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半夜,朋友,外面漆黑,天上下大雨,院子里人群涌动,闹哄哄的,大雨打在他们的油布雨披上,“蓬蓬蓬蓬……”地响个不停。他们正在挖那棵樟树,在樟树边上放着一棵油桐树,是他们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拖来的。昨天傍晚,他们冲进我的房里,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一会儿闹,一会儿哭,一会儿跳,一会儿又疑神疑鬼,开始在我房里找什么东西。一个壮汉抽起筋来,一下子叫出了声:“原来如此,要栽一棵油桐树!”

“要栽一棵油桐树!哈!哈!哈!”他们全体疯叫,流着口涎,忽又用小眼瞪住了我,那些眼睛是一个个隧洞。壮汉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圈套,还眨着眼,将那圈套往我脖子上扔。“你,怎么敢占据这间房子?”他谴责地低语。我也搞不清我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一开始外面正在下雪,空旷的原野里渺无人迹。后来雪停了,月白色的天庭里垂下刺目的冰凌,我仰面躺着,伸出一个指头,指头上长满了霜花。原野里有冰冻的仙人掌,还有透明的爬行动物,那些精致的冰柱从天上垂下来,戳到了地面。我侧了侧脑袋,听见一种“哧哧”的响声,那是冰柱在向地底生长。然后他们进来了,这些人全都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在我小时候救过我的性命的。我的眼睛从他们的肩头望出去,看见奔丧的队伍绕过光秃秃的小山坡,人影像一条条细绳子飘上飘下,一管箫在空中时隐时现,哀哀地吹出听不出来的调子。

“首先得除掉那棵樟树。”门角上的老婆子突然说。她是一只老鹰,全身裹着黑披风,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搐,嗓子却细得像小鸡叫。

“对,挖掉樟树。”大家同意。忽又慌张起来:“莫非有人偷听?到处都是贼,什么事都不可靠,我们不要忽视这类问题。从刮大风的那天起,天上就出现了裂缝……”

“我们要栽油桐树!”他们用劲而肯定地说,边说还边跺脚,激动得大哭起来。一些人眼里噙着泪花,相互喋喋不休地诉说多年来的惶恐和即将展现的前景,完了你踢我的背,我踢你的屁股,还像猴子一样攀上窗棂,眺望暮气中的小山包。

老鹰变的黑婆子偷偷抄起门后一把锄头,冷不防向门外挖去,听见一声婴儿的惨叫,公鸡在远方错误地啼起明来,许多布鞋在尘埃里飞奔,“砰!”地一声,有人在屋当中砸烂了一个瓶子。

我看见奔丧队伍中的那管箫在窗玻璃上探来探去,像一个鬼头鬼脑的窃听者。壮汉发现了我的目光,立刻冲上前,用宽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窗玻璃。

“在外面,”我开始讲话了,从他们进来,我就想讲话,我总忍不住,像有鬼使神差一样,“石灰岩上的池塘里,有一件永恒的事:只要天上开始落霜,死水就丁冬作响……雪地上有一条巨蟒,盘成一个耐人寻味的大圈套……有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池边弯下腰去打捞……”

他们没听到我的话,或许在他们看来,我根本就不曾说话,只不过在奇怪地摇着头部,扭着身子,像一条蚯蚓。他们小心翼翼地踮起脚避开我,有一个婆子还好奇地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我腰上刺了一下,然后对什么人说:“原来里面是不锈钢,啧啧啧,嘘……不要出声,门外有人在偷听。”

我闭上眼蜷缩在墙根,朋友,我在想那座冰山。我想,只要海洋解冻,冰山就开始游移,我从水中抬起头来,看见它缓缓而行,像一只庄重的白鲸在沉思。苍穹里的冰凌在滴水,“滴滴答、滴滴答……”一根通天冰柱“咔嚓”一声断裂了,碎冰晃耀着梦幻的蓝色,飞快地划出一道道弧线,一眨眼又消失了。冰凌的光芒是永恒而刺目的,朋友,你是否体验过?当你的胸腔打开,头颅变成反光镜,繁星便黯然失色,太阳也变得不知所措,幽幽地一亮一黑。我从水中抬起头来,抖掉额头上的冰渣,眯了眯眼睛。天上在落霜。“有那么一天早上,”我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说‘就这样。’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大地又变得混沌。在巨大的、毛茸茸的毯子下面,生长着朦胧的欲望和异样的骚动,植物便渐渐洋溢着淫荡的绿色……但我没法重新开始,我已经进入了这个世界,冰凌的光芒是永恒而刺目的,流星也要惊骇地坠落下地,变成丑陋的石头,沉默的雪峰大放异彩。我固守在这个世界里,朋友,我正在向上生长,长成无数通天冰柱中的一根。当那种颤抖的回光晃耀起来时,我的周身痒痒的,像许多叶芽要从内部暴出,我动了动脖子,听见清风在叶片间吹口哨,饱满的汁液在腋下流淌。”

