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清早,伊兰是被枕头上的湿意唤醒的。糖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四仰八叉地躺在伊兰脸侧,口水把伊兰的枕头弄得透湿。

纽赫不知道去哪里了,长耳朵趴在大软垫上,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没有什么比冬天的清早离开温暖的被窝更让人不情愿了。但伊兰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怀里热乎乎的毛团,披起皮衣下了床,再次点燃了炉火。

门一打开,外头的积雪就涌了进来。一同涌入的还有夹着雪花的寒风。牧狼们不在窝里,只有铃兰守在围栏前。看见伊兰,它轻轻晃了下尾巴,打了个大呵欠。伊兰摸了摸它,提着木桶去挤牛奶。

雪小了不少,但清晨的外面仍然冷得怕人。伊兰移开法术尖堆上的石块,把模糊不清的符文修补了一下。那里很快再次冒出了热意。他把石头堆回去,匆匆挤好奶,回到了屋子里。

炉火燃烧着,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伊兰煮了牛奶燕麦粥,加了碎杏仁和苹果干进去,顺手又打了两个鸡蛋。糖糖被香味弄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围着伊兰打转。

伊兰分了一半的早餐给它,目光瞥向窗子。玻璃上结了霜,只能透过小小的圆气窗看到外面空地上的积雪,和远处的小树林。偶尔会有牲畜和篷车的影子从那里一闪而过。

一只家蜘蛛慢吞吞地从窗户上爬过,没入墙缝。伊兰盯着它消失的地方,想起了昨晚遇到的那个蜘蛛眼的佣兵。他知道那是什么。

怨火蛛是一种与复仇和死亡相关的魔物,它们附生的条件很严格,通常并不会伤及不相干的人。那人多半是个死不足惜的恶徒,无意中杀死了被魔物附生的人,这才让魔物转而附生到了自己身上。

总是有这样的事。伊兰近乎漠然地想。

帝国的统治早已今非昔比,大小领主们在广袤的大陆上各自割据,残酷的事情比比皆是。魔物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而那些充满鲜血和黑暗的所在,对它们的吸引力往往更大一些。

在帝国最辉煌的时代,圣职者和魔物都是隐秘的话题。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臣民们把精力放在谣言和恐惧上,而教廷也不希望那些无法解释的存在动摇民众的信仰。

不过现如今,早已经没人在意那些了。圣职者走到了台前,大众的信仰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加固——人们见到了神明赋予圣职者的力量,自然将希望寄托到这些使者的身上。而教廷的地位也越发重要并不可动摇。

教廷离伊兰已经很远了,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神迹者伊兰达尔·伊米安也死在了审判塔的祭台上。活着的伊兰只是个边陲小镇上的普通人,有许许多多的活儿等着他干。

伊兰很快忙碌起来。他要清理围栏,给饲槽添料,把冬菜给奥瑞塔奶奶送过去,还要处理那些鲜奶——黄油和奶酪都是冬天里不可或缺的好东西。在迁徙日到来前,他打算再拉着那辆大货车外出一次,替镇上的人去交易些东西。这里的冬天太过漫长,人人都需要做好准备。

糖糖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不停地用毛绒绒的脑袋拱他。伊兰烦恼地把它抱起来:“听着,亲爱的,我现在很忙。去找长耳朵一起玩儿怎么样?”

说话间,腿上有毛绒绒的触感一闪而过——长耳朵贴着伊兰的身体钻进了储藏室。原来它们早就串通好了。

伊兰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告诉它们纽赫就快回来了。

听到纽赫的名字,长耳朵站在晾肉干的架子下,看上去非常犹豫。糖糖可不管那些,它直接挣脱伊兰的手臂,向肉干奔去。伊兰叹了口气,开始和它解释肉干是人类的食物,里面有盐和香料,小狼吃了会拉肚子。

他知道糖糖完全听得懂。但听得懂又如何呢。它蹲坐在那里,用湿漉漉的苍蓝色眼睛期盼地望着伊兰,仿佛它刚刚根本就没吃过早餐一样。

这让伊兰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斋戒日偷吃荤食的事。旧时的记忆让伊兰心中黯淡了一下。他这两天时常想起过往,而过往多少会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最后他给了小狼们两块冻肉,两个捣蛋鬼终于安生下来。伊兰把它们一边一只夹在胳膊底下,艰难地拎出了储藏室。

