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景·如蕤

作者:沈从文

玲玲的样子,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睛,脸庞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走路时欢喜跳跃,无事时常把手指头含在口里。年纪还只五岁零七个月,不拘谁问她:

“玲玲,你预备嫁给谁?”

这女孩子总把眼睛睁得很大,装作男子的神气:“我是男子,我不嫁给谁。”

她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面有时便显得有点顽皮。但熟人中正因为这点原因,特别欢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气回话,成为年长熟人的一种快乐源泉。问第三次,她明白那询问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时有人问及时,她还是仍然回答,忘记了那询问的人用意所在。

她如一般中产者家庭中孩子一样,生在城市中旧家,性格聪明,却在稍稍缺少较好教育的家庭中长大,过着近于寂寞的日子。母亲如一般中产阶级旧家妇人一样,每日无事,常常过亲戚家中去打点小牌,消磨长日。玲玲同一个娘姨,一个年已二十左右的姊姊,三个人在家中玩。娘姨有许多事可作,姊姊自己作点针线事务,看看旧书,玲玲就在娘姨身边或姊姊身边玩,玩厌了,随便倒在一个椅子上就睡了。睡醒来总先莫名其妙的哭着,哭一会儿,姊姊问,为什么哭?玲玲就想:当真我为什么哭?到后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个人玩起来了。

她如一般小孩一样,玩厌了,欢喜依傍在母亲身边,需要抚摸,慰藉,温存,母亲不常在家,姊姊就代替了母亲的职务。因为姊姊不能如一个母亲那么尽同玲玲揉在一处,或正当玩得忘形时,姊姊忽然不高兴把玲玲打发走开了,因此小小的灵魂里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够,所以想象力比一般在热闹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发达。

母亲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临行时嘱咐了家中,吃过了晚饭回家,上灯以后不回来时,赵妈拿了灯笼去接。母亲走后,玲玲靠在通花园的小门边,没精打采的望着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阳,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叮铃当啷玩弄着口袋里四个铜板,来回数了许久,又掏出来看看。铜板已为手中汗水弄得湿湿的,热热的。这几个铜板保留了玲玲的一点记忆,如果不是这几个铜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门,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么地方去了。

玲玲母亲出门时,在玲玲小手中塞下四枚铜板,一面替玲玲整理衣服,一面回头向姊姊那一边说:

“我回来问姊姊,如果小玲玲在家不顽皮,不胡闹,不哭,回来时带大苹果一个。顽皮呢……没有吃的,铜板还得罚还放到扑满里去,且不久就应当嫁到XX作童养媳妇去了。姊姊记着么?”

姊姊并不记着,只是笑着,玲玲却记着。

母亲走了,姊姊到房中去做事,玲玲因为记着母亲嘱咐姊姊的话,记忆里苹果实在是一种又香又圆又大的古怪东西,玲玲受着诱惑,不能同姊姊离开了。

姊姊上楼后,玲玲跟到姊姊身后上去,姊姊到厨房,她也跟到厨房。同一只小猫一样,跟着走也没有什么出奇,这孩子的手,嘴,甚至于全身,都没有安静的时刻。她不忘记苹果。她知道同姊姊联络,听姊姊吩咐,这苹果才有希望。看到赵妈揉面,姊姊走去帮忙,她就晓得要作大糕了,看到揉面的两只手白得有趣味,一定也要做一个,就揪着姊姊硬要一块面,也在那里揉着。姊姊事情停当了,想躺到藤椅上去看看书,她就爬到姊姊膝上,要姊姊讲说故事。讲了一个,不行,摇摇头,再来一个。……两个也不够。整个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压在姊姊的身上,精神虎虎的,撕着,扯着,搓着,揉着,嘴里一刻不停的哼着,一头短发在姊姊身边揉得乱乱的。姊姊正看书看到出神,闹得太久了,把她抱下来,脚还没有着地,她倒又爬上来了。

姊姊若记着母亲的话,只要:“玲玲,你再闹,晚上苹果就吃不成了。”因此一来玲玲就不会闹了。但姊姊并不记着这件事可以制服玲玲。

姊妹俩都弄得一身汗,还是扭股儿糖似的任你怎么哄也哄不开。

姊姊照例是这样的,玲玲不高兴时欢喜放下正经事来哄玲玲,玲玲太高兴时却只想打发开玲玲,自己来作点正经事。姊姊到后忽然好像生气了,面孔同过去一时生气时玲玲所见的一模一样。姊姊说:

“玲玲,你为什么尽在这里歪缠我,为什么不一个人在花园玩玩呢?”

