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伊兰和纽赫赶着空货车回到家时,外头的雪已经很大了。不过牧狼们看起来很享受这样的天气。

长耳朵和糖糖正在雪地里打滚儿。长耳朵大概四岁,是伊兰在莫兰提山谷的某条冰缝里捡到的。他的耳朵生得很奇怪,总是长长地软垂着。伊兰猜测它是因为畸形才被母狼丢掉的。听觉对牧狼来说相当重要。

糖糖是莉达的孩子,从出现起就一直跟着莉达,伊兰也不知道小家伙的父亲是谁。这可爱的小东西看上去最多两岁,有着甜蜜的枫糖色皮毛,性格活泼,充满好奇。

看见伊兰,两头小狼欢快地飞奔而来。纽赫敏捷地挡住了这份热情的冲击。就连个头最小的糖糖也有普通猎犬大小,而小狼们的力气却比普通猎犬要大得多。如果真的被撞上,伊兰可能会摔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牧狼是种罕见而特别的生灵。与普通狼不同,它们生得极为高大健壮,有着绝佳的耐力和异常坚强的意志,同时聪明得可怕。总之,在北地,这种生灵是传说中的顶级掠食者。

至于牧狼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们有时候会偷走牧人的牲畜群,把大批牲畜赶到人类无法到达的地方,作为它们自己的储备粮。

伊兰捡到纽赫时,它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不点儿,肚脐上连着胎盘,甚至没有少年人的手掌大。那双苍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机警而充满好奇,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小东西。因为它颜色泛白,所以伊兰用《圣灵尊名录》里神使白狼的名字为它命名。

伊兰最初以为它是狗。等到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纽赫已经长成了小马驹那么大。在意识到纽赫是什么之后,伊兰担心他会被绞杀。于是不得不常常给它剃毛。剃过毛的纽赫看上去和猎魔犬相似,只是个头有点儿大,不过总算是不那么惹人怀疑了。伊兰会偷偷到圣城外的屠夫那里去买生肉和内脏喂养它——对圣职者来说,这是违禁的。幸而纽赫足够聪明,它几乎不会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周围的人只知道伊兰有一只性情异常安静,总是跑得无影无踪的灰白色猎魔犬。伊兰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无论如何,这种隐蔽确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护了他们两个。

秘事司负责研究魔物的贤者们认为牧狼这种野兽是寒渊潜行者与普通狼交媾后诞下的魔物血脉,是邪恶和不祥的东西。《暗影图鉴》中记载,那位魔神位阶不明,但无疑是领主以上的大魔物。撰写这本典籍的大贤者认为,魔物有七个位阶。二阶的魔物就已经相当难缠,到了被称为知觉者的四阶,魔物便不再是人类能对付的,需要依靠神的力量。这个位阶也是魔物力量的大分水岭,再往上的,从行者开始,全部已经是可以视为邪神的存在。

牧狼继承了魔神的血脉,也就意味着它们身上有着某种与之相似的东西。但圣殿裁判所的审判塔里仍然饲养着这种罕见的猛兽——因为它们对各种魔法都有很高的耐受力。据说它们会被用来测试圣器,刑讯犯人和处理尸体。伊兰听人说起过,审判塔里的牧狼是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做噩梦的存在——你甚至无法将它们和魔物区分开来。而伊兰那时候只是天真地将这话当作一个吓唬人的谣言。

没人知道纽赫是怎么出现的。伊兰记忆里,圣城附近从未出现过牧狼。它们本身就相当罕见。唯一的可能就是,审判塔里的牧狼跑了出来。伊兰猜测可能是通过废弃的排灰口——纽赫那会儿真的很小很脏。

但它现在健康又强壮,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年轻头狼了。和一般的狼不一样,牧狼的寿命据说有六十年,是普通狼的四倍还多。纽赫直到十岁才完全成年。成年的标志就是它的体型终于停止长大了。

这是伊兰和他相遇的第十一个冬天。在离开审判塔之前,纽赫从未到过北方。但他在这里就像对自己的故乡一样熟悉。伊兰看得出来,它喜欢这里,并且原本就应当在这里生活。

纽赫这会儿正和他的伙伴们在风雪里打滚儿,这是它们洗澡的方式之一。

伊兰整理好东西,推开屋门,迎面被芝士球甩落的雪粒淋了个正着。他笑着拍了拍衣服,走进了围栏。

牲畜看上去状态都挺好,干干净净,没有变瘦。伊兰离开之前把它们寄养到了镇外的围场,约定好今天送回来。牧工向来很尽职。

风雪可能要持续好几天,牛羊需要保暖。伊兰在围栏中央用木棍画了一个小法阵,并用石块垒出了个尖堆。他摘下手套,将手按在尖堆上。

尖堆毫无反应。

他集中精神,又试了一次。尖堆终于传来了些许微弱的暖意。黯淡的红光从无到有,缓慢地扩散到了整个法阵的范围。

伊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重新戴上了手套。这是最简单的暗火术,是他还没成为圣职者学徒时就天生会用的法术。然而如今即便借助法阵,他仍然连这种最简单的法术都无法轻松使出了。