外头的雪还在下。他把小狼们放下来,在它们俩的屁股上各拍了一巴掌,赶它们去莉达那里,然后把冬菜搬到雪橇上,给盖鲁玛套上了雪橇套。

驯鹿在雪地上小步奔跑起来。

很快,伊兰就发现了不对劲。雪后的镇上原本应该是很宁静的,但眼前的小镇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窗后偶尔会出现一张警惕的脸,然后窗帘就飞快拉上了。

但路上仍然有驾着雪橇的居民。他们神情忧虑,雪橇上都堆得满满的,驯鹿角上悬挂着陈旧的木片或者金属片。而牧工则与拉物资回家的居民们反向而行,赶着成群的牲畜往镇外的围场去。没有人停下来闲谈。

伊兰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停下雪橇,叫住了一个还算相熟的居民:“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么?”

那人看了眼伊兰,脸上露出了焦虑的神色:“你没听到圣堂的钟声么?魔物来了!领完了驱魔刻片就赶紧回家去吧!”

伊兰还想问些什么,那人已经匆匆走了。

他只得继续前行。雪橇转过街角时,他在长街尽头望见了圣堂的影子。

埃塔纳的圣堂位于小镇北侧的圆型广场上,是一栋极为规整精巧的建筑。它虽然很小,却比伊兰见过的很多城里的圣堂更加精致漂亮——所有的砖石都刻有防护的符文。

而平日里精巧庄严的圣堂,眼下看上去有几许狼狈——那是大火被扑灭后的痕迹。

盖鲁玛避开了一架雪橇,忽然脚步加快,转过了街角。伊兰轻喝道:“嘿,那不是奥瑞塔奶奶家……”

紧接着,他便看见奥瑞塔奶奶拄着拐杖,牵着小爱莉的手,从小巷尽头缓缓走来。

盖鲁玛停下脚步,俯身低头,亲密地碰了碰它年迈的主人。

奥瑞塔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而小爱莉只有八岁,是个哑女。祖孙俩通常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伊兰跳下雪橇,快步走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奥瑞塔奶奶叹了口气:“除了魔物,还能有什么呢。”

伊兰很快从老太太口中得知了一切。那伙流落至此的佣兵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半夜三更,在酒馆的客房里,有佣兵被杀死了。据说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余下所有的佣兵都跑了,只有尸体被留了下来。

酒客和巡逻队员们把那两具尸体带去了圣堂,交给小镇上唯一的圣职者蒙戈司祭来处理。蒙戈坚称尸体不是人,是假扮成人的魔物,于是举行了一个驱魔仪式。结果其中一具尸体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魔物,广场和圣堂燃起了大火,而魔物在混乱中逃掉了。

于是向来平静的小镇现在有了麻烦。谁也不知道魔物跑到哪里去了。而那些穷途末路的佣兵在混乱里失踪了,眼下没人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更糟糕的是,按照老人们的经验,魔物往往会引来更多的魔物。冬季的埃塔纳原本就有雪魔和死灵出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一个蹩脚的圣职者永远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乌瑟琳师傅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而这句不太吉利的话总是会应验。

伊兰立刻明白了。蒙戈非但没能杀死魔物,反而刺激它从蛰伏状态醒来并开始生长。怨火蛛在沉眠时很小很小,对人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但当它开始生长,它就会成为一个噩梦。那可是三阶的魔物啊。

事情就这样直接变成了最棘手的状态。

“哦,年轻的孩子,你还在这里慢吞吞地做什么呢?”老太太焦急的话语打断了伊兰的沉思:“圣堂一早就敲了钟,要大家去领驱魔的刻片。你也赶紧过去吧。”

伊兰叹了口气:“我正准备把冬菜给您送过去。”

老太太精明而忧虑地看着他:“听着,我要是你,现在就会把自己的猎刀磨得光亮,把弓换上最结实的弦。然后清点所有的物资,确保它们万无一失。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魔物。”伊兰低声道。

“是啊是啊,我不是说过了嘛。”老太太叹息道:“古语自有道理,是不是?‘万物不会消失,只会以另外的姿态重现。’麻烦显然也是一样。瞧,现在没有佣兵了,因为他们变成了蜘蛛……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时间有限……”

