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了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
拂晓时分,九四一部队继续开进。这条路上还有几个部队同时往前去,步兵、坦克兵、自行火炮、辎重车队、民工担架队,交错在一起。发生了堵塞,互不相让,彼此威胁说,要把对方的车子顶下山沟去。交通哨戴着红袖箍,前后奔走,哪里有问题急忙去解决。新战士们以为,打仗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红火热闹的,不知道是地理条件所限,没有第二条路,只好都挤着一条公路用。离前沿越来越近了,可以清楚地听得见枪声。道路堵塞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九四一部队干脆提前下了车,急行军赶上去。
行军速度很猛,总机班六姐妹一个个走得歪歪倒倒的了。虽然经过严格轻装,除了穿在身上的,吃进肚里的,个人的东西几乎全都“轻”下去了,平均负荷还在三十斤以上,压得够呛。加之发的防刺鞋又是男式的,太大,像是穿了一对箩筐,脚都打泡了。六姐妹没有一个掉队,也没有一个愿意接受男同志的“互助”。
走得最狼狈的要算路曼了,主要是遇上她来例假。她每次来,肚子疼几天,像大病一场。昨天夜里,她想到只有身上的一条军裤,怕睡着以后弄脏了穿不出去,就脱下长裤,裹着雨衣睡下。想是受了风寒,一下子发起烧来。肖群秀摸她脸,滚烫滚烫,本来要报告班长的,路曼不让她讲。
“你讲了,以后不和你好啦!”路曼威胁说。
“可你这么硬撑着怎么行哪。”小肖着急地说。
“你和班长讲了,还不是她悄悄替我值机。你看不出,班长也‘来’了。”
小肖只好替路曼打着掩护。
路曼的家乡在山区,能用上这种软绵绵的卫生纸,又经过消毒的,觉得够好了。可是连续几小时急行军,腿磨得受不了,迈出一步,都得拿出点决心来。
部队到达了位置,谢天谢地!女电话兵们全副武装就地一歪,觉得再也爬不起来了。连长却不得不以毫无同情心的语气命令她们起来,立即开设电话站。
总机刚开不久,一号首长从前沿部队要回电话来:
“喂!总机班,找你们连长讲话!怎么搞的,我和指挥部刚通两句话,线就没有了。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
一查,原来通往指挥部的线,有一段是明放在公路上的,被坦克轧得一截一截的。有的地方被民工队的骡马和着青草嚼烂了,粘在一起,成了饼饼。连里决定这条线改为高架。是路曼、肖群秀架的这条线,还是由她们来完成这项任务。
她们两个一路把线改架在竹子上,或是挂在岩石上,让骡马够不着。来到公路边,敌人正从对面山上向公路封锁射击。来势很凶,又是轻重机枪,又是八二迫击炮、四○火箭筒、反坦克榴弹,又是高射机枪打平射。抗美战争期间中国援助的武器全都用上了。由于武器弹药充足,构成了越军作战的一个显著特点:他们把武器弹药分散藏在各处,这里打一阵,顶不住了,空着手就跑,枪啊炮的全不要了。换一个地方,就地又有现成的武器弹药,抄起来就打。
我们的后续部队和担架民工,被压制在公路排水沟里不能动。路曼和小肖焦急万分,想尽快改架好这条线,保障指挥,狠狠教训一下敌人,不能由着他们狂。不凑巧的是近处没有高大的树木,无法把电话线高架跨过公路。好不容易发现一棵木棉树可以利用,正要过去,隐藏在茅草中的部队喊她们趴下,说木棉树那里太暴露,去不得。她们俩只管猫着腰冲过去了。
如果有悬线杆,事情很简单,把线挑到树杈上就得了。如果带了脚扣和护腰带,要上树也很好办。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这就难了。女兵班没有学过四肢攀登,连里把这个项目给取消了,说女兵学爬树,让人围着看不合适。她们试了几次,怎么也爬不上去,路曼蹲下,让小肖踩着她的肩膀,搭人梯上去。一个人站在肩上,本来不算什么,谁知路曼身子软得像面条,晃晃悠悠刚要起来,又坐下去了。只见她脸上直冒虚汗。肖群秀这才想起来,路曼赶上了例假。换了小肖蹲下,让路曼上去。按规定要求,高架线路必须在四米以上。她们搭的两节人梯,高度达不到。小肖拼命向上踮脚尖,差着老高的一截。
隐蔽在路边草棵里的一个战士,跳起来扑向木棉树。他很不礼貌地拍拍小肖的腿,叫她分开腿站好。战士弯下腰,让小肖骑在他脖子上,他猛地挺身站立起来,现在变成三节人梯,高度足够了。
敌人发现了他们,机枪拼命向这边扫射,殷红殷红的木棉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小肖觉得下边战士身子忽然一抖,差点倒下去,随后又稳住了。路曼连忙把电话线在树枝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双环结,欢快地叫道:
“齐了!”
两个女电话兵下了地才看到,这个战士高高大大的,身材很匀称,像个跳高运动员。皮肤那样白净,两道浓密的眉毛黑黢黢的。
“同志!你太好了,帮了我们大忙。”女电话兵表示感激。
“用不着你们表扬,表扬不过是两句空话。”战士大胆地望着两个姑娘说。
“那,我们应当怎么感谢你呢?”
“也不需要感谢,我只要求你们赔偿损失。”
战士扯起他的军服,下摆穿了几个洞,军用水壶的背带也被子弹打断了,断头处燎得黑黑的。路曼和小肖明白了,刚才她们觉得他身体一哆嗦,要倒下去,原来是这位战士险些被打中。他没有作声,也没有躲闪,一直等她们把线架好了。
“怎么样?伤着没有?”路曼、小肖顿时紧张起来。
“我觉得腰上烫了一下,一摸,没事儿,是吓唬我的。”
肖群秀拿过军用水壶,放出了富余的一截背带,把两个断头一并,打了一个丁字结,交还给了战士。那结儿打得又牢靠又好看,电话兵受过这种专门训练的。彼此问起来才晓得,原来这个战士也是九四一的,在营里当步话机员。路曼亲热地说:
“弄了半天,还是同行。只不过我们是有线儿的,你是无线儿的。”
步话机员说:“怎么敢和你们相提并论呢,你们是九四一的中枢神经,我是神经末梢。好了,回去请代问总机班各位同志好。”
“你认识我们班谁吗?”
步话机员支吾了一下,随后说:“认识不认识,问候一下总得罪不了人吧。”
“怎么替你问好呢?我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说一名‘无线’战士,向‘有线’的战友们致以亲切的问候。”
“还是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
“告诉你们有什么意思,反正你们也不会给我写信的。”
两个女电话兵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话,不由得脸红了。接着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有回答是不是会给他写信。
指挥部调上来一个坦克中队,打掉了山半腰敌人的火力点。公路恢复通行了,长长的车队不停地向前流动起来。路曼、小肖站在路边,看见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步话机员,高高地坐在一辆弹药车上。弹药车是严禁抽烟的,他抽着烟。她们高声地向步话机员打招呼:“喂!再见,再见!”
“得啦!再见面怕你们就认不出我是哪一个了。”
两个女电话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明白过来,这是他在说笑之间为自己作出的一个不祥的预言。汽车开出好远了,步话机员还扭头来望着她们。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了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