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又出去了。你曾劝告过我,不要在夜里出去游逛,以免遇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记得你的警告,但我还是出去了,像有鬼使神差一样。我脚一抬,就轻飘飘地下了楼梯。我的眼前白茫茫的,我穿过幢幢高楼,穿过“哗哗”作响的树林,穿过古老的崖石,这些东西都放射出一种冷漠的,没有色调的光,像被记忆遗忘了的某个地方,古旧而虚幻。有一只全身灰白的夜鸟在我旁边和我一道飞,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一只鸟,那是很久以前,我在厨房里折的一只纸鹤,它将伴随我直到我的末日。

我从小就很能飞,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在我飞的时候,别人是看不见的。假如有可怕的东西追来了,我只要双脚轻轻一踮,就到了电线杆之上。我吻着那些屋脊,恐惧而又得意,假如我要转弯和改变方向,那也十分容易,我只要将一只手臂升高或放低,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我十分灵巧,敏捷,从来也没被抓住过,一次也没!昨夜出了点毛病,我出门后不久,毛毛雨就下起来了,天虽然还是白的,但我的眼前更加迷蒙,这一定又是该死的感冒引起的,我抓住一根老树的枝条,暂时栖息在那上面喘一口气。我想起了你。那一天我躺在你怀里,一边叹息一边抚摸你的头发和脸颊,忽然看见你躲在远处的小树林里。其实我发现的只是一张彩照,一张很大的立体彩照,那照片里的你时隐时现,而且能够运动,一下躲到这棵树后面,一下又躲到那棵树后面,并且你的面孔也不断地变幻,一下子变成我的舅舅,一下子变成我的表哥,一下子又变成似是而非的你自己。我听说现在有一种照片,能有录相的效果,这是我在某一天在一间假设的空房里听人说起的,这个印象永远抹杀不掉。也许这就是那种照片?我正打算把我看到的告诉抱着我的你,但我一张嘴,发现你并不在,原来是我躺在草地上自己跟自己玩游戏呢!然而彩照确确实实是真的。秋天的落叶“沙沙”作响时,你坐在那堆很高的圆木上,用手支着下颌,一个钟形玻璃罩罩住你的全身。那一次,我曾用脑袋去撞击墙壁,发出炸弹爆炸一样的声音。一次,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将这件事问它个水落石出: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照片?为什么从懂事那天我就总是看到它?我要告诉他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谜语,每次在我看到它时,我就找到了准确的答案,而一旦它消失,又重新成为一个谜,于是找到的答案也遗忘得干干净净。问题就在于:它并不是喊来就来的,只是在你完全忘记了它时,又才赫然出现在你的眼前。至于照片里的人物,也绝不是随心所欲的,它有时是那个人,有时又是某个意想不到的、早就断了联系的人,那个人的出现与我的急切盼望毫无关系,他不招自来。我问了我的舅舅,但我没法证实,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瞎话,打了无数不着边际的比喻,使他十分惊奇,如此而已。

该死的毛毛雨,冷得很呢。我不敢就这样回去,因为有雨的天气会导致我失去平衡。每次你不由自主地吻了我的嘴唇,我就说:“亲爱的。”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马上变得苍白而冰凉,然后左右环顾,躲开想象中的黄蜂。所以我后来变得小心翼翼,我不再说:“亲爱的。”我把这句话留在喉咙里,默默地用手指梳理你的头发。但这也一样,你能感觉得到,你知道我把这句话留在什么地方了。你依然苍白、颤抖,像面具一样凝固了你的表情,无声地说:“我的左腿患有萎缩症,你把我错认成某个黄昏蹲在河边扔石子的男人啦。这样的错误你一生中至少犯过两次以上。”你暗示我,别以为自己飞来飞去,就能穿透一切啦,我穿不透,比如说你,因为你是一个比照片之谜更大得多的谜语,就连你的存在都是一个问题,我根本不应该对你的存在这样有把握,因为你说不定会在一天早上消失在人流中,成为无数陌生面孔中的一个;也说不定我并不走开,只是我认出了你不是黄昏扔石子的那个人,于是走开,那时我就会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轻狂,并痴痴地笑起来。