伊兰看着她身后的牲畜:“您要去镇外的围场么,我来把牲畜送过去吧,雪天路太难走了……”

“这把老骨头倒是很希望能讨个方便。”老太太敲了敲自己不怎么灵活的膝盖:“可惜……”她的目光向伊兰身后望去,巡逻队的人正驾着雪橇向这边奔来:“有更麻烦的事在等着你呢,孩子。”

“玛洛兹!”那个巡逻队员看见了伊兰,没好气地喊着:“你他妈到底还在磨蹭什么!没听到早上召集人手的号角声么?赶紧到圣堂去啊!”

伊兰望了奥瑞塔奶奶一眼:“巡逻队又缺人手了。”

老太太再次长叹:“知道。你的牲畜和家禽交给我吧,我想你可能接下来不会有时间顾及它们了。”她拄着拐杖,望向远处的天空:“今年的冬天来得可真早。一个坏兆头。”

伊兰点点头:“那么……又要麻烦您了。请给我留下两头羊。”

就在这时,绿眼睛的小爱莉突然拉住了伊兰的衣角,用手语对他道:“前面很黑!看不清道路!”

伊兰愣了愣。天色有些黯淡,但毕竟还是个白天。

奥瑞塔奶奶有些忧虑地看着小孙女:“这孩子……从昨天起就在说些这样的话……”她看向伊兰,神色凝重起来:“小心啊,伊兰。”

巡逻队员的雪橇已经匆匆离开了。伊兰把盖鲁玛的缰绳交给了奥瑞塔奶奶。而小爱莉还在对他急切地比划着手势。

直到走出很远,伊兰眼前还是她充满恐惧的面容。

他孤身一人快步穿过小镇。赶到圣堂时,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靠近圣堂的雪地上满是黑泥和污水,凌乱地散落着许多焦黑的木片和砖瓦。

人群中议论纷纷,伊兰在杂乱无序里忽然听见了小爱莉的名字。

“那小丫头总是神经兮兮的,说着什么“很黑”“天再也不会亮了”之类的蠢话。”那个居民厌恶道:“闹不好魔物就是她招来的……蒙戈觉得她被诅咒了,但奥瑞塔老太太不许蒙戈给她举行仪式……”

蒙戈司祭是埃塔纳唯一的圣职者。圣职者依照能力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圣职者,另一种是天生拥有非凡之能的神迹者。可就算只是普通的圣职者,能力也不该像蒙戈这般糟糕。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在这里工作满十年,这位司祭将来就有希望调回圣城去担任后方的执事。那是个好差使:清闲,受人尊敬,不必面对危险,而且一辈子衣食无忧。

事实上,这位司祭大人任职至今没有出过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好运罢了。眼下他的好运似乎到头了。可惜镇上的人并不了解这些。不少虔诚的信众相信,正是因为有蒙戈在这里,这些年来埃塔纳才能少有魔物的侵扰,尤其是在外界关于魔物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怖的时候。

伊兰向圣堂瞥了一眼,司祭大人正瞪着他那双浑浊的金鱼眼,情绪激动地和老镇长争论着什么。

“她该不会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魔物吧。”伊兰收回目光,故作严肃道:“小孩子可不会说谎。让蒙戈给您也驱驱魔吧。”

那人跳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发现周围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人立刻拼命解释起来:“我好好的,驱什么魔……”

伊兰走开了。他很清楚,如果教团的导师在这里,可能会把小爱莉带走,就像当初带走自己一样。她很可能也是个神迹者。但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他知道那并不是小爱莉自己和奥瑞塔奶奶的期望。

“……鉴于目前的状况。”老镇长终于摆脱了蒙戈的纠缠,颤巍巍地爬上高台,尽量提高了声音:“埃塔纳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也需要尽快离开这里……请大家排队上前领取驱魔刻片并签字……”

黑胡子的巡逻队副队长杰米站在木箱前,不耐烦道:“都排好队排好队,到这边来!”

