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不断有新的面孔从旅馆边缘出现,但却看不到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更糟糕的是,看不到有谁离开。

“看来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呢。”伊兰调侃道:“我开始后悔没让那位库米恩当向导了。”

吃东西似乎让维赫图恢复了一点精神:“相信我,如果它是向导,你此时可能已经在火铺子的抽屉里了。而且就算能出去,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出去的。”他露出了一个阴郁的笑容:“这种天气,找个地方蜷缩起来,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伊兰托腮,瞥了他一眼:“也就是说,我们出去了可能会死掉,在这里仍然可能会死掉……”他笑了一下:“听起来真糟糕……”

维赫图面色一沉:“我说过了,我们会活着离开这里的。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生命。”

伊兰摇头失笑,正想讲些话反驳,忽然感觉整个大厅暗了下去,而大厅中央的高台上却燃起了几根漂浮的烛火。

他收敛了笑容:“我们有麻烦了?”

“不。”维赫图移开了目光:“是游祭者。”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伊兰好奇道:“它们是做什么的?”

“用它们的方式侍奉暗之心。”维赫图望向台上,哑声道:“并向它祈祷。”

说话间,一个戴着兜帽的黑影飘到台上,如同黑雾一般的双手握着巨大的黄金铃铛。游祭者向台下鞠了一躬,并张开双臂,摇起了铃铛。

铃声轻而尖锐,明明近在眼前,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十分遥远。旅店里逐渐安静下去。伊兰能感觉得到,敬畏和恐惧笼罩了这里。

漂浮的蜡烛熄灭了,一团不断涌动和旋转的雾影出现在了大厅正中。

“是世界诞生的故事。”维赫图低声道。

那雾影涌动和旋转得越来越快,许多灿烂的光点逐渐浮现。亮着愈亮,暗者愈暗。黑暗包裹着绚烂刺目的光辉,在旋转中轰然爆炸。

整个大厅有一瞬间的闪耀,恍若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炸开。而后光明汇聚上升,悬在高处,照亮了整个空间,无数细小的光点如碎星般在台上漂浮游荡。但伊兰很快就注意到,在光辉的下方,还有另一团黑色的雾影——它那么庞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舞台。

那雾影无所定形地向上伸展,捕捉一颗又一颗光点。当光点越来越少,黑暗又一次渐渐笼罩了整个大厅。这时候,一些光点自上方的光明处离开,开始在半空中盘旋。它们中的大部分掠过黑暗的影子,留下了闪耀的光之轨迹;也有少部分则如流星般颗颗坠落,在黑暗中燃烧起来。

令人屏息的恐怖感消失了。飘渺的歌声响起,火焰越燃越亮,无数形状各异的小小影子在黑暗中出现了。它们跳跃,舞动,也厮杀,吞噬。伊兰认出了其中一个——翱翔的龙。龙之影掠过无数影子,喷出火焰,而后很快被最下方的黑暗捕捉,匆匆坠落,化作无数新生的影子。

那些影子彼此纠缠,舞蹈,飘渺的歌声渐渐嘹亮欢腾。影子们逐渐融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三个最大的。周围的光适时亮起,黑暗消失了。原来那三个影子是三个真正的魔物。

其中一个伊兰是见过的——正是那个先前在街上与众魔物狂欢的双尾魅魔。它的眼睛流光溢彩,此刻正妩媚地摇晃着双尾,踩着另外两个肌肉粗隆的魔物的肩膀,轻盈而妖冶地舞蹈着。

而角落里一个头上生着细长向前双角的魔物在它们身后,抱着一把燃烧着的古怪圆形弦琴,在用它充满诱惑与激情的声音吟唱。

先前的黑暗一扫而空,所有的目光都被游祭者吸引。欢呼,嚎叫和大笑充斥在旅店的空气中,仿佛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伊兰忽然想到了阿斯蒙蒂斯。他见过邪教徒祭祀阿斯蒙蒂斯。狂欢,然后在狂欢中纵欲,沦为魔物的筵席。

“我们该走了。”维赫图低哑的声音在伊兰身后响起:“这欢乐是有代价的。”

伊兰转向维赫图,却发现对方面色不对,男人已经起身,额上的汗水如珠滚落。他们身上影子化作的服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纱般轻薄。

“我想也是。”伊兰冷静道:“但我们无法离开,这里没有门。”

“不需要门。”维赫图压低了声音:“只要到上面的结界中去。”

他们穿过那些狂热的旅客。这很困难,不知道为什么,大厅里的魔物似乎突然多了数倍不止。伊兰看到源源不断的客流正从楼梯上涌下。

他望向周围狂热的魔物,喃喃道:“它们察觉不到危险么?”

