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阳好像格外喜欢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有一段时期写文章常常想到《笔记》,借题寄意。《杨绛与她的<六记>》里引杨绛说她一向不问有鬼无鬼,反正就是怕鬼,没想到“三反”中整个彻底变了,忽然不再怕鬼,夜里十一、二点独自一人从清华的西北角走回东南角的宿舍,竟一点都不怕了。高阳於是想到《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个故事,说是乾隆年间工部尚书裘曰修的赐第是前明宰相周延儒的故居,以后又成了吴三桂之子吴世璠的府第,周、吴都死於刑戮,所以此屋是京师凶宅之一,有一间屋子常闹鬼,只有琴工钱生不怕,因为钱生极丑,有人开玩笑说鬼也怕钱生。高阳说,杨绛本来怕鬼,“三反”后一点不怕,“正以经历了三反时,中共干部比鬼还可怕的狰狞面目;相形之下,鬼就毫不可怕了”。

高阳的《阅微新记》一文说纪晓岚的大着作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消遣之作的《阅微草堂笔记》似乎更引人入胜。他认为此书光怪陆离不可方物,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同工,他於是用“现代的语言”翻译了若干精彩片段,要我们看看两百年前中国人的“生活是由怎样的几个观念在支配”。他译了《柳青》、《测字奇验》、《牛救主》和《菜人两则》。《菜人两则》的第二则是这样写的:

当五省大饥荒时,有人经过山东德州,在一家旅店进餐,看见一个裸体的少妇,伏在大砧板上,手足捆住,屠夫正在用水洗涤;那少妇面上的表情恐怖极了。此人大动恻隐之心,出钱赎了她的命,少妇释缚起身,此人便帮她着衣服,无意中触及她的乳房,少妇顿时变色:“你救了我生命,我终身服侍你,亦是情愿的。不过可以做奴才,不可以做小。我就是不肯另外嫁人,所以卖到这里来。你怎可以这样子轻薄?”说完,她将正要上身的衣服,往地上一掷,仍旧伏身砧板,闭目等死。

客人一番好意,不想招来这一顿羞辱,交易自然告吹。屠夫恨她不过,活生生割下她身上一块肉,少妇终无悔意。

(二)

传统中国的贞节观念是一束非常深奥複杂的思想体系,只能从历代正史野史乃至民间传说的无数大小个案去摸索个中的信息,很难归纳为贯彻始终的一套通则。清代沈起凤《谐铎》中《节母死时箴》的节母临终召孙曾辈媳妇,嘱吩她们万一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她说她十八岁居寡,冷壁孤灯,颇难禁受。见表甥貌美,下榻外馆,不觉心动,夜半心猿难制,几次移灯出户,终於长叹而回。倦而入梦,梦见自己到了外馆与表甥各道衷曲,携手人帷,帐中坐着一个首蓬面血的人,拍枕大哭,“视之,亡夫也”!这段故事最足以概括贞节迷雾中的女性心理,宜古宜今,寓意远比伏身砧板的少妇故事深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