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塔纳的镇民在迁徙途中分成三种:留在移动小镇里的老人,妇女,儿童,以及其他没有被抽签选中的居民;负责在小镇前面驱赶牲畜的牧工;最后就是探查队,也就是跟随着奈亚队长的这十几个人。
地图在迁徙中并不总是有用。在冬季,北地的一切都处于变化之中。去年还能够通过的山路,今年可能已被积冰封死。偶然遇到的火油之泉,下次再见到就成了一片冰泥的沼泽……如此这般的事情比比皆是。
探查队的任务是确保所有人安全。这是份辛苦而有风险的活儿,队员们旅途中要一直骑着马跑来跑去,查看道路是否通畅,附近是否有危险。他们也会在沿途留下记号,给那些寻找埃塔纳的旅人。毕竟,比起风雪和在风雪中窥伺的那些东西,埃塔纳总算是个令人安心的所在。
最后小镇会在一个相对安全,能为牲畜提供食物的地方停下来,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在天气转暖的时候再次返回莫兰提山谷的旧地。
伊兰知道,这个冬天会比往年更加漫长。按照大陆的纪年法则,四季完整轮回一次为一年。在南方的边境,可能这个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盛夏;而在北地,这个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则是寒冬。有的时候,某一年可能比其它许多年加起来都长。
极长年之后,这种四季轮回又会缩短;等到缩短到极短年的时候,轮回又会再次拉长。周而复始。
对边境的居民来说,均匀的四季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北方的冬天正在变得一年比一年更加漫长。按照纪年法,世界正在向着极长年靠拢。
对于身处大陆中部地区的人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他们的四季向来比较均匀。而生活在极南和极北的人们则会面对更为艰难的生活。
在北方,这个冬天会有更多的长夜。那意味着更深的黑暗。
埃塔纳人自然了解这些,不过大部分人看上去对此还算从容。
小镇的移动很缓慢,而探查队和牲畜群则要快一些。奈亚很快带着探查队的人走到了牲畜群前面。
最初的几天,这趟迁徙之旅像从前一样顺利。他们平稳地穿过覆盖着薄冰与寒霜的灌木林和草坡,小镇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炊烟与机械之心运转的烟雾一同在初冬清寒的空气中飘荡。旅途中靠近河流和小溪的地方,积雪只有薄薄一层,牲畜一路上都不缺吃的。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最迟再花上十五天,就能到达目的地了——翻过白苹果山,有个叫野山羊洼的小平原,那里向来能躲避寒风和暴雪,附近还生着一片很繁茂的椴木林。小镇前两年都是在那边过冬的。
他们走上白鸟河边那条冬道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雪。奈亚队长决定在河畔过夜。营地很快扎好,篝火燃起时,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顺畅的旅途似乎让大伙儿短暂地忘记了先前的阴影。杰米带着两个人出去探路了,余下的人说笑着整理东西,准备吃晚饭。天气没有预想的那么冷,很多人都脱掉了毛皮斗篷,只穿着毛线衫和皮甲坐在篝火边。
伊兰把驯鹿和马匹安顿好后,分到了一碗很浓稠的汤。汤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总算是热的,而且里头有咸羊肉。他用猎刀把冷硬的面包切碎,泡了进去。等待汤汁浸透面包的过程里,大地传来的那种震动感消失了。
埃塔纳在远处停了下来。巨大的萤草灯遥遥地亮着,让人想起圣城那些永不熄灭的雕刻圣柱。而白日里美丽的莫兰提山脉则成了背景中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影。
“别看啦。”年长的哈德克喝了口酒,扯了扯旧毛衫的领口,半嘲半讥地对伊兰道:“在到达越冬地前,你都别想回去睡你那香喷喷软乎乎的床了。”
“你怎么知道小蜜罐儿的床香喷喷软乎乎?”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插嘴道:“莫非你睡过啦?”
