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兰从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线,系好那把黑钥匙,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

    “好啦。”她换了身衣服,把钥匙藏在T恤下面。

    贴着皮肤,冰凉。她又把石头放进口袋。

    卡萝兰从过道走进爸爸的书房。他背冲着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爸爸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她蹑手蹑脚溜过去,在爸爸正在谢项的后脑上亲了一下。

    “好吗,卡萝兰?”他说。说完才扭过头,笑着说,“亲这一下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卡萝兰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你,就这个。”

    “哦,好吧。”他说。他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站起来。接着,也没有什么原因,他把卡萝兰抱起来。

    爸爸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他告诉过卡萝兰,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老要人抱着走。

    这会儿,他抱着卡萝兰,走进厨房。这天晚上的晚饭是披萨。是爸爸做的。爸爸做的披萨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这一次,他还在上头洒绿胡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还放了不少凤梨块儿。可是,卡萝兰还是把切给她的一大片披萨全部吃完了。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凤梨块儿。

    好像没过一会儿,上床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卡萝兰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弹子塞在枕头下面。那天晚上,上床睡觉以后,卡萝兰做了一个梦。

    草地上铺着一块白色亚麻布,上面放着好多碗,碗里满满地盛着好吃的。有沙拉和三明治,硬壳果和水果,一壶又一壶柠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奶。卡萝兰坐在餐布一边,其他三边坐着另外三个小孩。他们穿的衣服怪极了。最小的一个是个男孩,坐在卡萝兰左边。他穿着红色天鹅绒齐膝短裤,一件镶褶边的衬衣。他脸上脏兮兮的,盘子里高高地堆着烤土豆,居然还有一整条冷鲑鱼,是烤出来的。

    “野餐之美,莫过于此了,女士。”他对她说。

    “对,”卡萝兰说,“说得对。就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这个,今日欢聚,皆应归功于你,女士。”坐在卡萝兰对面的高个子女孩说。她穿着一件褐色裙子,卡萝兰实在说不清样式。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她在吃果酱面包片。用一把很大的刀子,从烤得黄黄的大面包上灵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酱。

    她嘴巴四周沾满了果酱。

    “此言极是。数百年来,惟这一顿可称至善至美。”卡萝兰右手的女孩说。她长得很白净,穿一件像蛛网一样薄的丝裙,金色头发上扎着一根亮闪闪的银带。卡萝兰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女孩背后长着两只翅膀。淡淡的银色,不是鸟翅膀,很像蝴蝶翅膀。她冲卡萝兰笑着,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已经快忘了应该怎么笑。卡萝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女孩。和平时做梦一样,不知怎么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大家在草地上玩,跑来跑去,喊着,闹着,扔一个亮晶晶的球。

    这时,卡萝兰明白了,这是一个梦,因为没有谁累,也没有谁喘不上气。她连汗都没出。大家笑啊,跑啊。那个游戏有点像官兵抓强盗,又有点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来跑去,玩得高兴极了。

    三个人在地上跑。那个白净女孩扑打着翅膀,飞在他们头顶上一点儿,不时一个猛子扎下来抢球,再飞上天,把球传给别的孩子。

    然后,没说一句话,游戏就这么结束了。大家回到餐布旁。午餐的碗碟已经收走了,只有四个碗等着他们。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银花。他们吃起来,胃口好极了。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办的野餐,”卡萝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办的。”

    “不胜荣幸之至,卡萝兰·琼斯。”长翅膀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小口吃着金银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谢。绵薄之礼,不成敬意。”

    “说得是。”穿红色天鹅绒短裤、脸上脏兮兮的男孩说。他伸出手,握住卡萝兰的手。他的手现在不凉了,暖乎乎的。

    “深恩厚意,我等铭记在心。”高个子女孩说。

    这会儿,她嘴唇周围沾了一圈儿巧克力冰激凌。

    “我真高兴,这件事总算完了。”卡萝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个孩子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翅膀的女孩头上那根发带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萝兰手背上。“对我三人,此事已了。”她说,“这里是我等的驿站,不久便将从此地前往乐土。对你却不然。此后的事,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说话了。

    “下面的话呢,你下面肯定还有一个‘可是’,对不对?”卡萝兰说,“我听得出来,它就躲在你的话后面,像躲在雨云里一样。”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来想鼓起勇气笑一笑,可下嘴唇却哆嗦起来。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动着,说:“是的,女士。”

    “可我已经把你们三个救出来了。”卡萝兰说,“我把妈妈爸爸救出来了,那扇门也关上了。我亲手锁上的。还有什么我没做的?”

