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无比的混乱,想起杂屋里的一幕便夜不能寐,然而我又不愿再到外面去游荡,怕碰见那些人。鼓鱼仍然在我头顶走来走去,那脚步声使得我几乎要发狂。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然而二哥的呼唤从窗口传进来了。
他正站在楼下,双手急切地挥动,唤我到他面前去。
“我们一道去找那个地方吧,”他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往前走。“那并不难,我们只要顺着风仔细听,总找得到的。那是个盖了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面点着煤气灯,北风——现在只有这一件事我们还可以做了。你为什么摇头?不相信我吧?”
“多少个夜晚——”我想说,又突然打住。
“那又怎么啦,这些个夜晚不都过去了吗?它们都悄悄地溜走了!你心里烦,出来游荡,于是这件事就发生了,对面那面钟可以告诉你,第一线曙光也可以告诉你。早几天你又发现了家中的秘密,于是这件事变得更加单纯了。”
“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找那茅屋子呢?”我无力地靠着他走。
“为什么!你还能怎样?你跟着我走,我俩聚精会神地边走边听,于不知不觉中,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是指找到了那间茅屋?”
“你这样刨根问底有什么好处呢?你听,妈妈又在叫我,我没有一夜不听见她的叫唤,没有一夜不追寻她的所在。我们往哪里去?这样一直走,就会到达大河边。”
我们走了很久,却没有走到河边去。
街上人来人往,二哥薄薄的身子被路人撞得摇摇晃晃的,原来我想问他关于父亲一直藏在杂屋里这件事,现在我觉得自己无法开口了。我似乎听到他的骨头被人撞出了碎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啐着一口一口的血。我喊他停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得更快了。
我们穿过人群,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户卖甜酒的铺面门上写着一个很大的“酒”字,铺子里面却没人。这地方我以前也来过,但在我记忆中并不像现在这么僻静,似乎那时住了些人家,那些人家都到哪里去了呢?巷子两旁除了这个酒铺外再没有别的房子,全部是高高的水泥围墙。我们俩在围墙底下又走了好久,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我才发现是个死胡同。吐了那些血,二哥的脸发青了,他在墙跟坐了下去,看着我,苦笑着,示意我也坐下。
当我在地上坐好后,他又用一个指头指了指头顶的太阳。狭窄的巷子将天空割成窄窄的一条,太阳正好嵌在这窄窄的一条当中,我瞥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揉着眼珠。
“最近这些夜晚我常到这里来,因为家里的新情况,我想把自己撇开。”
“你们一直把他关在杂屋里啊。”
“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是他自己要住在那里的,谁挡得住?不错,是我和妈妈先疏远他的,所以妈妈才每天在院子里东挖西挖,所以我才每天夜里出来找她。坐在这条狭长的巷子里,我发现了她的新地点。”他边说边咳。
“原来你根本不爱他,是吗?”
“我们俩的小床全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我亲眼看见他用锯子一根根锯木方,你不要忘了我和你一直睡在他做的床上。我们一天天长大,床依然如旧。”
在巷子的口上出现了一个人,慢慢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们坐在墙跟,依稀听得见马路上机动车的声音,我们两个人都有短短的、浓黑的影子投在地上。二哥瞥了一眼那个人,垂下了头。我看见他的指头在颤抖,于是在心里猜测来人的身分。
那人走了好久才走到近前,原来是一个陌生人,很瘦,脸上光溜溜的。我推了推二哥,二哥似乎陷入了幻想之中,没有看来人一眼。
“二哥,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对他耳语道。
那人快到面前了。
“这是正常的。”
当二哥抬起头来时,那人立刻转了个身,用背对着我们。他站了一会儿,空气似乎在我们之间凝结了。忽然,他又迈动脚步,往巷口走去,于是我只能看见他的背了。机动车的声音又可以听到了,可刚才那一刻,称得上是万籁俱寂。这个人到空巷里来干什么呢?我目送着他消失在巷口。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又说。
“你当然不认识。”
“那么你认识。”
“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坐在此地他都要来,像木偶一样走过来,然后又往回走。我不想去关心他的事。”
“你的手却在发抖。”
“这算不了什么,这种事也会习惯的。很可能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个人或一只鸡朝你走过来,你不认识他或它,于是你在原地不动,心里数着数字,而后面的过程就是你的想象所无法企及的了。刚才我的手发抖,是因为离那件事还远得很,那个人不过是在我们面前显示出某种兆头而已,而母亲,正像影子一样潜伏在遥不可及的小茅屋里,头顶的假发坠落于地。”
那一天我们在那条空巷里坐到天黑才回家,我们进屋的时候,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二哥一下子就溜到自己的房里去关上了门,母亲外出未归。
我走进杂屋,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原来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编花篮。房里的灯是坏的,我退出来,到厨房去找火柴和蜡烛。
我走到厨房过道时,母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脸上化着浓妆,头上戴了一顶浓密的棕色假发,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巨大的骨头项链,她的样子在灯光下乍一看有点吓人,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你干什么?”她低吼了一声。
我觉得她正张开血盆大口要朝我扑过来,于是一面往厨房里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找、找火柴,那里太、太黑了!”
“厨房里怎么会有火柴呢?”她冷笑一声看着我说,“就算你找到了,你想,如果他不需要又怎么办呢?他早就在那里面过惯了,莫非你想让强光刺瞎他的眼睛?”
“我、我只想帮他。”
“帮他!母亲把骨头项链弄得‘哗啦’一响,我惊跳起来,你管好自己吧!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件事你仔细想过了吗?这么久了,他一直在那里面,你夜里一次都没来过,现在却要帮他!你,还有二弟,你们夜里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二弟的门,关得多么紧,夜夜如此!你们有谁把老头子放在眼里过?别装样子了,要遭雷打的!”
她朝我扬起手,我一钻就从她腋下钻出来逃跑了。
我经过厅屋时看见鼓鱼在那里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从他身旁跑过去的一刹那,感到所有从前那些想和他亲近的欲望全消失了。他坐在桌旁,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刻薄而有点怪癖。我奇怪自己长久以来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所吸引,干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来。
我跑到街上,跑回自己的家。
楼前围了很多人,有人放了一挂鞭炮,一个小小的棺材被抬出来了。
“谁!”我惊骇地问。
“菊妈妈。昨天夜里的事。她缩得这么小,所以就用了小号的棺材。”有人回答。
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上了楼,一进屋就闩好门,放下窗帘。我脱了衣,在床上躺下来。床板依然硌痛我的背,可是这床正好是为我设计的,我躺在上面感到很安心。我闭上眼,竟然有些渴望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
鞭炮又放了起来,震得窗帘不住地抖动。在外面,嘈杂的人群似乎走远了。
昏暗中,我的头顶又响起了鼓鱼的脚步声。那脚步一步一停,我仔细地倾听着。当我倾听的时候,驼背的父亲在黑屋子里编花篮的形象便凸现出来,我忍不住朝着空中大声说道:
“父亲,你出去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带雨衣啊。这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了。你看看这天气,谁能说得准什么时候有雨……”
我说完这些话,我的小床就开始在昏暗中摆动,我的身子下面有汩汩的水流声,而鼓鱼的声音从什么地方飘进来: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
“如果下雨了,”我继续说,“我就穿上蓑衣坐在船头,这是个涨水的季节。”我一边说一边哭出了声,“还有就是兰花不用浇水了,它们的根须全被雨水泡烂了。妈妈笑了笑,高举手中的化妆镜,她正在窗前往脸上搽粉……明天,明天我就要去那里,侍弄那些个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