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梓里集·采蕨

作者:沈从文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了美国输入的XX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

沿长江中部某某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XX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徼悻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嚷着,各人竞争上前攫了那一方消息,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呆板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在口上一同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的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各个向四散走开。

这些良好的市民,虽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仍多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坦白的说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而富有的幻想性格,占据到XX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是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现在这一个政府上的。

可是XX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XX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用粗糙撒野的话语,骂到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XX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

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西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到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名的年青人,演说一切事情。那个人报告到一切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相,大家才知道前方是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过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

“……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

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

那时一个机关中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诡诈的望了四周一下,把从X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所说的话,因此把那一张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一个。

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了一个外人电讯社,似嘲似讽所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下面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便详详细细说明到本国当家的种种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的神气,活活泼泼显现于市民面前。

有人说话了。

“希望政府为我们出兵,我们自己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

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一个错误的打算,向XX请救援的兵!”

有人提到用物质救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的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

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XX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皆不能通过,须绕道走去了。

警察过来了。不知如何,群众的愤怒,在这治安维持者身上,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

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了不久一会,西街西头重新发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的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于是市民们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演说的人,向大街四散走去。

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

“我的兄弟,我的同志,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

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强硬了一点,各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安稳了一点,也各站定在原来一处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已来了。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分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一批年青一点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的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一时忽然清净了,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

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

“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是不行的!大家都见到这种事,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应当向政府去算账,我们应当大家去质问这个主使野兽的人!”

平时十分胆小,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团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跟到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

因此一来,一点钟后,XX市公安局门前,重新提了一些人,重新发生了一次武力对徒手平民无耻的殴打,重新在那里产生了一场混乱。XX市到了下午临时宣布戒了严。可是一到晚上,政府明白事情扩大将发生其他影响,被捉的市民全开释出来了。

但事实上有七个却没有释放。

到第二天XX市民自动罢了市。那么讲和显然已不行了,不取保的开释已不成为恩惠了。XX市民的意见,昨天的事,谁也无罪,谁也不应当被殴被捕。一群毫无过失的市民,见到政府的冷淡,大家来在街头商量一些公民有权利可过问的事,同时也正是商量些公民应尽的义务。需要一种讨论来确定,这讨论妨碍到什么治安?一个完全生意中人的男子,为了当时正义激发了勇气,替大家报告了一些事实,说了几句大家想说皆说不出口的话,为什么应被逮捕和殴辱?多数无罪的市民,为什么应被无道理的殴辱和逮捕?为什么这件事也得用欺骗把被捕的留下那么多,却向各方宣布,即刻已完全释放?

XX市民的罢市,所要的是一种当局对市民的公平。这公平在过去谁也没有从当局方面得到。对敌人懦怯,对列强谄媚,XX市当局,一面禀承中央政策,对市民则虐待同欺骗并用,现在大众感到羞于同这种当局合作,故全体罢了市。

每一市民皆知道那些为一个民族气概,为一般被压迫阶级所受的侮辱和剥削,因而向帝国主义暴力用血和生命来抗议的X军,为何急迫的盼望帮助,政府却如何冷静如何沉默不加过问,市民们皆莫不欲尽所有尽所能为前方供给一切。XX市民一面罢了市,一面仍然各尽其能做那件事。没有得到任何机关的帮助,没有向任何公家机关捐过钱,十七辆运货大汽车,每一辆汽车上皆装满了一切用品,继续向XX的长途马路开去。一面全体自动罢市,一面仍能继续进行救济事情,这种罢市,就似乎只显然在说明XX市民羞于同政府合作一种意义上存在了。

这自然是不行的。XX市当局并不愚蠢,明白一切的情形,一切调停皆极力进行着。把威迫利诱加诸XX市重要商人方面,因此商会会长,银行行长……以及一切同政府利害关系较切近,而又有权力支配调度市面的人物,皆努力使这件事情,莫延长,莫扩大。一面算是当局重新让了步,为了在“国难”情形中,不欲过分追究一切,把另外六个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市民,全取了平常铺保开释。市民充满了热忱,另一方面却充满了卑鄙;普遍皆燃烧到愤怒,在那名为衙门的角隅,却隐藏了恇怯与诡诈:放了这六个人,另外那一个,还应有一种解释,自然就又轮到那个千篇一律的谎话里去,把一个审判以前的人,先加下反动有据的罪名,扣留下来,且不久就移提到第X军事法庭去了。有水的河才能够流动,有智慧的头脑才能够思索,XX市的市民,全是那么可惊的诚实,被哄着,被骗着,于是重新开了市,一场风波过去了。

后面一点日子,从此在XX市报纸的号外,从官方发出的前方战事胜利消息,总较其他地方所得消息多一点,同时什么市政府的义勇军也出发了,什么中央大军调赴前方的消息也多了。种种似乎特为XX市民而制造的消息,每天皆以一个极其无耻的夸张意义而登出,哄骗到市民的热情,和缓到市民对当局冷静的仇视。

XX市民一面虽疑心到前方战争的情形,一面却对于当局怀了好意。直到X军从XX退却的消息证实后,明白一切无望了,每日还有无数市民,沉沉静静的,在公立阅报处或大街一角,从报纸上找寻那个失败外交的结果;市民明白战事是无希望了,信任到政府的谎话,盼望到新的外交,新的统一,新的政治。

