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恩,萨巴娜,大卫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有人朝犹太人的住宅开枪。

犹太人和萨巴娜似乎没有听见,也不明白。

“他马上要到窗前了,”大卫说,“你们快贴着墙壁。”

犹太人不动。萨巴娜也不动。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卫叫道,“我看不见犹太人。”

“我能看见你。”犹太人说。

有人在大路上走动,离住宅几公尺远。大卫说:

“他来了。”


这是穿过犬吠传来的第一声呼唤。

“大卫!”

“猴子大哥来了。”阿巴恩说道。

萨巴娜转过头去看大路。

同样,阿巴恩和大卫也朝大路那边转过身去。

犹太人停止注视大卫,他朝黑黢黢的大花园转过身去。

他们照原样分散在居中的房间,一动不动。萨巴娜靠着犹太人,站在光秃秃的窗玻璃后面。他们四人的表情都极为专注。

恐惧感并没有扩大。

“大卫!”

声音更近了。大花园里仍振响着狗儿们警笛般的长吠。射击已经停了下来。

“三分钟。”大卫说。

“天已破晓了。”萨巴娜说道。

果然,在大路那一边,在带刺铁丝网的方向,一缕曙光出现在天际,但还很暗。

他们互相说着话。

“他没有从窗户开枪。”

“他没有开枪。”

狗叫声停止了。

“他来了。他在看我们。他没有射击。”

“时机错过了,”阿巴恩说,“时机过去了。”

大路上响起脚步声。

“他又走了。”

还有脚步声。

“他又回来了。”

“他在找什么?找犹太人的住宅?”

脚步声近了,但这次,千真万确。脚步声在门前停下。

“他没有开枪。”大卫说。

大卫谛听着。他说道:

“他害怕。”

“怕你,”阿巴恩说,“怕大卫。”

有人在喊。

“大卫!”

大卫朝房门迈了一步。他停下来。他说,说得很慢,却斩钉截铁:

“我没有杀犹太人。”

门那边,静默。没有人回应大卫说的话。大卫又说:

“你透过窗户看见了,犹太人还活着。”

门那边,静默。没有人回应大卫说的话。有人叫喊。有人叫喊另外的事。

“躲藏没有用!已经看见你们了!”

大卫不明白。

静默。

大卫朝房门前进一步。

重又静默下来。

随即传来犹太人的话音,柔和,平静。

“我们要经过水塘,我们要穿过北方。”

大卫猛然转身对着犹太人:犹太人已经闭上眼睛,他再也不看任何东西。

“开门!躲藏没有用!开门!”

大卫又朝前走。他说:

“门是开着的。”

静默。没有人推开门。没有人回答大卫。

“我们要避开死人平原,”犹太人继续说,“避开死人平原的狗——”柔和的声音好像突然濒于衰竭,“我们要试试。”

大卫又转身对着他:犹太人面色未改。萨巴娜也从房门收回了视线。她看着犹太人。

门外又有人在叫喊。喊声震耳欲聋。

“否认没用,已经看见你们了!开门!”

静默。

门外鸦雀无声。大卫突然感到恐惧。他将手放在武器上,他拿起武器,他叫道:

“门是开着的。进来吧。”

静默。又是犹太人的声音:

“我们要试试不建设它,我们要试试。”

大卫放开武器。他的武器掉在地上。他转身对着犹太人。一种野性的欢乐之光在他眼里狂烈闪过。

萨巴娜听出门外还有另一个人。

“让娜跟他在一起。”她说。

忽然,门外响起大卫从未听过的格林戈别样的声音。

“犹太人必须退还大卫!”

大卫非常仔细地听他说话。

“大卫一定得回来!”

大卫再也不听那声音了。

“臭犹太人,你赶快退还大卫!”

“我们要试试,”犹太人说——他的声音嘶哑了。

大卫再也不听那声音。大卫看着犹太人。

“是的。”大卫说道。

“大卫必须回来!”

“我们找得到森林。”犹太人说。

“找得到。”大卫叫道。

“臭犹太人,你赶快退还大卫!”

犹太人抬起眼睛,他现在朝大路、朝黎明的曙光、朝看不见的边界望过去,他已听不见格林戈的声音。一抹勉强的微笑——微笑之柔和,犹如他那濒于衰竭的柔和嗓音——使他的脸抽搐起来。萨巴娜注视着他。

“卑鄙的叛徒,你赶快退还大卫!”

“我们要活下去,”犹太人说道——在这边的静默里,在那边的喊叫中,他的话音有如喃喃细语,“我们要试试。”

“对。”大卫叫道。

大卫的身体乱抖起来。在静默中,他的脸上显出怪怪的模样:大卫在笑。

“大卫属于我们!应该退还大卫!”

他起初笑得很胆怯,还沾满了泪花,现在笑声却开始从身体里迸发出来,从水泥般坚硬的大卫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狗儿们也在叫。从大卫体内迸发的笑声抽抽搭搭。在格林戈叫声的伴奏下,狗儿们狂嚎起来。

“大卫!”

大卫的笑成形了,可辨认了。他再也不抑制自己的笑声。大卫从头到脚都在笑。

在半明半暗中,又传出了另外的笑声:阿巴恩在笑。大卫和阿巴恩的笑声穿透了犹太人住宅所有的房门。

“大卫,回来!”

大卫和阿巴恩的笑声混着穿透了四面的墙壁,在施塔特的夜空回荡,一直传到死人平原。

“大卫!”