这雨一下子不会停了,我记得出了树林就有一座石塔,我可以到那里面去休息。“橘红色的游艇在海上从容不迫地行驶,拖出一条细细的红线,一个老头咳了一声嗽。你那么确信真奇怪。”你坐在钟形玻璃罩里没有表情地说。出了树林之后才知道并没有塔,那座塔不是在林边,却是在海涛里,塔顶有盏绿灯,我是在十岁那年看见的,一见之下终生难忘,就像那些彩照。第一张彩照是我八岁时出现在床头柜上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黄绿的草地,正中有一个穿着天蓝色绣花短裤的男孩,正在踢足球。我用手拨了一拨照片,他就一眨眼,调皮地飞起一脚。那一回真把我看呆了。我在空地上不断地转圈子,因为有很多小东西来来回回在地面游走,那里面也有野猪和豹子,我不敢贸然降落。我忽上忽下地滑行,居然还认出了我和你躺过的那块崖石。从上面看去,那崖石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斑,像生在灰白躯体上的一个坏疽。

你的手掌温暖而柔和,这是我躺在崖石上感觉到的。当时阳光将你的唇须染成了棕红色,你沉重的辗转使得崖石裂开了几条缝,数不清的雀子惊慌地窜入云霄。我把我这种感觉向你说了,你那么吃惊,立刻就捡起一块鹅卵石,捏了个粉碎。“一切都并不存在的。”你抬起手臂划了一个很大的、不确定的弧形,一只又一只透明的粉蝶从你背后懒洋洋地、斜斜地飘过。“我能飞。”我又打起精神想和你抗争,“你的手的确很美。我折纸鹤的时候,哭起来了。”你神秘地挤了挤眼说:“那也一样。有很多人为的东西证实我们是不存在的,我们只不过是那些飘忽不定的粉蝶。当你感觉到我的手掌时,也许它压根儿就是另外一个人的,而那个人早就消失在人群里了。那种感觉长时间留在你的脸颊上,这件事与那个人完全无关。你也许会去找,但永远也无法确定。他有时在黄昏的河边扔石子,有时出现在塔顶,有时又在船头撒网,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你不得不将使你心脏悸动的形象附着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而每一次都是真实而生动的。那些人将血肉和魅力赋予这个模特,使它令人销魂,青春永驻,而你……”“你干吗吻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那些幽雅的指头在我的掌心变成了皮筋一类的东西,我将手掌握起来,一根怒跳的血管破裂了,血液慢慢渗出,如一条鲜红的蚂蟥在手臂上慢慢爬动。

十五岁那年,我摔伤了腿,躺在床上折了几千只纸鹤。一天早上,我将细瘦发绿的颈脖伸出窗外,霜风透骨,窗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哗着,我一直呆到天黑,被冰霜紧紧地粘在窗台上了。那一次我的手臂差点闹到要截肢的地步。我记得那些纸鹤有各种美丽的颜色(我想象的色彩),玲珑雅致。终于有一天,一个模样和你相似的青年走进我的房间,看见了扔在地上的那些纸鹤,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弯下腰,似乎要捡起那些小东西。我连忙用脚踏住他要捡的那一只,我们对视的眼光碰出一排星星,我看见他的鬓角有一道疤。他正是那个人,我对这张有一道疤的脸熟悉极了。我讲的这些,就是你过去的经历,我们从前多次相会,我曾经是折纸鹤的少女,这当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雨停了,我就要飞回去。在假设的空房间里,在坏疽般的崖石上,我将再次和你不期而遇,你会不由自主地吻我的嘴唇,而我,下一次一定要说:

“你就是他,我是那个女人,在河边,在灯塔,在船头,在中午烈日下的沙滩上,在黄昏的桂花林里。南方温暖的濛濛细雨中,红玫瑰的花苞就要绽开,一个雪白的人影在烟色的雨雾中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