审判者几乎夺走了他身上的一切,包括他与生俱来的那些力量。幸而他还有纽赫。

伊兰平静地起身,去检查新生的牛犊了。很多事情等着他做,没空为过往叹息。

他独自一人在风雪里忙碌着,照顾牲畜和家禽,用符文对驯鹿设下简单的禁制,确保它们不会离小屋太远。

做完这一切,伊兰终于能回到屋中去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他还得为牧狼们准备加餐。

牧狼们其实和驯鹿差不多,能自己在山林中找到食物。它们相当耐饥,即便大半个月不吃任何东西,也仍然能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伊兰可以什么都不管,因为牧狼的食量很大,而饥饿的牧狼有时候会变得相当暴躁。

它们确实不会伤害伊兰,但在那种状态下,它们会变得难以沟通,有可能会去伤害其他人。牧狼不是狗,伊兰也不是它们的主人。严格来说,这属于某种共生关系。

但伊兰选择与它们为伴,就对它们负有责任。所以在牧狼的正常狩猎之外,他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喂它们一次,以确保它们的平静。

食物是早早就备好了的。在来到埃塔纳之后,伊兰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囤积物资。他的地下储藏室里堆满了越冬的食物和柴薪。

埃塔纳大部分时候都能自给自足。一个人只要勤快些,生活虽然不至于多么富贵,但起码的舒适是可以保证的。对伊兰来说,即便要额外负担牧狼们的食物,这种舒适也并没有打什么折扣。

烧得旺旺的炉火上,汤锅盖子正咔啦咔啦地轻响。伊兰揭开锅盖,里头的牛肉甜菜汤咕嘟嘟地冒着泡,香味飘了出来。他戴着厚手套,小心地把大部分肉汤倒进了一个大铁盆,并把吊锅里的两大根牛腿也捞了出来。

他熟练地切了点儿最外层已经软烂的肉丢回锅里,让吊锅升高,离炉火更远些,并加了之前烤好的洋葱和白豆子,然后随手放了干蒜,碎胡椒和盐,以及一瓶盖山莓酒。

剩下的肉则全部和骨头一起剁成大块扔进装汤的铁盆里。伊兰又放了剁好的南瓜块和熟鸡蛋,然后他抱着这个沉重的大铁盆向外走去。

牧狼们早就闻到味道等在外头了。铁盆一落地,莉达便带着糖糖和长耳朵走上前来。纽赫则带着余下的狼安静地等待着。

伊兰向纽赫微笑了一下,揉了揉手腕,向后屋走去。

那里有间小小的浴室。这会儿铁底浴桶下的炉灶已经熄火了,但整间浴室仍然水雾蒸腾。

伊兰挂好鹿角灯,熟练地将一块圆形的水沉木板放进了浴桶。黑棕色的木板慢慢沉入水中。

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厚重的衣物层层剥落,年轻人修长匀称的身体很快出现在了镜子前。镜子里的背影很像秘画里绘制的天使:白皙的皮肤,闪着柔光的头发,微微回头时羽扇般的睫毛……如果忽略了骶尾到腰窝那块黑色的三角状伤痕的话。

那图案模糊得像一团影子,却有着狰狞的形态,仿佛某种正在从伊兰身体里向外爬出的未知魔物。在鹿角灯的光亮中,若隐若现的尖爪和利齿似乎撕开了伊兰那美丽的身体。

当伊兰转身时,他下腹另一个相似的伤痕也映在了镜子里。两个一前一后,让他仿佛被魔物们贯穿和吞噬着。

然而伤痕的主人只是挂好衣服,匆匆跨进了浴桶。

热水让伊兰发出了轻叹。他在水汽中仔仔细细地清洗自己。边境气候寒冷,时常风雪交加,但这里的空气却很干净,几乎看不到灰尘。伊兰身上也并不怎么脏。热意不仅仅让他放松,还搅动起了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的手滑过自己的肌肤,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落入水中。他在温暖洁净的水汽里呼吸着,心中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满足。

然而这份满足很快就变了模样。

水雾之中,有暗影正凝聚成形。它向伊兰张开嘴,露出利齿和噩梦般庞大恐怖,看不清具体形态的身体。它戴着镣铐的爪子那样巨大,轻而易举地将伊兰摁在祭台上。

没办法形容那种恐惧,痛苦和绝望。那是属于祭品的绝望。被撕裂,被分而食之。不止如此,还会被诅咒,被唾骂,被遗忘。以微尘的姿态从这个世间消失,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

