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在外面游荡。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干了。我在长街的拐角上,售货亭的阴影里看见了二哥。风很大,他穿得很单薄,细瘦的身子像一些连缀在一起的木片。他的脸始终埋在手臂里,所以看不见,他似乎在用手臂遮挡路灯那微弱的光芒。我走到近前,才听见他在哭泣。我想不通,一个从前如此冷漠、自负的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就垮掉了。原来的二哥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了令人伤感的一堆木片。我看着他,不敢立刻走过去。我犹豫的时候,二哥早就看见了我,一边哭一边责备我为什么不马上过来安慰他,因为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惟有血缘关系能给他以某种慰藉。
因为我站在他面前,他越哭越凶,索性蹲到地上不起来了。我抚摸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有点感到恶心,因为一股浓浓的酸汗味正从他颈窝里透出来。当我缩回我的手时,他就用力捶打我的双腿,责备我没有同情心,于是我只好继续抚摸他。我们俩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这种地方,活像两个傻瓜。二哥却不顾这一切,只一味地宣泄。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宣泄,里面还很有做戏的成分。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厉害地耗费了自己的精力,变成了这些木片呢?从前他可是又强壮又傲慢啊。
“我的末日快来了,我找不到她——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啊。昨天夜里熄了灯以后,我像往常一样紧张焦急,我在自己卧房里高声呼叫:‘妈妈在吗?’母亲在她的房里轻轻答应着。我有点放心了,就睡下。可是一会儿我又醒了,喊道:‘妈妈在吗?’妈妈仍然轻轻地答应着,不安却慑住了我,我穿好衣服走到厅屋里,看见母亲房里灯亮着,房门大开,她根本不在里面!她又欺骗了我。”
他泣不成声了,还扯自己的头发,将鼻涕擦到我的裤腿上。可是忽然,他止住了哭,猛地站起来紧贴墙壁,我也随他贴到墙壁上。
“你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那边有人过来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他小声回答。他的冰冷的指头鼓励地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一会儿,果然有谈话声由远而近,是两个男人,似乎在谈论有关税收的事,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忽高忽低,渐渐远去了。接着又开来一辆摩托车,也呼啸着远去了。
二哥又蹲了下来,继续先前的哭泣,还边哭边诉。
我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好笑,虽然拼命忍住,还是笑了出来。二哥立刻止住了哭,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在路灯下既严肃又迷惑。
“你在笑吗?”
“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观看,你太重视我了,我就是想起这事觉得好笑。”
“那么痛苦呢?难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怎么还好意思笑得出来?”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珠睁得老大。我害怕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他,我觉得他就要跌倒了。我一扶他,他就顺势将整个身体往我这边一倒,于是我们俩都跌倒在地。开始我还想爬起来,可是他死死地压住我的腿,搂住我的脖子,使我没法动弹。我发现他虽然全身又瘦又薄,力气却不小。我们就这样抱成一堆在墙跟躺了一会儿,二哥虽停止了哭泣,声音还是抖得厉害,他不能连贯地说话,他那单薄的胸膛像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我向他抱怨说,我这样躺着真太不舒服了,我们俩都要感冒的。
“可、可是这也有它的好处,你、你没体会到吗?”他那钳子一样的指头揪了揪我的屁股。
“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就没人发现我们呀,你这傻瓜。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除了你,谁也不能发现我的秘密,然后再由你去把今夜的事告诉别人。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多嘴的家伙,你是忍、忍不住、住的。啊,我呼吸有点困难了,妈妈知道了我今夜的事之后会怎样想呢?你、你是一定会将整个过程告诉她的,对吧?你一定会。这会儿没、没有人了,已是深夜,你听,妈妈在说话,她所在的地方还有猫叫,我俩一块站起来吧,一——二——好!”
我们站好后,二哥就不再理我,垂着头,径直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很不放心,就挨着他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可怜他,就悄悄地去挽他的手,不料他触了电似的跳开去,结结巴巴地说:
“干、干什么?”