    男孩紧紧捏了捏卡萝兰的手。她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记忆的时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嗯,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吗?”卡萝兰说,“你们总可以多少给我透露一点点吧?”

    “那恶妇以其右手为誓,”高个子女孩说,“但后来,她却破了誓。”

    “我的家庭女教师时常说起,”男孩说,“天将降重任,必先权衡,不使负担过重,致人无力承担。”说完,他耸耸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

    “祝你幸运长在。”长翅膀的女孩说,“智慧与勇气常伴左右。视君之作为,三者俱在,决无匮乏。故必能逢凶化吉。”

    “那恶妇恨你入骨。”男孩脱口而出,“此人从未失手。万勿懈怠,须得小心在意,鼓余勇,以智计为辅,方可保平安。”

    “可是,这不公平。”在梦中,卡萝兰生气地叫起来,“太不公平了。这件事应该已经完了。”

    脸上脏兮兮的男孩站起来,紧紧抱了抱卡萝兰。

    “你还活着,”他悄声说,“仍将活下去。振作些。”

    在梦里,卡萝兰看见太阳落山了,星星在变黑的天空中闪闪烁烁。卡萝兰在草地上站起来,望着三个孩子(两个走,一个飞)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地上渐渐远去。

    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的一座木桥旁。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向她挥手。卡萝兰也向他们挥手。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天蒙蒙亮时,卡萝兰醒了。她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她等着。

    卧室门外,有东西窸窣作响。她想,会不会是老鼠。

    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卡萝兰爬下床。

    “走开。”卡萝兰大声说,“走开,不然你会后悔的。”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慌慌张张从过道逃走了。它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脚步声的话)。

    卡萝兰心想,可能是一只多长了一条腿的老鼠……

    “这件事还没完。”她告诉自己。她打开卧室门。灰蒙蒙的黎明天光照在过道里。

    整条过道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出门,瞧了一眼过道另一头挂着的镜子。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脸向外张望,那张脸看上去既瞌睡、又紧张。爸爸妈妈房间里传出让人安心的轻轻的鼾声,他们的门关着。过道里所有门都是关着的。不管那个窸窸窣窣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在别的地方。

    卡萝兰打开大门,看看灰色的天空。她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也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里,她知道是真的)。

    过道沙发底下有东西,刚才她还以为那是沙发的影子。现在,那个影子从沙发下钻出来。沙沙沙,几条惨白色的长腿一阵乱爬,拼命朝大门逃去。

    卡萝兰的嘴惊恐地张得老大。她吓得一跳,生怕那个咔嗒咔嗒从身旁窜过去的东西碰到自己。

    它逃出大门,像只螃蟹,几条咔嗒咔嗒响的腿乱爬乱挠。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在找什么。

    过去几天里,她见过它好多次,抓、掐,听话地把蟑螂扔进另一个妈妈嘴里。五条腿,红指甲,颜色像骨头。它是另一个妈妈的右手。它想要那把黑钥匙。

    第十三章

    卡萝兰的爸爸妈妈好像一点儿也想不起他们被关在雪花球里的事了。至少,他们一句话都没提起。卡萝兰也没提过。

    有时候,她心想:不知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们在这个真实世界的日子少了两天。卡萝兰最后得出了结论:他们没注意到。有些人做什么都有记录,每天、每小时,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些人不是这样。卡萝兰的爸爸妈妈显然是第二种人。回自己房间睡觉的头一晚,卡萝兰把那些大理石弹子压在枕头底下。看见另一个妈妈的手以后,虽然已经没多少时间再睡一觉了,她还是重新上床,脑袋枕在那个枕头上。一枕上去,枕头下面一阵咯吱咯吱响。她坐起来,掀起枕头。下面是弹子的碎片,像春天的时候,树下常常能发现的鸟蛋蛋壳。小鸟孵化出来以后剩下的空蛋壳。

    以前在弹子里的东西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