但在最深的绝望里,又好像存在什么其他的东西。寒意正在消失,包裹着他的是难以想象的炽热和濡湿。

一条长长的,带着肉刺的舌头从赤红与黑暗中浮现。它贪婪地舔舐着伊兰。

就在这时候,许多嘴巴出现在了黑暗里。

审判。嘴巴们说道。审判。审判伊兰达尔·伊米安……

有罪。重罪。判他的罪。罪不可赦……

热度消退,寒冷重新吞噬了伊兰。舌头变成了利齿。黑暗中的魔物撕碎了他。嘴巴们尖笑起来,是只有魔物才会发出的那种诡异的笑声。

伊兰猛地挣扎起来,在水声中睁开了眼睛。

芝士球正在外头呜呜地叫唤,大概是又被铃兰欺负了。而他在浴桶中睡了过去。水已经冷了,雾气早已消散。伊兰低下头,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中看见了自己的下腹。

那诡异的伤痕从这个角度看去,又很像一条滴着口涎的舌头了。白色正在水中缓缓旋转。

伊兰盯着伤痕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浴桶。

牛肉已经炖好了。伊兰擦干头发,切了几片糙面包,顺手又烤了点儿南瓜。

炉火旁的矮几上很快被摆满了:煨得酥烂的牛腿肉,麦香浓厚的糙面包片,甜软的烤南瓜,还有一杯很淡的蜂蜜柠檬酒和几个熟透了的山梨子。伊兰坐在厚厚的大软垫上,慢慢吃着晚餐。

一声轻呜响起,纽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明明那么大的个头,但纽赫走路的声音比猫还轻。旧木地板哪怕连一只老鼠跑过去都要咯吱作响。可纽赫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包括他在狩猎和袭击敌人的时候。有时候伊兰会觉得纽赫根本就是一片可怖的影子——唯有影子才会如此诡秘而悄无声息。

但当它靠近时,那种荒谬的想法就消失了。

纽赫无疑是令人恐惧的。可对伊兰来说,它却是如此温暖柔软。

牧狼在伊兰身边趴了下来,亲昵地舔了舔伊兰的脸。

湿漉漉的红色狼舌让伊兰又想起了那个梦。但在现实之中,那个梦已经不再可怕了。伊兰放下木勺,挠了挠着纽赫的耳朵,把山梨递了过去。

和很多人的认知不同,牧狼其实并不只吃肉。它们也很喜欢吃水果。秋天的时候,在往返于埃塔纳和外界的旅途中,牧狼们常常在山果丰富的地方停下来进食。人类喜欢的野果,也是它们的最爱。

纽赫吃完山梨,把伊兰的手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头拱了拱他,示意他赶紧吃饭。伊兰微笑着,把剩下的面包和煨牛肉吃完了。

这是个很平静的夜晚。他洗漱完毕,在皮肤上涂抹黑刺玫果油——这种东西可以预防皮肤开裂和冻伤,然后坐在床边给纽赫梳理皮毛和清洁耳朵。

炉火噼啪轻响,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芳香。牧狼沉甸甸毛绒绒的脑袋安静地枕在伊兰腿上,大耳朵偶尔微微动一下,是回应伊兰的低语。伊兰抚摸着纽赫厚重光滑的背毛,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和安然。牧狼身上并没有野兽常见的臭味。天热时它们闻起来像晒过的毛皮被子,会隐约带一点儿鲜血的气息;天冷时则有种冰雪的味道。

门被顶开了一条缝隙。片刻后,更多的牧狼走了进来。伊兰被这群皮毛柔软的大家伙们围着,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他挨个清洁它们的耳朵,打理那些虬结的毛发——直到它们变得蓬松又顺滑。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毛手套开始嗷嗷叫唤,纽赫起身,去和它换班警戒。

牧狼们又脚步无声地出去了。只有糖糖留了下来。

它快乐地跳到伊兰面前,晃了晃尾巴。留在屋里是它的特权。因为它还小,皮毛没有完全长成,没法抵抗太过强烈的寒风。据说在野外,牧狼会把小狼藏在避风的,垫满柔软干草的山洞里。而如今,小屋对它来说就是山洞,伊兰的床比干草堆更舒服。

伊兰刚把它的爪子擦干净,糖糖就跳到床上,直接趴了下来。

伊兰盖上鹿角灯的灯罩,钻进被子里,赤裸的双脚碰到了正在被子里乱动的糖糖。小牧狼的皮毛暖洋洋的,柔软得像最蓬松的丝棉。它在伊兰脚边哼唧几声,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柴薪将尽,壁炉上的符文开始有微光流动,炉火熄灭了。屋外只有风雪的呼号。偶尔会有一团黑影或者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漂浮在半空,从窗子处向屋内窥视。

伊兰就在这样的风雪夜中,安然地睡了过去。

这原本应当是个静谧的长夜,直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沉眠中的伊兰皱了皱眉,浑然不知糖糖已经坐了起来。而纽赫不知什么时候也跳到了伊兰床上,正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两只牧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一模一样的苍蓝色幽光。

火把的光点和微弱的嘈杂声出现在远处,又很快消失了。徘徊在窗前窥伺的红眼睛对上黑暗中同样泛着幽光的狼眼,终于不甘心地飘走了。

睡梦中的伊兰含混地呢喃道:“纽赫……”

灰白的牧狼低下头,轻轻舔了舔伊兰的脸,用身体将他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