玲玲听到了这个话,望望姊姊,姊姊还是生气的样子。玲玲一声不响,出了房门,抱了一种冤屈,一步一挨走到花园门边去了。

走到花园门边,一肚子委屈,正想过花园去看看胭脂花结的子黑了没有,就听到侧面谷仓下母鸡生蛋的叫声。母鸡生蛋以后跳出窠时照例得大声大声的叫着,如同赵妈与人相骂一样,玲玲在平常时节,应当跳着跑着走到鸡窠边检察一下,看新出的鸡蛋颜色是黄的白的,间或偷偷用手指触了一下,就跑回到后面厨房去告给佣人赵妈。因为照习惯小孩子不许捏发热的鸡蛋,所以当赵妈把鸡蛋取出时,玲玲至多还是只敢把一个手指头去触那鸡蛋一下。姊姊现在不理她。她有点不高兴,不愿意跑到后面找赵妈去了。听到鸡叫她想打鸡一石头,心想,你叫吗,我打你!一跑着,口袋中铜板就撞触发出声音。她记起了母亲的嘱咐,想到苹果,想到别的。

……妈妈不在家,玲玲不是应该乖乖儿的吗?

应该的。应该的。她想她是应该乖乖儿的。不过在妈面前乖乖儿的有得是奖赏,在姊姊面前,姊姊可不睬人。她应当仍然去姊姊身边坐下,还是在花园里葵花林里太阳底下来赶鸡捉虫?她没有主意儿明白应当怎么样。

她不明白姊姊为什么今天生她的气。她以为姊姊生了她的气,受了冤屈,却不想同谁去说。

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看了一会,大梧桐树蝉声干干的喊得人耳朵发响。天的底子是蓝分分的,一片白云从树里飞过墙头,为墙头所遮盖尽后,那一边又是一片云过来了。她就望到这云出神,以为有人骑了这云玩,玩一个整天,比到地上一定有趣多了。她记起会驾云的几个故事上的神人,睨着云一句话不说。

太阳先是还只在脚下,到后来晒过来了,她还不离开门边。

赵妈听到鸡叫了一会,出来取鸡蛋时,看到了玲玲站在太阳下出神。

“玲玲,为什么站到太阳下去,晒出油来不是罪过吗?”

玲玲说:

“晒出油来?只有你那么肥才晒得出油来。”

“晒黑了嫁不出去!”

“晒黑了你也管不着。”

赵妈明白这是受了委屈以后的玲玲,不敢撩她,就走到谷仓下去取鸡蛋,把鸡蛋拿进屋去以后,不久就听到姊姊在房里说话。

“玲玲,玲玲,你来看,有个双黄鸡蛋,快来看!”

玲玲轻轻的说:

“玲玲不来看。”

姊姊又说:

“你来,我们摆七巧,学张古董卖妻故事。”

玲玲仍然轻轻的说:

“我不来。”

玲玲今天正似乎自己给自己闹别扭,不知为什么,说不去看,又很想去看看。但因为已经说了不去看,似乎明白姊姊正轻轻的在同赵妈说:“玲玲今天生了气,莫撩她,一撩她就会哭的。”她想,我偏不哭,我偏不哭。