“哦,真神作证,我要是真睡过,就会像卡特一样傻掉了……”他随手擦去滴落在蜷曲胡须上的酒液,不以为然道。
大伙儿哄笑起来。
伊兰瞥了他们一眼。一张红色的嘴巴就在哈德克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漂浮着。
漂浮之口,和雾魇一样是最低阶的魔物。只不过它吞噬的是人的体力。那几个人今晚睡下,明早起来肯定会浑身酸痛,甚至还可能发起烧来。而他们对此毫无所觉。因为他们看不见那玩意儿。
伊兰单手抓起圣水袋子,一线极细的水柱向着对面射去。
哈德克躲闪了一下,还是被淋了半头。夜晚被冷水淋到身上,滋味可不太好受。他怒气冲冲道:“嘿,这他妈的只是个玩笑。”
红色的嘴巴从黑暗中消失了。伊兰丢开水袋,漫不经心道:“啊,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别在意。”他喝了口汤,浅笑道:“旅途无聊,人总需要玩笑,是不是?”
哈德克的脸涨红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只大手落在了他肩上:“如果我是你,就会抓紧吃东西,趁着锅里的肉被捞干净之前。”是奈亚队长。
哈德克不吭声了。
红胡子的高大男人一身细工牛皮甲,胸前绣着圣纹,暗棕色的皮甲在篝火中微微泛光。他随意坐了下来,威齐慌忙把汤和硬面包递给他。汤汁差点溅到队长的皮甲上。奈亚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这时候,小克里洋洋得意地带着几只刚剥好的野兔回来了,哈德克很快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把话题转到了怎么分烤兔肉的问题上去。
夜晚和先前同样平静,看上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兰的目光再次掠过黑暗处,想起了小爱莉充满恐惧和担忧的手势:小心蛛网,小心头上生角的动物,小心石头,小心影子,小心火焰,小心裂缝……狼在血池里咆哮……印记在闪烁……许多东西跟在你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野兽的眼睛,正在黑暗里等你……
那也许只是小姑娘受惊之下的胡言乱语,也许是某种预言。伊兰倾向于后者。不过大部分预言都只是无法确认的征兆和关于未来的残影。那都是很模糊的东西,不见得真的会发生。
至少眼下,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他们走了这么远,刚才那只漂浮之口是他们开始迁徙后遇见的第一只魔物。遇不到魔物当然不能算是坏事,可伊兰总觉得这不太对劲。这种不对劲与小爱莉的警告无关,纯粹出自一种直觉。
也许只是因为纽赫不在身边的缘故。他默默安慰自己。
牧狼一路上同样没有出现。牲畜畏惧它们。纽赫明白这个,所以出行时通常会远远跟在牲畜察觉不到的地方。但伊兰很惦记它们。当然理智告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牧狼聪明又警觉,在雪地里没有天敌。纽赫以前也经常跑得无影无踪。也许它和它的伙伴们正在围捕什么猎物。
不管怎么说,伊兰还是希望能早点儿见到它。所以如今只能祈祷旅途顺利,能早日到达目的地。他把碗里的食物吃干净,瞥了一眼奈亚。这位队长正和身边人那里边喝酒边用木棍在地上规划前进路线,烤野兔的香味从火上飘了过来,有人开始唱歌。
伊兰提起鹿角灯和斗篷,悄悄离开了篝火边吵闹的人群,来到了河边。
几头驯鹿正在那里饮水。伊兰沿河走到上游,找到了一处水浅的地方。靠岸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用靴子踏碎冰壳,放下鹿角灯,开始脱衣服。
一些圣职者认为夜晚的河流是属于亡者与黑暗生灵的道路,不过伊兰对此没什么忌讳。
河水清冽干净,只是非常冰冷。寒意在入水的一瞬间就刺透了伊兰的每一道骨缝,但伊兰仍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那是因为洁净而带来的愉悦感。鹿角灯的光落入水底,几道很小的鱼影在伊兰脚边倏忽而过。他走到了齐胸深的位置,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幽暗之中,一切都很清澈。许多属于或者不属于黑暗的小生灵以光点的模样出现,从他身边飘过。他在静谧中试图让自己的意识向更远处延伸,但更远处只有浓雾般涌动的灰色,什么都看不清。
寒冷开始让伊兰感到疼痛,他终于放弃了。感知所及之处,确实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他们也仅仅在此休息一夜而已。
他把头探出水面,声音回来了。牲畜的响鼻,营地上的歌声,还有河水在清寒的冬夜穿过森林的声音。
伊兰在水中快速清洗自己时,有说笑的声音渐渐近了。是牧工和探查队的人趁着天气还不算太冷,也下来洗冬澡。毕竟接下来他们还有十几天的路要走。
看见水中的伊兰,那些人停下了脚步:“瞧瞧这是谁?”有人调笑道:“洗干净了等谁啊,玛洛兹?”