“我实在放心不下啊,今夜,那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叹了口气。
“你不可以老和我在一处,这是注定了的,我们必须在这里分手。”他站住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陪你去家里呢?我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一夜了,我觉得我有必要陪你去家里,你这么瘦,那边屋子里那么空,那么黑,就像是某种凶兆。”
“我必须马上走。我和你站在这街当中,虽是半夜,也有被人撞见的可能。现在,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再见!”他加快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天快亮时我才回到我的住处,我浑身疲乏不堪,在昏暗的楼道里摔倒了。我倒下去之后,就一动也不愿意动了。我睡在那里,左边的脸颊感到有股冷风吹过来,于是用力睁开左眼一看,看见一个人的腿,还有一双旧皮鞋。我打算继续睡,然而他向我弯下了腰,我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于是将另外一只眼也睁开了。
“你这种模样,叫我怎么能不关心你呢?”鼓鱼满面愁容地说,“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可是我又怕弄脏了我的衣服,我每天都要自己洗衣服。”
“但是我的确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之后——你无法想象——我耗尽了自己的一切。你能不能扶我起来,和我一起到我房里去呢?”我费力地说。
鼓鱼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建议,伸出他那冰凉、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将他苍白的面孔朝着黎明的、微弱的光线。
“我多么想和你一块儿躺下来啊。”他又说,“和你,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绝对不能弄脏我的衣服,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理由了。你为什么要倒在这样一个地方呢?这里又脏又潮湿,你的衣服算完了,你向来就是这么任性。”
他直起腰来,一只手撑在墙上。
“那么扶我起来吧!”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喊道。
他还是没有听见我的要求,他的眉毛拧得紧紧的,那面孔和典型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我怎么能躺在这里呢?”他的口气充满了茫然,“这样一个地方,对我太不合适了。那么,我只好走了,此地不能久留。虽然我今天并没有很多事要干,可总不能老站在肮脏潮湿的楼道里吧,再说我的肺部也不是太好。要是我老站在此地,说不定会忍不住和你一道躺下,那样的话就得洗衣服,我可不愿把时间全花在洗衣服上面。那么,再见!”
他摆摆手下楼去了。
他把我的瞌睡搅得一点都没有了,自己却溜之大吉,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我的体力全部丧失了,我一寸一寸地挪动我的身体,向我的房门靠近。我这种努力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我的家门口,可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开门,更糟糕的是,门口有摊鸡屎,我刚才挪动身体时,大腿正好压在鸡屎上,所以我的裤子那里臭气熏天。
“菊妈妈!”我尖叫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前黑黑的。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来人不是菊妈妈,却是鼓鱼,他又朝我蹲下来。
“你真是贪心啊,你的事简直是没完没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我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往房里走了几步,往床边一扔。
我颤抖着将沾了鸡屎的裤子脱下来,又脱了外衣,躺到被子里去,蒙上头。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我听见鼓鱼唱歌一般的声音。“这件事过去多久了?那一天,你父亲约了你去,后来又取消了约会,你心里疑虑重重。有很多人睡在各式各样的床上,可是他们的床不是船,只是一些各式各样的礁石,当海浪到来时,我就开始冥想。从前我也有一只你这样的床,搬家时留在原地了,所以我总爱在你床上躺一躺,旧梦重温嘛。鱼儿靠近船只,就像这样——”
他的一只手向被窝里伸过来,放在我的胸口上,冷冰冰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对我的感觉不是固定不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愁苦地点了点头。
“当我离得远远的时候,你对我有种温柔的眷念,那种时候你特别自作多情。”
我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闭上眼睛。他的手退出去了,改为在被子上面摸索着。我虽好奇,还是打不开眼睛。
他还在被子上摸索,他的手隔着被子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一条响尾蛇,时而在我胸口的位置上,时而又溜到我的脚部,簌簌作响,使我心惊肉跳。他为什么还不走呢?现在是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候在这里,他打算干什么?我多么想睡觉啊。
我没法入睡,因为鼓鱼索性坐到我胸口上来了。他的两条长腿分开,整个骑在我身上,使我不能顺畅地呼吸。
他在我胸口上用力跃动了几下,就开始做划船的动作。他的双臂每划一下,身子就往后一仰,用力碾压着我。
“我要死了。”我艰难地动着嘴唇说出来。
“什么?”他停了下来,向我的脸凑过来,“你不会死的,三弟,因为父亲还会和你有约会。天哪,你是多么温和啊。你真的会死?”
他又在我身上跃动了几下,我的全身都麻木了。
“我要死了。昨天夜里的事耗尽了我的气力。”
“你会恢复的,你看,外面出太阳了,这不是一种转变吗?又是一天了,多么奇妙啊,不要吝惜你的气力,你是一个留不住东西的人,你身上的一切都会逐渐散落在空气中。”
两滴冰冷的眼泪滚到我的脸颊,然后又流到耳朵根那儿。我再也不想睁开眼了。我听见他在我耳边急促地说:
“三弟,三弟!我根本不爱你,这是为什么呢?”
他匆匆地跑出房间,下了楼,楼下有模糊的鸡叫声传来。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流出来,弄湿了枕头,我抽抽搭搭的,最后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