦练,跟学养阅历不无关系。英文说repartee (巧妙应对),有教养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一两招。英国小说家毛姆文章里常常提到这门功夫,写的小说对白也尽见“妙对”,其实他本人口吃得厉害,与人交谈并不精彩。当然,太过油嘴正成了北方人说的“耍贫嘴”,到底是胡同弄堂里的格局,文雅场面端不出来。张中行邻居和我的房东那样的章回小说应对,自是笑柄,不宜助长。梁实秋、王了一那样的学养最可以表现言词的艺术,读他们的文章可见端倪。英文有the rats leave a falling house或者sinking ship之说,所谓屋塌、船沉鼠先溜,意指树倒猢狲散。Desmond Maccarthy改为漂浮的船鼠先溜,寓意容或深长,措词略嫌平实。既是名嘴,境界应该再高些。中国读书人看到名利浮沉的世态,有的会学魏晋人心情,在树荫底下细数往来人;有的会退而求其海阔天空,像张大千写的对联那样:“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庄子笔下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虽是寓言,毕竟杀了那头牛,一个“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一个大赞“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血淋淋的过程,不知道“养”的是谁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