“喂,咱们一块儿洗吧,可人儿?”
“你得先给他瞧瞧你的本钱……”
“喏,本钱……”皮带落地的动静。
伊兰漫不经心地抹掉了脸上的水,向吵闹不休的岸上走去。当他走进鹿角灯的光圈里,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
伊兰随意用狼绒衫擦了擦头发,拾起斗篷披在身上,冲那些人微微一笑:“春梦愉快……不用谢。”说完,他便提着灯快步离开了。
帐篷里暖洋洋的,炭盆上的水已经烧好了。伊兰换上了干净衣服,把斗篷和绒衫晾好,然后在帐篷口坐了下来,点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影子开始在地上晃动。伊兰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
光与影是很古老的占卜工具。占卜者相信它们和星星一样,能够揭示关于未来的秘密。
伊兰描画和观察了很久,直到夜色更浓,营地边的喧嚣消失,篝火也微弱下去。地面上的图案复杂凌乱,伊兰长久地凝视着它在光与影中晃动,感到一阵微弱的眩晕。魔物的影子开始像雾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它们彼此无声地吞噬厮缠,消失又重现。伤痕处开始发热,伊兰忍不住扯了扯领口。最后他看到了三个凌乱斑驳的影子缓缓移动,以某个小小的影子为中心,汇成了一个更深更浓的黑影。
火光在风中摇曳,这个深浓的影子扩散开去。伊兰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另一侧观察那些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中,多了些别的东西——是人的呼吸。
“在等我么,宝贝儿。”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掐住了伊兰窄窄的腰。
伊兰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些图案上,随口道:“走开,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然而那只手灵活地在伊兰腰侧抓揉着。伤痕处的热意更明显了,并开始向全身蔓延。伊兰反手敲了一棍。
男人轻声痛呼。大手松开了,转而在伊兰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以为你会想我呢。”
伊兰回头,看见奈亚越过自己,一闪身进了帐篷。
帐篷本来就不大,多了个高大的男人,空间越发逼仄了。伊兰撩起帘子,不咸不淡道:“你有什么值得我想的?”
“那可就多了,要确认一下么?”奈亚说着,把手上的东西向伊兰抛来。
伊兰抄手接住,发现是个油纸包,里头是半只烤野兔,还有块精致的驱魔刻片。
奈亚耸耸肩:“晚餐太糟糕了。老希尼说得对,威齐做的饭连狗都不愿意吃。”
伊兰咬了一口兔肉,似笑非笑道:“但你也吃了,不是么?”
“但我眼下更想吃点儿别的。”奈亚靠近他,用拇指拭去伊兰唇上的油渍,放在嘴里吮吸了一口:“比齐普说你洗澡了……”
伊兰无视对方的目光,直接把野兔放到了一边,没有接下这个话题:“我不需要这玩意儿。”他指的是驱魔的刻片:“你偷偷把最好的挑出来留给我,这算不算是以权谋私呢?”
