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却很黑。劳现在可以听见鸟儿们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了。彻底的寂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一眼望去,每一只都是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内心不宁静的话,很容易将它们看作一些面目狰狞的怪物。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些动物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这在她是来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中,劳的意志渐渐从内部崩溃了。那就像静静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向周围眺望,满目尽是青蛙的尸体。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柔软自如的,现在回想当时的举动,只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当时的冲动由何而来。

也许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某种形式,所以白脸人不再说那种暗示性的语言了。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了,他和她天天见面,谈论同一件事,所以用不着暗示,也用不着企望对方了。劳看出她的生活正在变得单纯化,而以前那种种表面的骚动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屋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却不懂劳的意思,责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离开,还不时回过头来将她打量。劳在心里骂他“势利鬼”。

一连好多天呆在鸟房里,劳的表情越来越自如了。每当鸟儿们轮流去那边墙根下大便,劳的眉毛就耸动一下,随着大便落下那“啪啪”的响声轻轻地点头。

一天早上醒来,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大便,随即又为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动了一阵。在下午三点钟时,堆房门前有一小块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阳光在那边移过。劳现在对这类事比较漠然了,她看出鸟儿们对这事比她更为漠然。每一只鸟都像是一根轴心,太阳则成了围绕它们转动的小齿轮。“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永恒的。”劳想起了这句话。它们偶尔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脱落的羽毛,或迈着笨重的步子去那边大便。当劳吃饭时,它们中的一只有时将长嘴伸进她的碗中,有时则全然不加理睬。这一切,在它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旁若无人,既不顾忌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劳现在慢慢地可以解释她要加入它们的行列的原因了,原来它们是非常自满自足的,它们拥有较一般的鸟儿更为高级的生活。劳很早就向往这样一种个人生活,可惜由于种种的干扰未能满足自己的夙愿。而在一夜之间,种种的想象都成为了现实,她甚至没来得及适应一下。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弄糊涂了,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她起初的种种幼稚举动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决定的意义,就是现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没关系。她坐在很高的树枝上观看青蛙的尸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她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奔到底,最后总要通过半圆形的玻璃拱门,余下的路就变得单一而乏味了。路边可能会有另外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没有,但都不值得特别注意。白脸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门到达之前出现的,所以显得有点怪,见多了就没什么了。对她来说,白脸人还是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吧,现在她还没发现那座拱门,心里却早已将这件事确定过了。

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听见有人来捣弄她的门闩了。“我要从从容容地。”她对自己说道。她开始练习将脚步迈得又缓慢又随意,眼睛东张西望的。于无意中将自己与鸟儿们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鸟儿们从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一举一动都不像她这么俗气,这么狭隘。比较的结果虽然令她沮丧,细想个中的缘由,却又坦然了:人和鸟本来就不相同的。她又设想,要是现在有人捣坏门闩冲进来,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脸上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在从前,她脸上的表情总是随心所欲的,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干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像她这种人,本质上其实应该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鸟儿走进厨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只鸟儿毫无表情,踩着碎瓦片用一成不变的笨重的步子迈出厨房。劳对它那种处世的态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明白那种样子是学不来的。就说白脸人吧,他好像自认为自己已成了鸟儿们的化身,但他还是抽烟,将开水装在坏了的热水瓶里,间或还说些深奥的话。劳想,那也算一种高级的做作吧。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只鸟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劳设想不出,如果他的热水瓶掉在地上,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至少不会浑然不觉吧。人就是人,终究成不了一只鸟。

白脸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这一点倒是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仪表的缘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仪表呢?劳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记忆,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脸人的头上,最后都觉得很不合适。总之,白脸人只能长着目前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这个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现,主宰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令劳感到迷惑的事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再也记不起她周围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与哪些人有关,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成了迷雾一团。她唯一记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记起,而是有点面熟,劳就随意与她打招呼了。那么父母总是有的吧?劳挣扎着想恢复对他们的记忆,脑子里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这些鸟儿,对于它们的来龙去脉,劳至今历历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无意中发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树荫,劳跳完舞之后正在树荫里吹风,用指头梳理着汗湿的头发,它们就出现了。那一次只不过是在天边旋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这件事已过去好久了,劳还记得当时她面前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结疤,疤上长了一些杂草。后来鸟儿们又出现了几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点,于是它们的形象就时常萦绕在劳的脑际了。次数反复得多了,劳才生出想对一个什么人讲出来的想法,这时白脸人就成为了那个人。