“对它们来说,这是一场盛宴。”

“盛宴?”伊兰想到了魔物们的彼此吞噬。他知道它们会吞噬彼此以获得力量。

“这是游祭者所引导的奉献。”维赫图似乎看穿了伊兰在想什么:“它们奉献给暗之心的是纯粹的火。”

“火……你的意识是说,你们在狂欢中不知不觉向暗之心献出了意识,能量和生命……”伊兰看着维赫图额上的汗水,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不止如此。盛宴中总有拾渣者……”维赫图阴郁地笑了:“祭品奉上祭台,大部分归于暗之心,而捡到残渣的幸运儿也会吃得饱饱的……”

“我知道火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伊兰仍然不解,他望着周围那些魔物,其中不乏许多大魔物:“若是如你所说,在这祭祀中,失去是必然,可得到却要靠运气……那么这里的黑暗子民们,未免也太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只是无法抵抗罢了。在黑潮来临前,有一部分黑暗子民,是不得不奉献的……”维赫图咬牙道:“与其等到最后,像卢恩塔瓦那样在抵抗中衰灭,不如在游祭者的引导下乖乖献上一些——若是运气好,得到的会比失去的更多……”

伊兰在喧嚣中回头,一针见血道:“那你为什么这样不情愿?”

维赫图扯了扯领子,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我终于找到了你……不能在这时失去理智……”

充斥着整个大厅的歌声逐渐变得高亢而疯狂,光线也在逐渐飘散开来的雾影中暧昧起来。魅魔尾巴上的铃铛密密摇晃,发出令人心痒而焦躁的声音。喘息声在喧嚣里迅速增多,伊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热度正在从身体深处腾起。这种热度并不陌生,让他立刻想起了魔物留在他身上的那个印记。但这一次又似乎和印记的热度感不同,不光是身体,仿佛连灵魂也在被某种狂热灼烧,催促他站起来,做些疯狂的事。

就在它们身边,已经有魔物迫不及待地抱在了一起。伊兰回头,看见台上的魅魔复现了先前在外面的那一幕。

然而纵情的狂欢里始终弥漫着一种怪异的疯狂感。伊兰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终于确认了这疯狂感并非自己的过度警觉——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魔物,在交缠中咬掉了对方的脑袋。而那个失去头颅的魔物仍在奋力摇动着身体。周围的魔物不断涌动着,那对魔物很快被淹没了,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黏腻的黑暗有若实质,从伊兰脚底涌了上来。维赫图先前的话回响在伊兰耳畔:若是运气好,得到的会比失去更多。

这是献给暗之心的祭典,这也是吞噬的盛宴。

杀戮与吞噬伴随着狂欢一同发生,又隐没在终极的狂欢之中。

几条魔物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拉扯伊兰,维赫图立刻发出怒吼。然而魔物们似乎只是无意识地拖拽近处的同类,得不到伊兰,他们立刻转向了其他迷乱的身影。

空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十分粘稠,让人一举一动都仿佛在某种粘液中挣扎。楼梯明明很近,却看起来那么遥远。

就在这时,一只正埋头与同伴互相啃食的魔物忽然抬起头,已经露出脊椎骨的脖子摇摇晃晃地转过来,在空气中嗅了嗅:“新火……”

“有新火的味道……”更多的魔物停下动作,转向了伊兰的方向。

伊兰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影子化作的服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维赫图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着脸,正在大口喘气。

“在那里……”许多声音响了起来:“在那里……可以吃……”“闻起来真美味……”