姊姊对玲玲与母亲不同,玲玲小小心灵儿就能分别得出。平常时节她欢喜妈妈,也欢喜姊姊,觉得两人都是天地间的好人。还有赵妈,却是一个天地间的好人兼恶人。母亲到底是母亲,有凡是做母亲的人特具的软劲儿,肯逗玲玲玩,任她在身上打滚胡闹,高兴时紧紧抱着玲玲,不许玲玲透出气来,玲玲在这种野蛮热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母亲不是为正经事缠身,玲玲总能够在母亲的鼓励下,那么放肆的玩,不节制的大笑,锐声的喊叫。在姊姊身边可不同了。姊姊不如母亲的亲热,欢喜说:“玲玲,怎么不好好穿衣服?”“玲玲,怎么不讲规矩,作野女人像!”但有时节玲玲作了错事,母亲生气了,骂人了,把脸板起来,到处找寻鸡毛帚子,那么发着脾气要打人时,玲玲或哭着或沉默着,到这时节,姊姊便是唯一的救星。在鸡毛帚子落到玲玲身上以前,姊姊就从母亲手上抢过来,且一面向母亲告饶:“玲玲错了,好了,不要打了。”一面把玲玲拉到自己房中去,那么柔和亲切的为用衣角拭擦到小眼睛里流出的屈辱伤心的眼泪,一面说着悦耳动听的道理,虽然仍在抽咽着,哭着,结果总是被姊姊哄好了,把头抬起同姊姊亲了嘴,姊姊在玲玲心目中,便成为世界上第一可爱的人了。分明是受了冤屈,要执拗,要别扭,到这时,玲玲也只有一半气恼一半感激,用另外一意义而流出眼泪,很快的就为姊姊的故事所迷惑,注意到故事上去了。

譬如小病吃药,母亲常常使玲玲哭泣;在哭泣以后,玲玲却愿意受姊姊的劝哄,闭了眼睛把一口极苦的药咽下去。

母亲和姊姊不同处,可以说一个能够在玲玲快乐中而快乐,这是母亲,一个能够在玲玲痛苦中想法使玲玲快乐,这是姊姊。两人的长处玲玲嘴里说不出,心里有一种数目。

玲玲夜间做梦,常梦到恶狗追她,咬到她的衣角,总是姊姊来救援她,醒时却见睡在母亲身上,总十分奇怪。玲玲的心灵是在姊姊的培养下长大的。一听人说姊姊要嫁了,就走到姊姊身边去,悄悄的问:“姊姊,你当真要嫁人吗?”姊姊说:“玲玲你说胡话我不理你,姊姊为了玲玲是不嫁的。”玲玲相信姊姊这一句话,所以每听到人说姊姊要嫁时,玲玲心里总以为那是谎话。但当她同姊姊生气时,就在心里打量,“姊姊不理我了,姊姊一定要嫁了才不理我的。”

对于赵妈,玲玲以为是家中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恶人。玲玲一切犯法的事,照例常常是赵妈告发到母亲面前的,因此挨打挨骂,当时觉得赵妈十分可恨,被母亲责罚以后,玲玲见到赵妈,总不理会赵妈,且摹仿一个亲戚男子神气,在赵妈面前斜着眼睛,觑着这恶人,口上轻轻的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遇到洗澡时,就不要赵妈洗,遇到吃饭时,不要赵妈装饭,可是过一会儿,看到赵妈在那里整理自己的小小红色衣裳,或在小枕头上扣花,或为玲玲作别的事情,玲玲心软了,觉得赵妈好处了。在先一时不拘如何讨厌赵妈,母亲分派东西吃时,玲玲看看赵妈无份,总悄悄的留下一点给赵妈,李子,花生,香榛子儿。橘子整个不能全留,也藏下一两瓣。等到后来见到了赵妈,即或心中还有余气,不愿意同赵妈说话,一定把送赵妈的东西,一下抛到赵妈身边衣兜里,就飞跑走去了。过一时,大家在一处,赵妈把这件事去同姊姊或别人说及时,听到姊姊说“玲玲是爱赵妈的”,玲玲就带了害羞的感情,分辩的说:“我不爱赵妈。”一定要说到大家承认时才止。

关于“恶人”的感觉,母亲同姊姊有时也免不了被玲玲认为同赵妈一样,尤其是姊姊,欢喜故意闹别扭,不讲道理,惹玲玲哭,玲玲哭时就觉得姊姊也不是好人。但只要一会儿,姊姊在玲玲心目中就不同了。

这时节的玲玲,似乎因为天气太长了一点,要玩又不能玩,对于姊姊有一点反感,她以为先前不理会姊姊,姊姊也同样的在生自己的气。

她望望天,太阳是那么灼人,腿也站得发木了,挨到门槛坐了一会,心想母鸡生蛋,那么圆圆的,究竟是谁告它的一种工夫,很不可解。正猜想这一类事情,花园内木槿花短篱后有一个人影子一闪,玲玲眼快,晓得是赵妈儿子小闩子。忙着问:

“小闩子,是你吗?”