一开始,劳恨自己是那样的笨拙、无能,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现在已经好了,她可说是基本上习惯了。她为自己的灵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反复无常吧?白脸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这种反复无常,所以才毫不吃惊地认为:“那不过是表面现象。”他这样说的时候,劳很想反驳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劳又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外面季节的更换,这些鸟儿会不会换毛呢?她看见它们栖息的地上有一层羽毛,不过那都不是它们换下来的,而是那几只病鸟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黄的颜色。那么,正常的换毛应该在什么时候呢?院子里没有树,也没有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劳已经无法判断季节的变化了。和鸟们住在一块,皮肤对气温的感受力也大大减弱了,她一直就穿着单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错,她出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满脑子的惶惑,哪里会去注意外面的季节变化与气温呢?

有一天,几十朵细小的腊梅花落在厨房门口,排成一个显眼的半圆。劳蹲下去,惊异地看了好久好久。这就是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应该有些什么样的迹象呢?劳想了又想,叹着气承认自己全然忘却了。一只鸟儿用粗大的脚爪将三朵小花踩进了泥里,然后懒洋洋地迈进了厨房,开始找吃的。

劳决定出去观察一番。“观察”这个词儿也是临时想出来的,她早就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她出门时将大门的门闩弄得“哗哗”直响,眼睛紧盯那些鸟儿,但它们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门,劳的脚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来,止也止不住。她的脑袋明显地有一种升空的感觉,一上一下地在气流中浮动着。她咬着牙,将自己的思维固定在一个念头上:“该不会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体从她的眼前向后退去,这些物体的形状和颜色都说不准。视觉中一片迷茫,想要将目光聚集在某一点上显然是徒劳的。有风在吹,但她并不感到冷,她的头发也并不飞扬起来。有一个地方似乎有点熟悉,是不是那棵树的树荫呢?还没容她一转念树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恼怒,于是猛吸一口气,大声朝空中喊出:

“现在是冬天了吗?!”

她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得可怜,就如以前听见一只蜜蜂叫一样。这就是说,除了白脸人的小屋里,另外的地方也装有消音器。她又联想起白脸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装置的环境中,因为这个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劳不由自主地开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双腿竟然变得像小鹿一样轻灵了,而从前她多次扭伤过踝关节。现在她搞不清她的来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里去,而这种状况更使她的精神亢奋起来。原先她也偶尔有过这种状况,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明晰,这么自觉。她将脚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认着路旁的物体,总想发现一点熟悉的东西。一股热流从体内腾起,现在她清晰地闻见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鸟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只脱毛的鸟身上尤为浓烈。接着她又听见白脸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说话,顺风传来的声音是机械的,持续不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些字和句子都毫无意义,无论怎样努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全是徒劳。她记得白脸人从不出房门一步,更不可能到这无人的野外来,然而他又的确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讲话。他的语调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单一,但句子不像平时那么简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样均匀的速度说了又说。劳左右转动她的头,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季节的迹象。这时,她的力气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种愿望放慢了脚步。

劳第一次发现了白脸人门口的柿子树。那棵树已经死了,枯黑的树枝光秃秃的,劳只是从它的树干辨认出它从前是一棵柿子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这栋房子旁边有树呢?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棵树已经死了。

白脸人的家里也是与季节完全失去了联系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所以他才能一直穿着那件袍子不脱。所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在劳的记忆里复活了,原来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种形式,表面的差异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她在那个多风的日子里闯进这间房子,而为准备这件事,她花去了几十年工夫。可以肯定,这个人早就在这里,或者他料到她会闯进来,就等在这里;或者他什么也没等。他太傲慢了,任何冲动的事都与他无关。这间房子也和他同样傲慢,柿子树也是因为傲慢才死掉的吧。劳抚摸着树干,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如果一生下来就如这房子里的主人这般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伴随他的就只能是这种无季节的透明世界。而劳本人,她有过在风中奔跑,在阳光里跳舞,在荆棘丛中砍伐的鲜明记忆,怎么会跑到白脸人的世界里来的呢?这种事玄而又玄。为什么在几十年的准备过程中,她对此事一点预兆也没有呢?