我的眼睛透过蒙灰的玻璃瞪着外面。

樟树已经挖出来了,一个婆子嘻嘻哈哈地跳进那个洞,在泥水里向上一蹦一蹦地疯闹。大家铲着土往她身上扔。

“这里还有一个!”壮汉忽然笔直地指着玻璃后面我那双眼睛,阴险地“嘿嘿”直笑。

“还有一个??”人群一愣,接着又骚动起来,四处逃窜。被埋在坑里的婆子默不作声,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块化石。

我知道他们马上要回来抓我了,我把门紧紧拴上,然后钻进一口大木箱,盖上盖子。我想赶紧向那里飞升,我想赶紧再变成那根冰柱,一切都要赶紧。这皮囊的桎梏被挣开,鲜血像喷泉一样飞溅。时间不多了,因为奔丧的队伍已经临近那片荒野,北风将那些细绳子刮得乱成一团,而在沼泽那一边,奔跑着一群饿狼。“哦、哦、哦~”一个老头唱道,含混的声音被传得极远、极远。在我听来,他仿佛一直唱着一个单调的词:“绳子哟,绳子哟,绳子哟~”于是绳子们纠缠得更欢,老头消失了,歌声在天边回响,“当啷”一声,那管黑色的箫被撞落下来。

我听见了狼群的脚步。

当海洋微微蠕动起来时,我把背部露出水面,灼热的强光扩张着我的心脏。我翻过身来,寻找那面镜子,在疾速的一瞥中发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两朵紫罗兰。白鲸的沉思是永恒不破的,碎冰在远方撞击……冰的世界里没有昼夜。我从水中抬起头来,使劲地打开胸腔,雪白的火星向天际喷射,冰峰也冒出紫烟,深沉地隆隆作响。

你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朋友,我是说关于那个世界,关于冰凌。从前有那么一次,天上飘着雪花,我们并排坐在街沿上,合唱“妈妈的鞋子”,然后你跪下去,开始舔地上的那些白色精灵,你说那是白糖,你把小脸冻得冰冷发青,指头肿起好大。那一次,在一道电光中,我就见到了,但我还不会传达给你。待我想起来要传达给你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了沉着的男子汉,浑身都是那种烟味。多少年,多少年,我一直在徘徊。我在河边疯走,将折断的柳枝扔得到处都是。有时我停下来,用泪眼凝视前方,它在向我微笑,但它不来。我笨拙地唱出记忆中的“妈妈的鞋子”,呼唤那远古的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仍然躲藏在雾里。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不再等待,因为亲戚们发现我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便认定我出了毛病。他们趁我熟睡时捆起我的手脚,将我关进一个破庙。到夜晚,庙里活动着数不清的鬼魅,还有什么东西在地底狂奔乱跳。他们放我出来时,我果真出了毛病,我的脸部肿起老高,一天到晚往外渗出粘液,两条风干的腿子直打哆嗦,我逢人就揪住他们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夜晚真快乐。”下陷的两眼闪着凶光,手指头在衣袋里扭来扭去。我还制了一个猴子的假面,闯进亲戚家中,随随便便地搂住他们的脖子,大声嚷嚷:“夜晚真快乐!”他们审慎地打量我,点着头,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决定了什么。他们在等一个机会,正如等老母鸡下蛋。

那门已经被撞出了一条很宽的裂缝,有人探进来一把铁铲。

朋友,时候到了,你听,燃烧的冰雹正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透明的大树摇摆着洁白的华盖,海水肉感地跃动。我和你手牵手升出海面,眯缝着眼沐浴着冰的光焰,用胸腔唱出“妈妈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