笑声使叫声停歇下来。

“大卫!”

声音阴郁,这不:愤怒是假装的,的确是格林戈的声音。

“我要代表我们伟大的党说话。我要恪尽职守。”

又是一阵大笑,疯狂的笑,抑制不住的笑,孩子气的笑,这笑声同狗儿们的嗥叫声混成一片,用它的光辉冲击着讲演、秩序、主张。那是欢乐的笑。

“在我们夺得前……坏分子坏工人……他曾在施塔特的仓库进行偷窃……不称职的工人没有阶级觉悟没有有效的职业培训甚至没有个人道德没有前途……从施塔特技术学校逃出……从当地所有的工地出走……一时的冲动……罪恶的兴趣主义……犹太人叛徒的到来平生第一次……保住了工作……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大卫进步……两年是的两年……克服了造成大卫不幸的无政府主义和反叛思想。两年的努力是的……效果值得费那个神。”

静默。

狗的嗥叫停了下来。这次,是人的嚎叫:

“臭犹太人!肮脏的狗!我要告诉你,革命者不应该对任何人绝望!再过半年,大卫就会毫不犹豫地打倒你,你和你的狗!”

嚎叫停止。

静默。

“把门打开。”大卫说道。

静默。大卫又笑了。

“我这就去把门打开。”大卫边笑边说。

他去开门。

“我开门了!”大卫叫道。

静默。他们在等。

“他走了。”大卫说。

他们还在等。铁一样坚硬的道路上回响着快速的脚步声。他们转身:一个人影走过,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出清晰的轮廓。

阿巴恩和大卫朝桌子走过去,在半明半暗中他们跌到椅子上,就这样倒在那里,脸上挂着愉快的笑。

犹太人朝房门走去。

萨巴娜跟着他。


“让娜。”犹太人说。

他们在房门口,在大卫刚才待的地方。没有人回答。

“您来啦?”

“是的,”让娜说——她停了片刻补充说,“他走了。”

她沉默下来。

“是您吗?”犹太人再问。

“是我。”

“是你。”萨巴娜说。

让娜的话音低沉,缓慢,已经透露出死亡的寒意。

“别开门,”她说,“我不进去。”

犹太人在聆听让娜的声音。他没有回答。

“他说得过头了,”让娜说,“他说话时很愤怒,因为你们当时在笑。”

“您在撒谎。”犹太人温和地说。

让娜不作答。

“我当时想听见您的声音,”犹太人说道——他补充说,“您是大卫的妻子。”

“是的,萨巴娜和我。”

静默。

“忘掉他说过的一切吧。”让娜说。

“他没有听,他没有听见。”萨巴娜说。

“我当时多么希望听见您的声音呀。”犹太人说道。

让娜等了片刻,然后说:

“我不想认识您。”

“他知道这点。”萨巴娜说。

他们等待让娜说话。

“格林戈去人民之家了,”让娜说道,“一直在开会。我得去跟他会合。”

静默。

“他必须汇报大卫完成任务的情况,”让娜说,“我一定得去那里——”她等了等,“我这就去那里。”

“没有会议。”犹太人说道。

静默。

“你在那里吗?”萨巴娜问道,“我听见你在那里。”

“没错。”

静默。

“您还在等什么?”犹太人问道——他补充说,“您可以说话,什么也不用怕。”

“让萨巴娜替我说。”让娜说道。

萨巴娜片刻以后说道:

“大卫不会回来了。”

传来一阵抽泣声。萨巴娜和犹太人往门边再靠近些。让娜问:

“永远?”

“永远,”萨巴娜说——她补充道,“估计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些时候我会告诉他。”

他们再没有听到让娜的话音。他们贴在门上。

“我会跟他在一起。”萨巴娜说。

传来一声短促的呜咽。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萨巴娜说,“现在,我都会跟犹太人在一起。”

静默。

“为什么?”让娜问。

“他们爱一切。”萨巴娜说。

静默。让娜说:

“他们希望世界末日到来。”

“是的。”萨巴娜说。

静默。

“你原来还想说什么来着?”萨巴娜问。

“你们要小心。”让娜说。

“对。”犹太人说。

“还有什么?”萨巴娜问。

“那几条狗。”

“昨天夜里,大卫已经把狗窝移到车棚后边了。”萨巴娜说。

“那样更好。”让娜说。

她沉默下来。

“还有什么?”

“把活着的一切都掩蔽起来,”让娜说——她停了停,“入夜之前不要离开施塔特,今天晚上,在你们出发之前我不离开他——”她又停了停,“千万。”

“千万?”

“你们千万待在一起,”让娜说,“别再分开。”

“好。”犹太人说。

她沉默下来。犹太人叫道:

“除了跟着他,您就不能有别的选择?”

她在提问良久之后才作出回答。

“不,我自己也是格林戈,女格林戈。”

她等待片刻,又说:

“然而,我不能生育,”她说,“我不会有孩子。”

她再等了等,却没有再说话。他们也没有再提问。

她待在那里,依旧沉默着,跟他们一样。

接着,在寂静中,他们听见她的身子在动。她离开了房门。

铁一般坚硬的大路上轻捷的脚步声,那是她的脚步声。

萨巴娜朝死人平原转过身去。

犹太人慢慢直起身子。他不想去看那在窗前走过的人影。他再也不动了。他好像突然对他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又出走了,他再一次出走,他跟那女人一起走在荒凉的大路上,在施塔特的晨曦中,又一次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