“那东西原先是一棵树。”

“我已经看出来了。”

“这很好。你在找东西吧?”

“你一直在说话吗?我在那边就听见你在说个不停。”

“那倒并不见得。再说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如此,没有区别。我倒忘了这一点。你能说出腊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进院子里的吗?”

“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你要不断地忘记一些事,你太多苦恼了。”

这一次,他俩是隔着窗子谈话的。每次都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劳就与他谈起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来了。这一次有点不同,她没进屋去,他也没有递给她那杯温水。为什么呢?可能是这棵死树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树下,摸着树干,立刻有太阳的光和热传到她身上,那或许是这棵树在从前的日子里保存下来的。光和热使她的全身轻微地发麻,她有点紧张,就忘了应该进屋去与他谈话了。他也并不邀请她,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就忘记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么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么醒目的半圆。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想清,就跑了出来。”

“你就认定那是些花瓣?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你那边这些日子该十分宁静吧?”

“对,十分宁静。我几乎要尝试与鸟们在一个盘子里吃东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

那启示就如白天一样清楚,劳看见自己正在渐渐进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样娇嫩,这似乎不大好。然而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天赋了。

看着这些鸟们,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墙根边上拉屎,即使具有了这些白鸟的意识,也是不可能像它们那样行动的。它们是何等地从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视一切!它们占据着这个院子,在墙根那边拉屎,对于她每天的跑进跑出视而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劳对于它们的体味和肮脏不再反感,反而有种向往了呢?劳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它们的镇静由何而来,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般。

总结起来,她这一辈子总在冲来冲去的,鲁莽异常。正是这种个性使她的嗓子总是保持那种可笑的娇嫩,年龄越大,她说话的声音就越使她自己难堪。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但那件事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她只能这样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鸟儿的羽毛正在继续脱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经完全裸露出来了,毛孔的周围渗出稀薄的脓汁,还有一条腿的皮也完全剥落了,像烫熟了一样。这种生理的变化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完全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倒是劳,当鸟儿那只脱皮的脚爪偶尔踩着她的脚时,总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那种时候,她真希望它不要与自己离得太近。

还有一只鸟,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啄食起墙上的石灰来,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它弄出的“哒哒”声。它还粗暴地弄得房里尘土飞扬,劳在睡觉时只好将头埋到被单底下。早上一看,被单上满是石灰块,墙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红砖。

那一天有点冷,可能是冬天来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没来,仍然是春天或夏天。这种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征性地想一想。因为有点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前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那棵死柿子树。白脸人站在树下抽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在门口,然后他仔细审视那棵树的树皮,还用一个指头在树皮缝里拨了几下。再后来他背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房门自动关上,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碰响声。她的视觉又随之进入了房间里,白脸人像她一样坐在桌边,正在抽另外一支烟。窗户开着,看得到那棵树,窗外泛滥着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无动于衷的。空中还有雷鸣,远方也有狗叫。劳既听见了外面那些声音也听出了白脸人房间里的寂静。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双重听觉,也是第一次看见遥远的身外之物,她的头部随着传来的声波轻轻摇晃。白脸人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劳就听见了浪头拍击玻璃的响声。毫无疑问,白脸人一向耳聋,而她,也曾被那间房里的寂静所蒙蔽,没看出来。现在她的听觉正试图慢慢恢复,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双重的效果。那种景象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劳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她发觉那只有病的鸟竟然将粪便拉在她的脚背上,将鞋袜全弄湿了,怪不得她会感到寒冷。

换了鞋袜以后,再要来继续刚才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了。闲得无聊,她又来计算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蓝色的笔将她旅行过的路线连缀起来,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条不太规则的直线,完全缺乏含义。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绝没有这种看法的,那时她认为自己的旅行路线应该是一些菱形,至少也会是一个U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根直线。这太乏味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丰富来点缀她贫乏的生活。看来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场,那根丑陋的直线横在她眼前,嘲弄着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将所有的人抛出了她的记忆,他们大概明白这一点了吧。明不明白都无关紧要了,那条直线以不顾一切的势头指向某个方向。想到这个,劳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黑区,黑区的周围又闪耀着点点烛光,烛光之间跑着几只野狗。