伊兰把指星坠扣在手心,正在思索该怎么办,忽然感到眼前一黑,维赫图的影子再次覆盖下来。

“闻不到了……”那些已经挤到伊兰身边的魔物困惑道:“明明就在这里……”

伊兰在混乱中望去,看着那些魔物像盲人一样四下张望,仿佛自己已经隐形了。它们之中不少已经血肉模糊,有的魔物甚至在拥挤中被直接吞噬掉了。

而眼前的维赫图呼吸粗重,一只手撑在伊兰身后的墙壁上,影子的斗篷将那些魔物与伊兰隔开了。他额下的黑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苍蓝色的眼睛此刻幽光森森,正死死盯着伊兰,和身边那些深陷吞噬之欲的魔物全无二致。

然而在片刻的对视后,维赫图只是深吸一口气,黑色的斗篷忽然裹住伊兰,带着他旋风般穿过魔物汇聚的大厅。

走廊明明是空的,但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追逐着他们。伊兰竭力让意识去阻拦那股力量,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们最后几乎是摔进房间的。伊兰跌了出去,而维赫图紧紧抵着门。伊兰确信在大门被狠狠关上的那一刹那间看到了透明的雾影。

一切归于安静。下面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在梦回兰的香气充斥的房间之中,那一点点挤进来的雾影也消散了。

紧接着,男人毫无预兆地扑上来,如同其他已经进入癫狂的魔物那样,开始疯狂舔咬伊兰的脸和脖子。

伊兰在疼痛和口水里挣扎,一把推开了他。没想到维赫图竟然被他直接推出去,狠狠撞在了墙上。

男人喘息着靠在墙上,反复拉扯着已经非常松垮的影子斗篷的领口,汗水顺着脖子像小溪一样淌过赤裸的胸膛。他始终低着头,面孔隐没在阴影之中。

就在伊兰以为维赫图要又一次扑上来的时候,魔神忽然踉踉跄跄地奔到屋角,像渴极了的野兽那样俯身去喝池子里的水,然后自顾自滑落在地,在池边蜷缩起来。

他身下的影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在烛光里模糊而无力地随着他的喘息起伏。维赫图光裸地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自己狰狞的脸。

他的面孔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状。狼一样的耳朵也从头顶冒了出来。看得出来,痛苦正在折磨着他。

伊兰也感觉到那种影响仍然存在,让人思绪混沌,甚至有种回到那里,任由自己被吞噬的念头。尽管下面的声音已经一点都听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让指星坠浮起,轻轻道:“以夜衣之,圣灵加护。”

房间里的烛光熄灭了,指星坠落在蜡烛顶端,柔和的微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热度仍在,但那种折磨人的混沌感和被吞噬的冲动终于消失了。

维赫图安静了一些。他缓慢地喘息着,脸上的狰狞不见了,只有瞳仁仍然显露着野兽的模样。他看上去虚弱而饥饿,像一头濒死的狼。

“……你抛弃了我……”他嘶哑道。

伊兰皱眉:“什么?”

影子在地上涌动着,猛然间变得无比巨大,仿佛可以随时吞噬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它们扑上来,束缚了伊兰。地上的维赫图消失了,紧接着又在束缚伊兰的黑影中出现。四目相对,他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伊兰的鼻尖。

“吃了你,你就永远属于我了……”魔物混沌的苍蓝色眼睛里满是暴戾和怨恨。

说着,他一口咬在了伊兰脖子上。然而当鲜血涌出,他又变得惊慌:“不……不要……”他努力舔着伊兰流血的伤口,声音细小而脆弱:“不要……不要丢下我……”

它的舌头很烫,好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伊兰从错愕与抗拒中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冷静地贴近维赫图的耳朵,诱哄道:“告诉我,我是谁?”