人群涌了过去,排起了长队。

就在这时,伴随着寒风,空气中飘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像血,但又混着其他东西。并不臭,只是令人十分不舒服,仿佛鼻子里钻进了柴灰。伊兰寻着气味走过去,不知不觉绕到了圣堂侧面的一条小巷里。

昏暗的巷口角落,一只佝偻的枯爪从积雪与灰烬中微微探了出来,手腕上依稀能辨认出已经被烧变形的铁皮圈——那是佣兵们惯常佩戴的金属护腕。

“等你一早上了。号角声没听见么?卡特呢?”巡逻队长奈亚带着小克里和摩芬路过巷外,看见了伊兰,严厉道:“你他妈可别把那蠢货给榨干了,我们还要找他做事。”

伊兰目光盯着地上的尸体,随口道:“我没见到他,昨天陪我睡觉的只有牧狼。”

小克里闻言张大了嘴巴:“你……你和狼睡觉?”

伊兰知道他的蠢脑子里在转些什么污糟念头,只是懒得理会。

奈亚的语气缓和了些:“人手不够,抽签结果出来了,你俩今年都要和我们一起进探查队……那废物到底跑哪儿去了。”他们走上前来,终于注意到了地上烧焦的手。

空气中有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广场上传来遥远的人声。小克里倒抽一口冷气,恐惧道:“魔……魔物!”

巡逻队的摩芬本来想驱使猎犬上前,可眼下他手上的几只猎犬看上去全都乱了套。它们拒绝靠近尸体,拼命想挣脱牵引绳跑掉。摩芬不得不低声训斥它们,猎犬蹲在原地,开始瑟瑟发抖。但没有一只狗发出声音。

而伊兰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从醒来到现在,他没有听到一声犬吠或者鸟鸣。

纽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伊兰身边,苍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尸体,同样没有发出声音。但伊兰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害怕。

“我们恐怕今天傍晚前就得离开这里了。”好一会儿,奈亚才慢慢道:“回去收拾东西吧,诸位。武器不够的去蒙戈那里领……”

伊兰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去,纽赫紧紧跟了上来。

正如奈亚所说,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忙碌起来。人们把像铜钟那么大的萤草球浇上了成桶的火油,悬挂在议事厅的灯楼上。工匠们从议事厅,圣堂和水塔的入口进入小镇的地面之下,去检查和维修那些刻满了符文的机械装置。

人人都在忙碌,而时间之主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忙碌就变得慷慨。

报时的钟声一次又一次地敲响,外面的天色也越发黯淡。

伊兰坐在炉火前,手上是一枚精巧的银箭簇——不是镀银,而是纯银的,上面因为涂过黑刺玫果油,所以芳香而闪闪发亮。他把最后一笔符文刻好,放下刻刀,将箭头仔细地装在了用圣水浸泡过的白色箭杆上。

在他手边,还有另外六个同样的箭簇。这七枚箭簇价值二十八个银币,是他前年外出送货路过奇尔科时,请那里的首饰匠打的。它们几乎花掉了伊兰当时所有的积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而眼下这些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装好最后一个箭头,伊兰擦干了所有的银羽箭,把箭羽在火上烤干,然后塞进了箭筒里。箭筒满满的,余下的那些普通的羽箭,也全部被圣水浸泡过。

老实说,伊兰对这种自制的圣水不太有信心——他的力量早已被剥夺,而这间小屋里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圣器,没办法让他完成一个完美的圣水制作仪式。但他更加不敢用本地圣堂的圣水,有蒙戈那种祭司在,伊兰总觉得那种“圣水”会带来诅咒。

这想法很刻薄。伊兰承认,在这种时候,理智告诉他,最好还是祈祷那位“唯一的圣职者”能多少派上点用场。

窗外北风簌簌,纽赫像平日一样趴在伊兰身边,安静地望着他做事。

伊兰抚摸着他的皮毛,打量着银箭上的白羽,喃喃道:“我的手艺看着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纽赫嗅了嗅银箭,轻呜一声。伊兰扭头望着它,低声道:“但这回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对付不了很大的东西,因为我已经没有力量了结它们。”他挠了挠纽赫的耳根:“答应我,不要正面迎上去。如果发现了什么,就来提醒大家,我们悄悄绕过去。”

纽赫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像是在抱怨和撒娇。它用鼻子蹭着伊兰的手。伊兰笑了:“谨慎,但不必恐惧,因为恐惧是死亡之主的食粮。我当然记得。”