那边说:“是我。”

玲玲快乐极了,就从木槿花枝间钻过去,看小闩子。

小闩子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这人无事不做,成天在后门外同一群肮脏污浊下贱孩子胡闹,生得人瘦而长,猴头猴脑,一双凸眼,一副顽皮下流的神气,在玲玲心目中却是一个全能非凡的人物。这孩子口能吹呼哨作出各种声音,手能作一切玩意儿,能在围塘上钓取鳝鱼鳅鱼,能只手向空捞捉苍蝇,勇敢,结实,一切好处皆使玲玲羡慕佩服,发生兴味。这小闩子原来是赵妈的儿子。

玲玲常见小闩子被他母亲用扫帚或晾衣的竹杆追到身后打击,玲玲母亲也不许玲玲同小闩子玩,姊姊也总说同小闩子玩真极下流。她不大相信家中人的意见,倒是小闩子常常因带了玲玲玩回来总得被打,所以不敢接近玲玲了。

玲玲这时看见小闩子,手里拿了一把小竹子,一个竹篾篓子,玲玲说:

“小闩子,昨天捉了多少鳅鱼!”

小闩子记起昨天带了玲玲去玩被赵妈用扫帚追打的情形来了。小闩子装模作样的说:

“还说捉鱼,我不该带你玩,我被打七下,头也打昏了!”

“今天去那儿?”

“今天到西堤去。”

玲玲知道西堤有白荷花,绿绿的莲蓬,同伞一样的大荷叶,一到了那边就可以折这几样东西。且知道西堤柳树下很凉爽,常常有人在那边下棋,还有人在石凳上吹箫,石凳下又极多蟋蟀,时时刻刻弹琴似的轻声振着翅膀。

“西堤不热吗?”

“西堤不热,多少人都到那儿歇凉!”

“我只到过两回。”

“你想去吗?”

“让我想想,”玲玲随便想想,就说,“我同你去吧。”

小闩子却也想想,把头摇摇。

“不好,我不同你去,回头你转身时,我妈知道了又得打我。”

“你妈吃酒去了,不怕的。”

“你不怕我怕。”

“你难道怕打吗?我从不见你被打了以后哭脸,你是男人!”

小闩子听到这种称赞,望着玲玲笑着,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说:

“好,我们走吧,老孙铜头铁额,不会一棒打倒,让我保驾同你到西堤去,我们走后门出去吧。”

两人担心在后门口遇到赵妈,从柚子树下沿了后墙走去。玲玲家的花园倒不很小,一个斜坡,上下分成三个区域,有各样花果,各样树木,后墙树木更多,夏天来恐怕有长虫咬人,因此玲玲若无人作伴,一个人是不敢沿了花园围墙走去的。这时随同她作伴的,却是一个武勇非凡的小闩子,玲玲见到墙边很阴凉,就招呼小闩子,要他坐坐,莫急走去。

两人后来坐在一个石条子上,听树上的蝉声,各人用锐利的眼睛,去从树杪木末搜寻那些身体不大声音极宏的东西,各人皆看得清清楚楚。

小闩子说:“要不要我捉下来?”

“我不要。姊姊不许我玩这些小虫。”

“你怕你的姊姊是不是?一个人怕姊姊,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姊姊脸上常常擦了粉和红色胭脂,同唱戏花旦一样,不应当害怕!”

“可是姊姊从不唱戏,她使人害怕,因为她有威风。赵妈也归她管,我也归她管,天下男子都应当归她管!”

小闩子有点不平了,把手中竹子敲打了身旁一株厚朴树干,表示他的气概。

“我不归你姊姊管,她管不了我。她不是母老虎,吃不了我!”

“她吃得了你!”

“那她是母老虎变的了,只有母老虎才吃得我下去!”

“她是母老虎。”

小闩子听这句话,就笑了。玲玲因为把话跟着说下去,故在一种抖气辩护中,使小闩子也害怕姊姊,故承认姊姊是一个母老虎,但到小闩子不再说出声时,玲玲心里划算了一下,怯怯的和气的问小闩子:

“你说母老虎,当真像姊姊那么样子吗?姊姊从不咬人。她很会哄人,会学故事,会唱七姊妹仙女的长歌。她是有威风的人,不是老虎!”

