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西古籍出版社的《民国笔记小说大观》里收了徐一士的《一士类稿》和《近代笔记过眼录》。这些书我以前都读过,内容包罗万有,文字不深不浅,可以拿来学学那样精简的构造。历朝笔记文学多有这一层好处,既不像小说之拖沓,又不像经典古文之凝奥,从中偷师,事半功倍。现代中文的毛病多因文言底子薄弱,句子累赘。日前见报章社论题目作《异见若无罪,民主才有望》,对仗工整,立意正直,我却觉得似乎可以再精简一点,不要“若”,不要“才”,成《异见无罪,民主有望》,当更有力!

《一士类稿》里的《序言》说,作者的父亲为作者讲书最多,《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闲书”都用功读,“以其为文言而杂白话,得此基础,可为阅读他书之助也”。徐一士说,他小时候科举未废,所谓“书香人家”,多不愿子弟看闲书,致妨举业,而他父亲偏偏利用闲书为教材,是当时家庭教育所少见者。据许姬传说,他的外祖父徐子静先生教育子弟以史学为纲。徐凌霄、徐一士是许姬传的堂舅,受其伯父子静先生的诲育,后来果然精於掌故,为学术界所称道。许姬传到老还记得徐一士对他说过的一席话:“掌故包罗的范围很广,可补正史的缺漏,裴松之註《汉书》,引用《襄阳记》等着作,使不少历史事件得到可靠的旁证。”徐一士的哥哥徐凌霄也是掌故学专家,用小说体写过《古城返照记》,贯穿清末民初的掌故,再加自己的经历。朱家溍先生从连载的时候就追读这部小说,认为是一本有趣味的掌故书。论掌故笔记,徐氏一门两傑,传为美谈。

(二)

听说,当年有人主张废掉文言文的时候,徐凌霄大力主张不可偏废,应与白话文并存,并对胡适之先生说:“电文‘母病速归’言简意赅,说明文言还有存在价值。”打电报逐字收费,写文言确是比白话省钱。那当然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电话电脑普及,不必计较长短,徐凌霄维护文言文之说必须另觅理由。我始终认为中文不必再起什么文白之争了,视情况而定文体,可文可白,甚或文白夹杂,都能见出文采。值得留意的反而是今日中文过分西化的问题。我不排斥带点西化的中文,那是消除文章迂腐气味的一个办法,也是改进汉语的一条途径,何况新科技新知识突飞猛进,中文不够应付,非创新词新句法不可。可是,一般的中文应用文一味迁就洋人的思维和洋文的逻辑,往往显得生涩:“香港能有今天的成就,主要是因为我们兼收中西文化所长,有多元化的教育机会。迈向二十一世纪的同时,我们面对的挑战是要维持香港在国际的竞争,为祖国的现代化作出贡献。”从洋化的角度看,教统会第七号报告书里这段话顺理成章,没有问题,因为英文确是这样铺排的。可是,中国人运笔的力度应该有点不一样,实在不必死跟英文:“今日香港百业兴旺,成就卓然,实有赖於中西文化之汇粹与教育机会之多元。迈进二十一世纪之际,我们既要维持在国际上的竞争实力,还要致力协助祖国走上现代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