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米恩只得远远地指导那小魔物用古老的暗之语磕磕巴巴地念诵了一段话,滴了血。卵开始发光,变得透明,能看出里面有一个蜷曲的东西正在快速孵化。
巨兽的双眼紧盯着它,直到它变成了一个——似毛虫又似蜥蜴的活物。
“龙虱。”库米恩言简意赅:“我们的入场券。”
然后车队由那个举着龙虱的小库米恩开路,爬上了巨兽那广场一样扁平开阔的脊背。
伊兰看见库米恩指导它的小跟班小心地避开那些成簇的尖锥状障碍物,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停了下来,放下了龙虱。
那小东西立刻吸附在了巨兽的皮肤上,无数血线样的纹理以它为中心延伸开来,迅速形成了一大片区域。区域之内,那些令人不适的玩意儿纷纷剥离,被风一吹,就掉落在了夜空之中。
巨兽的低鸣一声,拍了拍扁平的肉翼,向天空飞去。
雾气之中,冰冷遥远的星星在云后忽明忽灭。血线覆盖的区域之外,那些尖锥状的活物仍在悉悉簌簌的聚集和增加,让人头皮发麻。
旅途寒冷而漫长,巨兽偶尔会停下来,接纳其他带着龙虱卵的商队来到自己背上。库米恩很谨慎地和自己的同伴呆在马车顶上,并不靠近那些商队。而维赫图则明显对那些家伙不感兴趣。他一动不动地呆在伊兰身边,差不多和伊兰并肩坐在了一起。
伊兰一开始还在兜帽下悄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但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利什都心脏熬制的肉汤效果有限,他的伤一直都没有痊愈。
“你可以休息。”维赫图在他耳边道,声音轻柔,全然听不出半分魔物的恶意:“我会看着你。”
这让伊兰产生了一点恍惚,仿佛听到纽赫在轻喃。在过往他们共同出生入死的那些艰难旅途中。纽赫也会这样发出轻柔的声音催他休息。他看着维赫图苍蓝的眼睛,想到了它那些毛茸茸的影子。
“它还在么?”伊兰低声道:“在你的影子里。”
维赫图的眼神冰冷下去。他轻笑:“当然不在。它死了,记得么?为了让你流泪,流血,向我献出你的一切……它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他嗅了嗅伊兰的头发,又恢复了魔神那种恼人的语气——贪婪,恶意,刺痛人心:“梦该醒了。这世上没有纽赫,只有我。你看到的所有的影子都是我……”
恍惚消失了。伊兰忍受着在他鼻子上来一拳的冲动,把视线转向了别处。雪橇上毛团们现在看上去像是融化在了一起的黑色糖液,它们挤在雪橇的内侧,正在努力远离地上那些正在聚拢和繁殖的尖锥状东西:“你的影子看上去很害怕。”他若有所思。
维赫图眼神飘忽了一下:“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
“真奇怪。”伊兰瞥向他:“你明明是更高位的存在吧?”
“这和我是什么没关系。”维赫图辩解道。
仿佛印证他的话,他们不远处的另一支商队爆发出了骇人的惊叫,一个不小心靠近血线边缘的倒霉蛋被许多尖锥爬上了身体。它的同伴不仅没有救它,反而把它推了出去,那只小魔物立刻被吞没,消失在了无数螺旋状的尖锥中。属于那只商队的血线也因此向内部退去。
在他们登上云蝠的时候,库米恩解释过。那种东西叫旋,寄生在云蝠上。它让云蝠痛苦。所以云蝠会寻求龙虱的卵,哪怕龙虱会吸食它的血。正因如此,他们脚下的庞然大物才会成为龙魇之集的接应者。
低等的魔物大都如此。它们单个时可能很弱小,群聚起来却往往会变得异常可怖。秘事处的人说过,它们或许代表着深渊真正的意志。
吞食了一个猎物,似乎让这些东西有了更大的力量。它们悉悉簌簌地增多,向周围涌去,同样开始侵入伊兰他们这里龙虱血纹形成的边界。
库米恩慌慌张张地指挥手下的同伴把马车和货物尽可能聚在一起:“一颗卵果然还是太少了……”它嘟嘟囔囔道。