他放下箭,灰白色的牧狼抬起上半身,把脑袋搁在了伊兰颈窝里。纽赫温暖极了,抱住它,就像陷入了一片柔软发热的云朵。伊兰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它厚厚的皮毛。

直到钟声敲响。

银金色头发的青年站了起来,穿好皮衣,把箭筒和猎弓背在身上,猎刀别在腰后,然后浇熄了炉火。

房间立刻被幽暗笼罩。伊兰没有回头,和纽赫一起走了出去。

围栏里早就空了。奥瑞塔奶奶已经帮忙把所有的牲畜做好标记,和镇上其他人一起,送到了镇外的围场去。家家都得这么做。

但老太太仍然遵照嘱托留下了最后两只羊。伊兰走到其中一只羊跟前,半跪下来,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他看着羊温驯的眼睛,脑海里却不知怎么,忽然浮现起很久前在黑暗中看见的魔神阿斯蒙蒂斯的形貌。

那是个巨大的黑影,有着长方形的瞳孔。无数赤裸幽魂攀附其上,与其纵情欢愉。伊兰最后一次见到它,是无数魔物争斗之时。它在那个空旷的祭室里第一次显露全貌。尽管全然不同,它的眼睛仍然只能让伊兰想到羊。

“阿斯蒙蒂斯不贪心,只要你的一部分……”当伊兰被黑影撕咬时,邪神的声音隆隆作响。

“阿斯蒙蒂斯很耐心,允许你任性离去……”当纽赫冲向祭台时,邪神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

更多的魔神纷纷从地下涌出,发出让人心胆俱裂的嘶吼。

“是我的!”有雷声般的怒吼穿透了那诸多邪恶的声音。但那声音同样贪婪邪恶:“是我的!只属于我!……”

在这无止境的争夺中,黑暗凝成无数庞大有形之影,无法描述的魔口,巨爪,虫镰和触手自影中显现,互相撕裂,彼此吞噬。视线所及,到处全是细小的扭曲尖叫之物——那是人的灵魂。

纽赫在撕咬锁链,伊兰挣扎起来。

“但这些都有代价……阿斯蒙蒂斯很宽容……说吧,珍贵的供奉之物啊,你要谁来为你支付这代价……”

没有人。伊兰想。

“是我的……”那个一直在怒吼的魔物从纠缠吞噬的暗影中窜出,身上拖着影子的锁链,扑向了阿斯蒙蒂斯:“我的!归我享用……”

“听啊,多么美妙,这灵魂哀嚎的声音……”阿斯蒙蒂斯的声音仍在回响,它的蹄子踩穿了锁链束缚之物的脖颈,整个空间为之震颤,仿佛世界即将坍塌。纽赫从祭台上摔了下去,又顽强地爬了上来。那脖子被洞穿的黑影重新凝聚,一爪挥向踩着自己的魔神。阿斯蒙蒂斯的下半身被撕裂,重新化为黑影。

可那恐怖的声音并未停歇:“属于暗之心的祭品啊,契约之轮已经开始转动,快告诉阿斯蒙蒂斯,你要拿什么来支付这不履行契约的代价……让我来给你个小小的提醒……”

不!伊兰拼命挣扎着。根本就没有契约!我没有自愿成为祭品!

纽赫在咆哮,锁链终于断了。

更多的狼嚎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此起彼伏的高亢狼鸣穿透了旧梦的迷障。

伊兰空洞的紫色双眼猛然清明。

纽赫嘴里咬着一团雾状的东西,那东西中心却有个被獠牙包围的圆形空洞,正在往外吐出如丝般的灰雾。其中一部分已经缠绕在了伊兰手臂上。牧狼把它甩在地上,一巴掌拍下去。那东西缓缓渗入积雪,消失了。伊兰手臂上的雾丝也随之消失。

是雾魇。它们是属于雪与雾的暗影,在昏暗的天气里出现在大魔物的经过之处,吸食人的精神。只要有一只现身,马上就会逐渐聚集,直至将聚集之处吞没。老镇长是对的,埃塔纳必须尽快离开此处了。