“我给你的是我自己那份。”奈亚摩挲着伊兰的肩膀:“你比我更需要它。”他从怀里掏出来自己的刻片——普普通通的,看上去似乎是蒙戈的杰作。伊兰很清楚那玩意儿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牧队那边丢了几头牲畜。大克里有点紧张。”
“他总是很紧张。”奈亚把刻片揣了回去,心不在焉道:“每年都会丢几头的牲畜的。我敢打赌,他那么说,只是为了让牧工们做事更尽心罢了。而且……说不定是你的狼干的呢。”
“我的狼不这么做事。”伊兰干脆道:“何况它们到现在都不见踪影。我们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东西,在发生了那种事情后……老实说,这不太正常。连死灵都没有。”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目光若有实质,奈亚大概正在用其抚摸伊兰的脸:“我们少了很多麻烦。”他的神色温柔了些:“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会注意的。我让他们在篝火里添了圣油。蒙戈给了我们一盏银灯,说是圣器。”
“哈,蒙戈。”伊兰轻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奈亚像狗一样嗅着伊兰的脖子,全无平日人前的威严和距离:“你是外来的,不知道我们有多习惯冬道上的那些鬼东西……别害怕,亲爱的,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这个词让伊兰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我不需要。”他歪了歪头,目光在奈亚身上游走,漂亮的眉毛高高挑着:“谢谢你的好意,但今晚我想一个人呆着。”
看见伊兰的眼睛,奈亚的喉咙里发出了抽气声:“别这样……”他急不可耐地凑上来:“又不是第一次了……”
伊兰漫不经心地躲了躲,随手将那块贵重的驱魔刻片偷偷塞回了奈亚皮袍的外兜:“那不过是可怜你……”
对此一无所知的巡逻队长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厚实的嘴唇不由分说贴了上来。
男人的嘴巴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样子。羊汤的膻味,酒味和野兔油脂的腥味……还有些别的什么。那味道不怎好,也谈不上太糟。但伊兰没什么心情去进一步品尝。
伤痕开始有刺痛感,这让他感到烦躁:“你是听不懂话么?”猎刀出鞘,抵上了奈亚的喉咙。
奈亚停下了动作,可看上去兴奋多过死心:“可怜的卡特,我完全能理解他……”
“卡特?”伊兰冷哼。
“谁碰到你都会发疯的。”奈亚的目光落在伊兰的唇上,慨叹道:“你简直就是个魔物……”
伊兰啧了一声:“埃塔纳人称赞别人的方式可真是奇特……”
“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的……”奈亚轻叹:“你这个爱折磨人的小贱货。”
伊兰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被相信了,但他也不在意:“想和我来真的?你可以试试站到篝火边,对所有人大声喊一句,你来了我的帐篷。”看着奈亚变化的表情,他玩味地笑了:“啊,勇敢威武的队长大人,其实你还不如卡特呢。”
“有时候我真恨你。”奈亚忽然一把抓住了伊兰持刀的那条手腕,充满欲望的眼睛一寸一寸审视着伊兰的脸:“哈玛哈奇镇老司祭身边的文书,小克里……卡特,现在又加上外头那一大帮人……你就那么给他们看着……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伊兰微笑着,另一只手忽然一拳挥出。奈亚痛叫一声,松开了他。
伊兰打了个呵欠:“早点回去睡觉吧,队长大人。”
奈亚摸着自己的脸,往边上唾了口血沫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调调,玛洛兹。”
“建议你换个别的调调喜欢。”猎刀优雅地在空中转了半圈,伊兰做了个“请”的手势:“滚吧。”
不速之客之客终于走了。伊兰钻进了毯子。
很快,驯鹿在外头反刍的声音就听不到了,雪落声也听不到。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伊兰感觉纽赫就在自己附近,隔着帐篷的皮料,呼吸着。那呼吸声驱散了黑暗里所有的杂音。
他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帐篷顶上的花纹,最后发现那不是什么花纹,而是一处裂缝。冷风灌进来,狭小的帐篷在风中抖了抖。
夜已经很深,鹿角灯的光黯淡了许多,正在一闪一闪地摇晃着。伊兰抬手,往里头添了几滴火油。萤草球慢慢又亮了起来。
伤痕上的热度和痛感都消失了,他现在身上比先前更冷。伊兰裹紧了狼绒毯子,想起了那张被奈亚的靴子踩乱了的占影图。三个逐渐重合的影子,还有中心那个不起眼,但一直在移动的小影子……那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始终寂静的帐篷外忽然响起了杰米的厉声质问:“卡特?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