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将白脸人看作一个疲惫了的旅游者,将他的房子看作一个车站。后来有一天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曾外出,也没这个必要。听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劳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再用调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个车站,而像一只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时候,在被季节的变化弄得发狂的一刹那,劳自己也想要这样一只汽艇,过后又忘记了。

白脸人肯定不具备双重的听觉,所以他才能始终镇定地坐在属于他的房子里。耳聋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样丧失部分听觉,真是妙极了。要是换了劳处在他的位置,肯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劳终于没能在那里住下,而是在自己家里,与白鸟们住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也是一件早就注定了的事吧。白脸人也料到了这个,所以他才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回忆她与他之间的交往,某种性质越来越鲜明突出了。也可以这样说,当劳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时,白脸人递给她的那杯底下沉淀着水垢的温水里面,就包含了未来的一切含义。当时她却处在半蒙昧的状态,仅仅注意到了那个旧热水瓶。为什么会发生他们之间的交往呢?不就是因为白脸人“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吗?当时她又是如何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的呢?

劳的视觉改变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忽然就看见白脸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只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气无力的,还半张着嘴喘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劳在那间房里呆过无数次,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小生物。在她看起来,那样一个缺少空气的汽艇里,除了白脸人这种久经考验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难以长久生存下去。然而却有这只老鼠,从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残已明显可见,竟然没有跑掉真是奇迹。劳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这房里也许还可以生长些什么东西,可我已对这些事失去兴趣了。至于白鸟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见了。”

“也许。我们都在一点点地消失。看那地平线,昨天夜里,你应该看到它们在如何地起伏波动,我看见的只是这个。”

“还有梅花。”

“对了,不过那是听你说的,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老鼠在什么地方躲藏?”

“你看见的是一幅偶然的图像。据说这里是来过老鼠。有一次,我还对你讲过一个渔夫的故事,他的船触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请静下心来听一听,你听到了吗?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小生灵在挣扎中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树上落下的枯叶。”

劳开始沿墙根和柜子寻找,她甚至看见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终究找不到所要找的。这时白脸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扔了它。”劳嘀咕道。

“可能。”白脸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补充说:“它是自己从窗口掉下去的。我从来不扔什么东西,那样做太操心了,我从不操这些心。”

劳又使劲嗅了嗅,没有嗅出腐烂的味儿,当然,这间密室可说是一尘不染,她无法设想小生物竟会在这里悄悄腐烂。那么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动跳下去的,用垂死挣扎的气力用劲一弹,就离开了这里。

白脸人看见劳脸上的表情,耸了耸肩头。

窗外枯死的柿子树依然如故。劳想道,这棵树的死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小老鼠误闯进来,后又跳出去了。劳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做出一种姿态,不过远不如这里的一切明确罢了。她的腿脚过于灵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态只能在动作中体现。她不是能够进入沉思默想的那种类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稳定的因素,而稳定正是她所向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这边跑。她时常对鸟儿们凝视良久,惊异于它们怎么能够将一种姿势保持得那么长久,像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一样。而她,就是在梦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换姿势,完全没有什么定准。

劳走到窗外,拍拍树干,又一次感觉到那种交流。当她用力凝视树干分杈的地方时,她甚至感到有两道强光从她干涩的眼里窜了出去,就像神话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劳自己从来就具有这种交流的本领,只不过在以前,运用起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过去她只与人交流,每次弄得别人十分难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一切东西,不论有无生命,都能与她产生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与人来往的许多麻烦。比如最近,她就常与大自然的气候产生交流,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也烦人,因为她不太习惯总是心脏怦怦乱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毕竟掌握了一些主动权,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样独来独往。现在她拍了这棵树,树就用它温暖的皮向她的指头作出反应,与此同时,劳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间的位置。这种游戏真令人感动,在这种场合,劳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而是几乎要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