维赫图不说话了。他咬住了手臂,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嚎。他也许恢复了一点理智,也许根本没有。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在被看不见的力量折磨着。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他脚下虚弱地匍匐着。

我可以杀死他。诛杀魔物是神迹者的天职。只要在此杀死维赫图的意识,就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审判塔下的封印就能坚持更久,那些魔神们就不能出来为祸人间……

然而在望着那双因痛苦而混沌的苍蓝色眼睛时,这个念头又消失了。也许是因为维赫图总会让伊兰想起纽赫。

纽赫。伊兰想到它,眼睛立刻湿润了。纽赫不会回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痛苦开始像侵袭眼前的魔神一样侵袭他。因为他无法对维赫图的痛苦视而不见。

也许他可以让这痛苦停下来。

黑暗的力量果然使人发疯。伊兰想。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事的。”他听见了自己声音,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维赫图的额头,就像很久以前,他安慰那些因绝望而痛哭的人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光自他的双唇扩散开去,像一滴水落入静池,荡开圈圈涟漪。

苍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猛地睁大了。

而伊兰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无暇去分辨那些涌动的情绪了。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唯有眼前的痛苦消失,伊兰的痛苦才可能终止。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无法对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不管那痛苦属于谁。

于是他只能想办法终结这些痛苦。

他就是为此存在的。

指星坠的光像烛火一样燃着,声音让它颤动,让它忽明忽暗。它笼罩着影子,而影子在光与暗的纠缠中一点点恢复了它们本该拥有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器颤动的光炽烈地暴闪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它无声而微弱地亮着,光与影在此都陷入了寂静。

伊兰在荒僻的牧场中行走。他确信那是他的故乡利埃塔,一个古老,贫穷,远离皇城和圣城的地方。当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时,他从那里被教廷带走,圣职者向他的赌鬼父亲支付了三十枚金币。那可是金币,于是那个男人不顾妻子的哭喊,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到了圣职者怀里,就好像他只是卖掉了一匹牲口。

伊兰中途逃跑了很多次。他不能丢下母亲和妹妹。母亲病了,而妹妹还太小,除了吃奶只会哭泣。那个男人不可能照顾她们。最后一次他确信自己几乎看见小屋就在眼前。但圣职者还是抓住了他。

伊兰以为自己会被关进那个绘满神像的马车里罚跪,直至他认错,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但为首的那个人这一次只是问他是否想要学习救人的方法。伊兰点头,因为他的母亲生着病。

那么你就得跟我们走。白袍的圣职者语声肃然。因为你正是为了拯救他人而降生的。

伊兰后来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也是假的。他成为了圣职者,救了很多人,但那很多人里不包括他的母亲和妹妹。他此生再未见过她们。

房子就在那里,在他记忆中的地方。但它又不是他记忆里的房子。它要更高大,更陈旧,也更粗糙。那青灰色的墙砖让伊兰想起了家附近草丛中颓圮散落的巨石。

他赤足走过青草地,忽然发现那双脚也并不属于自己。它们更笨拙,更坚硬,也更强壮。伊兰看到了那上头一层叠一层的伤口和疤痕。那是一双苦修者的脚。

他来不及思索,因为更重要的是往前走。房子就在眼前了,他推开了半掩的门。

昏暗之中有一双蓝眼睛幽幽地发着光。片刻之后,一只毛绒绒的黑东西从影子里冒了出来,向伊兰奔来,亲热地蹭他。

你得走了,我没办法再照顾你。伊兰听见了一个声音,但那声音在心里。他发现自己想要说话,却无法出声。于是他抱起了那团热乎乎的黑色,把他放到了外面,用拍打催促它离开。

但它不肯。无论伊兰推开它多少次,它总是会跑回来,苍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伊兰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叫。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焦急,就好像死神正在后面追着他跑一样。没有时间了。

他起身捡起石块,朝它丢去。它的头被砸破,血流出来,可依然向他奔来。伊兰不忍心去看它的眼睛。他们对峙着。最后伊兰别无他法,只能向它伸出手。它舔了舔伊兰的手,却被伊兰指尖漫出的银光束缚了。它哀嚎一声,在网中挣扎,最后不动了。

伊兰抱起它软绵绵的身体,把它连同那张光网一起用枯草匆匆盖住,藏在了围栏的阴影里。法术隐藏了它,那里看上去就是一堆稻草。

马蹄声很近了。伊兰最后看了它一眼,它无声地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只有小小一团。

而当他转过头时,发现两柄冰冷沉重的斧头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