…………

在一切市民睡梦里,内战重新在酝酿中。XX市既当X线的要冲,市外铁路线上的军队,每日皆极匆忙的神气,用兵车转运到各处去。一切人皆不明这内战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一切人皆不明白为什么先一时这些军队皆俨然没有存在,这时节究从什么地下爬出。一切人唯一希望,只是希望政府分配地盘适当一点,这内战可以缓和一点爆发。

XX市城中的新辟马路,市上的汽车不多,在一个市民记忆中,皆留下一个不至于错误的印象。常到城中的属于私人的汽车,市长是蓝色的,军部一高级人物是灰色的,某绅士姨太太是绿色的,某老板是黑色的,某中央委员是灰色装甲的,……共通算来也不过二十辆而已。一天下午两点十分钟左右,XX市长坐了他那体面的蓝色汽车,过新大街预备上衙门去,在西大街头上,因为人力车较多,行车速度不高,忽然从一个铺子里,奔出一个男子,似乎发了一点狂,很便捷的扳上了市长的车旁,意思想……

市长一望就明白这是刺客到了,正不知如何处置,坐在车旁边的卫士,知道了他的职务,不让那刺客模样的人动手,就先向那刺客开了枪,一连两枪。那汉子在一种痉挛中跌倒了,大街上起了空前的混乱,一切人皆向店铺中跑去。汽车上人很机警,明白身旁还有其他危险,便把汽车如飞一般向市政府方面开去。被打倒死去的男子,稍后便是大圈人围着,又稍后却为一圈军警围着了。新街附近即刻临时戒了严,各处铺子各个行人都加以严密的搜索;不久全市又戒了严,车站也戒了严了。所有驻扎在市内的军警,皆为这件行刺案件而呈非常的活动。从军警的活动看来,XX市的市长是健全的,无恙的。从戒严情形中看来,市民一方面传播着市长受伤的谣言,各显得十分惶恐。

被刺的市长压了惊后,正独自在办公室里,向上峰起草电文,报告遇险的经过,外面会议厅里,正预备着开重要会议,那个奉命令过公安局去询问搜索行刺死者一身的结果,报告回来了;在那毫无可疑的行刺者身上,警察搜索的结果,只发现一个信封,这信封明显的写上那么两行字:——

XX市的一个市民呈禀

XX市长大人钧启

回事的把那个信件从公安局取回,呈给了XX市长过目。XX市长看到时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从那个信件分量上,看明白了那薄薄信件决不是一颗炸弹,但仍然装作十分谨慎的态度,把信封拉开。上面的一切使他脸红了。原来这是一个XX市的公民,为了一点诚实,同时也是十分愚蠢的感情,因为看到报纸所载X方的战事情形,请求市长通电中央出兵救国,写给市长的一封信。大致因为打量到这信必须亲自递给市长,故冒冒失失作了今天的事。市长脸儿红红的,望到那个救国意见愣着,好一会,才向回事的手下人装模作样的说:“这刺客多险,多诡诈,有机会开枪时就给我一枪,无机会动手时就送上这个东西。”

回事的完全不明白“这个东西”是什么意义,不敢作声。市长一会儿就又问:

“另外那个怎么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另外没有什么。”

“怎么,手枪同炸弹全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没有手枪同炸弹。”

“混账,怎么你知道没有?我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余区长那里会这样胡涂,把这东西也疏忽了!要他们找来,一定找来,我看到那是一支七响勃朗宁;用不着看我也猜想得出,有三粒子弹,你去问他找寻拿来!”

回事的心想,“一个药铺的先生那儿会有手枪?”可是望到市长神气不对,不敢顶撞到这个有身分的人物,唯唯诺诺就退下了。

到后那个余区长,果然就送一支旧手枪来了,上面恰恰留下三粒子弹,市长正在同一切要人举行重要会议,大家于是望到那件凶器,各人皆用极谨慎的神气,传观那件凶器,讨论那件凶器,同时想起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机中,市长的危险情形,就莫不佩服到市长的临事镇静,以及车上卫士的勇敢敏捷。

市长于是笑着,向那些阔人要人说:“是的,幸亏兄弟还镇静,出了事后还能这样子不慌不忙,不然这件事情可不知如何影响到这个XX市,因此一来,把全市临到一个如何可怕的混乱情形中去。”

公安局长已经得到过区长的报告,明白市长那句话的意思,用做惯了下属应对得体的腔调回答说:“是的,是的,幸得市长的镇静,临事有方,不至于生出别的危险。遇到这种事情,缺少镇静是一定要糟的。”

两人说完时,皆互相望到莞尔而笑,满围到桌子坐定的在座同人,也各张了吃肉喝酒的大嘴笑了。

“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一种显然的行刺,若非XX市长汽车上的卫士稍先一着,奋勇杀贼,结果将不知陷XX全市到如何一种不堪设想的混乱中去!”市民当天就可以在晚报上,默默的读着这种新闻记载。三四天后,又从天津上海各大报上默默的读到同样记载,且同时还登载了暴徒死尸同凶器的摄影,XX市长远方朋友,看到那种新闻时,莫不为XX市长当时情形捏一把汗。

XX市民有疑心到这个错误事情没有?没有的。

廿一年五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