就在它说话间,云蝙忽然身体一偏。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方,风猛然凛冽起来。巨兽背上的旅客与货物也随之偏移。一时间各种东西纷纷掉落,擦过云蝠翅膀边缘滑落下去。
伊兰抓住了雪橇边缘,却被破碎的挡板刺到了手指。血渗了出来。
黑色长袍的阴影立刻延伸,他感到有温热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伊兰扭头,恰好看见维赫图的舌头从嘴角收了回去。
“我们要到了……”库米恩兴奋道。
云蝠收拢双翼,在足以撕裂空间的狂风中一头扎进了那个白色的漩涡。
世界在眼前猛烈地翻转了不知多少次,周围的挤压感猛然消失了。巨兽忽然恢复了平稳。
伊兰睁开双眼,在灰沉沉的夜空下,看见了大地上那一片熊熊燃烧的光亮。它跳跃,闪烁,在黑暗的包围中像火一样鲜艳明亮,如同耀眼的龙形纹章显现在空旷古老的黑色法阵中。
当云蝙向下飞去,伊兰才意识到,那不止是个龙形。
那是一条巨龙的骸骨。不管是典籍还是传说,都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巨物。它就是一整个城池,是深渊里的魔神死去后留在这世上的壮丽遗迹。
“龙魇之集。”库米恩咧开嘴:“风之主卢恩塔瓦陨落后的馈赠。”
卢恩塔瓦,典籍记载的深渊中的魔神,没有位阶,因为它的存在甚至超越了教廷认定的魔物最高位阶——幽影。这个名字只存在于魔物的口中和古老的黑暗秘书记录里。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类见过它,也无人知道它的真名。
原来它早就已经不在了。
云蝙在巨龙翼骨上一根高耸如塔的刺突上降落。商队中立刻有了尖叫之声。伊兰回头,看见有魔物把同伴的身体割开,让血滴在龙虱身上。
龙虱获得了新的血源,立刻从头部延伸出许多条血线,连接到了被放血者的伤处。魔商们就把那个倒霉蛋推到队伍最前面,带着货物跟随血线快速爬下了云蝠的脊背。而一旦离开,那个已经被吸光了血的活物,就会像垃圾一样被抛下刺突之塔,落入黑暗。
每个牺牲品的血线亮度和颜色都不太一样。有的即使同时推出了很多牺牲品给龙虱吸血,血线仍然摇摇欲坠,甚至断在半路。失去血线的商队,几乎立刻会被涌上来的旋吞噬。
“在这里,在风之主的陨落处,那些黑暗和诅咒所滋生的东西力量变得更强了。”察觉到伊兰的目光,库米恩解释道。它从铁笼子里抓住了一个目光呆滞的小魔物——那曾经是属于巴提商队的随从者——并一刀割开了对方的脖子,神色自然的就好像它只是点燃了一根蜡烛。
小魔物麻木地倒下去,又被几个小库米恩架起来,飞快地抬到商队前面去了。
马车辘辘,沿着血线的去处离开了云蝠宽阔的背。
“在下知道一个不错的落脚地点,我们可以先到那里去,整理货品,清点物资,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易地点……”库米恩狡黠道:“您会发现绝对不虚此行……”
维赫图淡淡道:“是你,不是我们。向导的工作结束了。”
库米恩停顿了一下,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啊,我不得不说,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维赫图无动于衷:“别让我重复。”
库米恩立刻咧开了嘴:“那么,同行之路到此为止了。您会想念我的。”它向维赫图行了个缺乏诚意的礼,目光转向了拉马车的蜥蜴尾后那噗噗掉落的粪便,笑容意有所指:“啊,伟大风之主肯定料想不到,它有一天会成为下位者的茅坑……暗之心的法则还真是残酷呢……”说着挥了挥手。商队立刻匆匆前行,汇入其他商队的车流中,转眼就消失在了螺旋坡道的拐角。两个小库米恩走在最后,把那个血液早已被吸干的小魔物抛下了刺突之塔。
寒风带走了秽物的臭味。云蝠盘旋几下,向黑暗俯冲而去,而没人能看见最下面有什么,也没有谁为触目可及的死亡感叹。
维赫图看着沉默的伊兰,用一种与库米恩相似的语气道:“在为眼前的残酷哀悼么?”
