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口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象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杆在你体内‘哔哔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出不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不会有那么高的山,即算在山顶,也不会抓得到太阳的,你完全弄错了吧?”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化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存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了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讲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来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视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象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儿,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哩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象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贴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智不清了吧。”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颠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俩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蹓来蹓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面了,刚一坐下,壁上的闹钟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不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尿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身体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踡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嚷嚷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漱着喉咙。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咀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内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他将一砂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砂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咯咚咯咚”的响声。他忆起她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作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

“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躺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地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条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却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冷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嗓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劲,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