羊仍在眼前,目光温顺。伊兰握紧猎刀,轻声道:“生归于死,死归于生。”语罢,一刀捅穿了羊腹。

两只羊很快都被宰杀了,牧狼们立刻围上来。撕咬和咀嚼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让人想起那个短暂的幻觉。

因为有纽赫,他得以从教廷秘密的献祭仪式中逃脱。但仅仅是纽赫并不足以让他真正获得自由。魔神们的标记还在他的身上,以伤痕的形式存在。这代表着仪式并没有完成,只是中止了。黑魔法仪式的中止一定是有代价的。伊兰至今不知道那个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付出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和纽赫眼下都还活着,并且身边多了更多毛茸茸的家伙——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其中几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伊兰看着群狼。在这种时候,他能感到牧狼与魔物如此相近。他知道,当它们失控时,它们也会如此啃噬人类。老希尼警告过伊兰。血腥残酷之物会引来更可怖的东西,不管这是否出自它们的本意。何况这些野兽,本就与魔物血脉相连。

但这只是为了生存。伊兰想,它们只是吃东西而已。真正的魔物会更贪婪,更狡诈,更卑劣,毫无怜悯之心,热衷于玩弄一切——越是高阶魔物越是如此,正如人类自己。

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伊兰讥讽地想。随即他想起了自己也是人类。这个念头真是引人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

纽赫从羊尸上抬头,看了伊兰一眼。它苍蓝色地眼睛这会儿看上去更蓝了,在暗淡的天色里,像宝石般幽幽发光。白色的狼吻这会儿鲜红一片,浓稠的羊血正顺着毛发滴落。

伊兰走过去。其它牧狼忽然抬起头,喉咙里向伊兰发出威胁的低吼。于是伊兰停下了脚步:“没打算抢你们的饭吃。话说回来,那好歹也是我的羊。”

纽赫冲其它牧狼发出轻啸。狼群安静下去,离它远了点儿,把最好的那部分肉让了出来。伊兰笑了笑,对纽赫道:“快吃,我们一会儿要出发了。”

纽赫这才抖抖毛,重新埋头大吃起来。

两只羊很快就消失了,雪地上除了一点残毛和血迹,什么都没剩下。伊兰把雪橇带套在驯鹿身上,轻叱一声,盖鲁玛带着其它驯鹿小步奔跑起来。牧狼们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驯鹿走得比往常快些,而纽赫带领下的狼群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伊兰身后很快就见不到牧狼的影子了。牧狼不能和伊兰一起走,牲畜总是害怕它们。不过他并不担心,纽赫就是这样,有时候会离开伊兰行动。但它该出现时总会出现的。

镇外的围场边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他们之中,一半是巡逻队员,另一半是镇上抽签出来的青壮年男人。伊兰赶到那里的时候,牲畜正在出发。牧工们把牛羊和驯鹿从大围场中赶出来,沿着牧道行去。一眼望不到头的牲畜群极缓慢地从伊兰身边经过,驯鹿脖子上的哨子与谷地的风声一同回响。

探查队的人则留了下来,等待迟到的同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并非因为夜晚来临,而是雪花再次飘落。

小克里是最后一个到的,雪撬上挂着一笼子白鸦。红胡子巡逻队长的奈亚望了一眼镇上的塔楼,沉声道:“出发。”

人们便纷纷挥缰,沿着牲畜群的足印向前行去。

当他们快要走到枫林附近的山坡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

伊兰在雪橇上回头,看见埃塔纳所有的石桥都在收缩。这安静的小镇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在雪雾中动了起来。伴随着隆隆的回响,镇上的每一栋房子,每一条道路都在移动。它们改变位置,以圣堂为中心,像游蛇一样收紧,嵌合,盘绕……积雪,碎石和土块从它的边缘不断掉落,伴随着它的变形,激起风暴般的雪尘……

最后小镇在风雪里变成了一座高耸的山丘城堡,圣堂就是这城堡最高的尖顶。

然后埃塔纳开始向前。它爬出了深深的谷地,像一只有脚的蜗牛那样,沿着与牲畜群同样的方向缓慢行进。议事厅的上方,有白烟不断飘出。伊兰知道,火油正在小镇地下的机械之心中燃烧。

就这样,小镇和所有人一起,走进了茫茫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