小闩子说:“我原是说不是老虎,你以为是,我不能同你分辩,正打量将来一见你姊姊就跑开的办法。”

玲玲想说“可是姊姊是天下最伟大聪明的人”,小闩子望到墙边一株枣树上的枣实,已走过树下去了。

枣树在墙头角处,这一棵大枣树疏疏的细叶瘦枝间,挂满了一树雪白大蒲枣,几天来已从绿色转成白色,完全成熟了,乐得玲玲跳了起来就追赶过去跑到树下时,小闩子抱了树干,一纵身就悬起全身在树干上,像一个猿猴,一瞥眼,就见他爬到树桠上跨着树枝摇动起来了,玲玲又乐又急,昂了个小头望着上面,口里连连的喊:“好好儿爬,不要掉下来,掉到我头上可不行!”

小闩子一点也不介意,还故意把树枝摇动得极厉害,树枝一上一下的乱晃,晃得玲玲红了脸,不敢再看,只蒙头喊:

“小闩子,你再晃我就走了!”

小闩子就不再晃了,安静下来,规规矩矩摘他的枣子。他把顶大的枣子摘到手上后,就说:

“玲玲,这是顶大的,看,法宝到了头上,招架!”

枣子掷抛下来时,玲玲用手兜着衣角,把枣子接得,一口咬了一半。一会儿,第二颗又下来了。玲玲忙着捡拾落在地下的枣子,忙着笑,轻轻的喊着,这边那边的跳着,高兴极了。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人不知吃了多少枣子,吃到后来大家再也不想吃了。小闩子坐到树桠上,同一个玩倦了的猴子一样,等了一会,才溜下树来,站在玲玲面前,从身上掏出一把顶大的枣子来。

玲玲一眼看到小闩子手红了,原来枣树多刺,无意中已把小闩子的手刺出血了。玲玲极怕血,不敢看它。小闩子毫不在乎的神气,把手放在口里吮了一下,又蹲到地下抓了一把黄土一撒,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问玲玲吃得可开心不开心,玲玲手上还拿得两手枣子,肚子饱饱的,点点头微笑,跳跃了两下。袋袋里铜子响了起来,听到声音玲玲记起铜板来了,从袋袋里把铜板掏出。

“我有四枚铜板,妈妈出门时送我的!”

“有四枚吗?”

“一、二、三、四。”

外墙刚好有人敲竹梆过身,小闩子知道这是卖枣子汤的,就说:

“外面有枣泥汤,怎么不买一碗吃吃?”

“枣泥汤是不是枣子做的?”

“是枣子做的,味道比枣子好。那里面是红枣,不是白枣,你不欢喜红枣吗?”

“欢喜,欢喜,拿去买吧。”

小闩子为出主意,要玲玲莫出去,在外面吃枣泥汤耽心碰到熟人,就在这儿等下他一个人出去买,一会儿,他就拿回来了。

玲玲想想,“这样好”;于是把钱塞到小闩子手心。一接到钱,小闩子如飞的跑出去了。小闩子出去以后,看到了糖担子,下面有轮盘同活动龙头,龙头口中下垂一针,针所指处有糖做的弥勒佛,有糖塔,糖菩萨,就把手上铜板输了三枚。剩下一枚买了枣泥汤,因为分量太少了一点,要小贩添了些白水,小闩子把瓶子摇摇,一会儿,玲玲就见他手里拿了一小瓶浑黄色的液体,伶精古怪的跑回来了。

玲玲把瓶接到手里,喝了一口,只觉满嘴甜甜的。

“小闩子,你喝不喝?”

小闩子正想起糖塔糖人,不好意思再喝,就说不喝。玲玲继续把一小瓶的嘴儿含着,昂起头咕喽咕喽咽了一下,实在咽不下去了,才用膀子揉揉自己嘴唇,把那小瓶递给小闩子。小闩子见到,把瓶子粘在嘴边喝完了就完事了。

喝完了,小闩子说:

“玲玲,可好吗?”