“不。”伊兰平静道:“我见过更残酷的。哀悼没有意义。”
维赫图饶有兴味地望向远方:“从天空中过来和从地上走真是完全不同。看样子我们运气不坏。”
远处火光璀璨,龙脊上硕大无朋的棘突高耸入云,仿佛一座座燃灯的巨塔,无数大小暗影在空中盘旋。而巨塔之下,辨不清颜色的火光正不断汇聚,悬浮,流动和闪烁着,冷色的光亮忽而刺目忽而黯淡,就在那一条条龙骨之上。远处不时传来尖叫和哀嚎,还有些辨不清音符的刺耳旋律。
“据说卢恩塔瓦喜欢睡觉。”伊兰轻叹道:“没想到死后并没有什么安眠。”
“是陨落和熄灭。”维赫图纠正道:“而且深渊里的尖叫可远比这些要难捱多了。”他语气讥讽:“那可是永永远远,不会停息的尖叫。”
伊兰瞥了他一眼:“你经历过。”
维赫图没有回答。影子涌动了起来,雪橇顺着陡峭的螺旋状坡道向下,他们也进入了那灯影摇晃汇聚之处。
如果以人类的城市作比,龙骨就是这里的街道,而龙的脊椎骨显然是最宽阔的中心街道。骨头的凸起处被钻出孔洞,成了屋舍和商铺;骨头的平整处则满是往来的车队,行商和旅客。
魔物的集市和人类的集市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热闹。各色火把和在风中摇晃的骸骨雕灯在长街上照出了明暗交织的光影。四周明明有着森森光亮,可仍然让人感觉被黑暗包围着。怪笑和尖叫在嘈杂混乱的声音中时不时响起,间或出现一些突兀而刺耳的哀嚎。轻微的眩晕感时不时悄然出现,提醒伊兰,这里是魔物汇聚之所,也是黑暗之力影响深远的所在。
目光所及的一切几乎都是见所未见和闻所未闻之物。奇形怪状的家伙带着奇形怪状的东西从他们身边经过。有的恐怖诡异,有的单纯就是奇怪。
伊兰看见一支由半人高的单腿独眼魔物组成的小队从自己眼前一蹦一蹦经过;也看见几乎像一团红色雾影的东西用铁链拉着个尖叫不已的小魔物消失在熙攘中。
而这种熙攘也可能是致命的。他眼见有路过的魔物不小心碰翻了街边的某个涌动着蓝铁色液体的罐子,立刻就被融化成了一摊血水和骸骨。一个烂泥样的魔物从骨墙后钻出,把那摊泥水用一根吸管收到了脏兮兮的玻璃瓶里,摆在了门口的货架上。而落在地上的骸骨则被黑暗中的一些小东西涌上来,悉悉簌簌地拖走了。
“不必担心。”维赫图轻笑:“你有最好的向导,绝不会从顾客变成货物。”
“那么最好的向导现在有什么建议么?”伊兰瞥了一眼空空的雪橇后座,笼子和黑毛团们已经消失了。
“建议我们先换到一些什么都能换到的东西。”
“比如什么?黄金么?”伊兰知道魔物们会以物易物,但它们的世界中似乎没有统一的一般等价物。
“不。”维赫图的声音严肃起来:“远比黄金和宝石要重要得多。”他的目光转向了远处前方高如城墙的龙骨大门,那上头悬挂着一颗燃烧着蓝白色火焰的巨大眼球,火光比他们一路上见到的任何火焰都要稳定和明亮:“我们跟着它走。”
骨墙,围栏,塔楼,高低起伏的滑道,甚至还有龙骨裂缝间的吊桥。卢恩塔瓦的遗骸如此之大,在无尽的时光里被远比它低微和弱小的存在们啃噬和改造着,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城市。
他们跟随着那个特殊的标识前行。只要仔细寻找,燃烧的眼球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只是从大到小,变得越来越不易发现。
最后他们费力地穿过了一条闪烁着昏暗火光的拥挤隧道,发现标记消失了。
周围客流如织,光亮比他们之前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明亮温暖,连阴森感也彻底淡去了。棘突的高塔上甚至还有皮肤可以不断变换色彩的魔物在跳着古怪而魅惑的舞蹈。无数浅黄色的纸灯在空中轻盈地漂浮着。一只蓝色皮肤的美丽魅魔正在不远处与一只庞大的兽形魔物媾合。围观的魔物个个喘息粗重,跃跃欲试。魅魔长长的双尾上各自悬挂着一串金铃铛,随着它的呻吟声动听地摇晃着。周遭刺耳的尖叫和怪笑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嘈杂热烈的乐声。
这里显然是个无比热闹的地方。空气中甚至有食物的香气。
维赫图轻笑:“眼睛不够用了,是不是?”
“确实。”伊兰瞥了一眼那场的活色生香的露天表演:“毕竟一个人类这辈子能活着见到几回这么多不同的魔物呢?”
“你还会见到更多的。”维赫图向高处望去:“啊,在那边……”
伊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在一处蜿蜒上行的台阶边缘看见了那个悬挂着燃烧眼球的铺子。
维赫图打了个响指,拉雪橇的巨狼化作影子,吞没了雪橇,然后所有的影子一起重新回到了他的脚下。他迈上了台阶。
伊兰立刻随维赫图快步走上了这条空荡荡的小路,中途回头向下望了一眼。下方诸多客商往来熙攘,在拥挤的长街上时有推搡。但并没有谁往这个方向走,甚至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似乎这条路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大部分黑暗子民都看不见。”维赫图言简意赅:“这是火铺子。”
他推开狭小斑驳的骨质店门,一片广阔如同夜空的空间出现在了伊兰的视线中,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球像星星一样漂浮着。数台黄金天平在空间的正中央起伏,天平一侧是不断落下和离开的眼球,另一侧是微微发亮的雾气。当两侧平衡,那团雾气就会开始燃烧,变成极为细小的光点,飘到一个凭空而现的小抽屉里,然后随抽屉一起消失。
外面的嘈杂声瞬间就听不到了,只剩下眼球轻碰的弹响和抽屉开关的声音。
一只手提着装有燃烧眼球的玻璃灯,从夜空深处探了出来:“买火,卖火,还是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