“好极了。”

远远的听到赵妈声音:

“玲玲小姐,在那儿!……”

小闩子怕见他的母亲,借口退还瓶子,一溜烟跑了。

玲玲把枣子藏到衣口袋里,心里耿耿的,满满的,跑出花园回到堂屋去,看到大方桌上一个热腾的大蒸笼,一蒸笼的糕,姊姊正忙着用盘子来盛取,见到了玲玲,就说:

“小玲玲,来,给你一个大的吃。”

玲玲本来不再想吃什么,但不好不吃。并且小孩子见了新鲜东西,即或肚皮已经吃别的东西胀得如一面小鼓,也不会节制一下不咬它一口。吃了一半热糕,玲玲肚子作痛起来了,放下糕跑出去了。一个人坐在门外边。看到鸡在墙角扒土,咯咯的叫着。玲玲记起母亲说的不许吃外面的生冷东西,吃了会死人的话来了。肚子还是痛着,老不自在,又不敢同姊姊去说。

姊姊出来了,见到玲玲一个人坐在那里,皱了眉毛老不舒服的样子,以为她还是先前生气不好的原因,走过来哄她一下,问她:

“玲玲,糕不很好吗?再吃一个,留两个……”

玲玲望着姊姊的面孔,记起先一时说的母老虎笑话,有点羞惭。

姊姊说:

“怎么?还不高兴吗?我有好故事,你跑去拿书来,我们说故事吧。”

玲玲很轻很轻的说:

“姊姊,我肚子痛!”说着,就哭了。

姊姊看看玲玲的脸色,明白这小孩子说的话不是谎话,急坏了,忙着一面抱了玲玲到房中去,一面喊叫赵妈。把玲玲抱起时,口袋中枣子撒落到地下,各处滚着,玲玲哭着哼着让姊姊抱了她进房中去,再也不注意那些枣子。

把玲玲放在床上后,姊姊一面为她解衣一面问她吃了些什么,玲玲一一告给了姊姊,一点不敢隐瞒,姊姊更急了,要赵妈找寻小闩子来,追究他给玲玲吃了些什么东西。赵妈骂着小闩子的种种短命话语,忙匆匆的走出去了。玲玲让姊姊揉着,埋怨着,一句话不说,躺在床上,望到床顶有一个喜蛛白窠。

过一会赵妈回来了,药也好了,可是玲玲不过是因为吃多了一点的原因,经姊姊一揉,肚子咯咯的响着,经过了一阵,已经好多了。赵妈问:“是不是要接太太回来?”玲玲就央求姊姊,不要接母亲回来。姊姊看看当真似乎不大要紧了,就答应了玲玲的请求,打发了赵妈出去,且说不要告给太太,因为告给太太,三个人都得挨骂。赵妈出了房门后,玲玲感谢的抱着姊姊,让姊姊同她亲嘴亲额。

姊姊问:

“好了没有?”

“好了。”

“为什么同小闩子去玩?你是小姐,应当尊贵一点,不许同小痞子玩,不能乱吃东西,记到了没有?”

“下次不这样子了。”

姊姊虽然像是在教训小玲玲,姊姊的好处,却把玲玲心弄得十分软弱了。玲玲这时只想在姊姊面前哭哭,表示自己永远不再生事,不再同小痞子玩。

因为姊姊不许玲玲起身,又怕玲玲寂寞,就拿了书来坐在床边看书,要玲玲好好的躺在床上。玲玲一切都答应了。姊姊自己看书,玲玲躺着,一句话不说,让肚子食物慢慢的消化,望到床顶隔板角上那壁钱出神。

玲玲因此想起了自己的钱,想起了小闩子谈到姊姊的种种,还想起别的时候一些别的事情来。

到后来,姊姊把书看完了,在书本中段,做了一个记号,合拢了书问玲玲:

“玲玲,肚子好了没有?”

玲玲说:“全好了。”说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似乎有点害羞,姊姊注意到这一点,姊姊就说:“玲玲你乖一点,你放心,我回头不把这件事告给妈妈。”

玲玲把头摇摇,用手招呼姊姊,意思要她把头低下来,想有几句秘密话轻轻的告给姊姊一个人听。姊姊把头低下,耳朵靠近玲玲小嘴边时,玲玲轻轻的说:

“姊姊,我不怕你是母老虎,我愿意嫁给你。”

姊姊听到这种小孩子的话,想了一下,笑得伏在床上抱了玲玲乱吻,玲玲却在害羞情形中把眼睛弄湿,而且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

玲玲一面流泪一面想:

“我嫁给你,我愿意这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