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眼前的身影再次与纽赫重合了。

伊兰恍惚了一下,随即笑了。他贴在维赫图耳畔:“一个吻的滋味就好到让你舍不得放手了么,影子的主人?”

“闭嘴。”维赫图冷声道。他此刻正抱着伊兰站在狭小而不断摇晃的吊灯上。而方才他们停留的地方,已经是个深深的大坑,周遭灰尘未散,桌椅倾倒。

伊兰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柔声道:“痛么?”

维赫图愣了愣。

就在这片刻间,伊兰用脚勾住吊灯边缘,灵巧地挣脱了铁铸一般的怀抱,轻盈地从下方翻跃到了维赫图身后,在魔神耳畔轻笑道:“下次我会打得更重点儿。”

维赫图阴沉地回望伊兰,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整间旅店再次摇晃起来。

在愈演愈烈的颤动下,方才安置黑铁架子的墙壁上出现了数道裂纹。

有微若的风似乎顺着裂纹吹了进来,那近处的火把顺风摇晃着,熄灭了。烟气飘散到了一个站得最近的魔物身上。

片刻可怕的寂静后,那魔物尖叫起来,原本饱满的血肉飞速干枯,身体摇摇晃晃跌落下去。

“黑潮……”伊兰听到有不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这两个字一出,整个大厅立刻嘈杂。小魔物们四下奔逃,而那些高阶的大魔物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它们用沉默和退避表达不安。

在一片紧张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的玻璃碎裂之声。伊兰循声望去,只见一根粗壮无比的藤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厅里,其上嵌满无数沙漏。而余烬正从一个破碎的沙漏中缓缓淌落,渗入地面。它们的所在之处正是先前那昏暗的吧台。

与此同时,那个在地面上砸出深坑的巨大黑铁架子,则在众目睽睽下融化成了一团涌动的藤蔓。它爬上了最大的那条缝隙,封住了那里,重新化为墙壁的模样。

“乃托之藤?”伊兰如梦初醒。

乃托,阶外之物,传说中有着植物形态的母神。它的根深深扎于深渊,永恒的静谧之处。乃托之藤只是它的毛发和触须——外观是成团的,有意识的金棕色藤蔓。尽管如此,这些母神的触须也已经是六阶的魔物了。伊兰也只是听说过而从未见过。

“否则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抵御外头那些混沌之物呢?”维赫图冷冷道。

“确实,这就说得通了……”伊兰自言自语。像乃托之藤这样的东西,本身就有混沌之物的特性,所以才能在此提供庇护。只是这庇护所的要价真的太高了——所谓的代价正是旅客们的生命。

沙漏的碎裂仿佛提醒了什么。一个站在角落里的魔物猝然出手,带刺的长尾瞬间绞断了身边另一个魔物的脖子。

果然,破碎声再次传来,又一个尚未流尽的沙漏碎了。淌落的灰烬似乎给藤蔓注入了力量。那些藤蔓的活动速度加快了。然而墙壁上的裂缝同样在不断增加。整间旅店渐渐扭曲和混乱起来。柜子,装饰,桌椅和地板……原本普通的东西全部化成了无数涌动的藤蔓,四处封堵那些黑暗的裂缝。旅客们不得不在混乱之中四处躲闪。火把与油灯在混乱中跌落熄灭,周遭很快越来越暗,伊兰的视线里影影幢幢,仿佛再次进入了某种诡异的祭祀。

脚下的吊灯同样化作了藤蔓。维赫图不得不恶狠狠地拖过伊兰,向后跃去:“之后再和你算账……”

伊兰抬手,斗篷的边缘化作冰刃,削去了黑暗中差点扫到维赫图脸上什么东西:“也要真的有之后才行……”

就在这片刻分神间,黑暗中有锐利的爪子向伊兰颈侧袭来。

伊兰本能地闪身,那爪子收势未去,把一个飞在半空中躲闪藤蔓的小魔物生生劈成了两半。腥热的血点立刻溅上了伊兰的脸。

维赫图怒吼一声,影子从脚下暴起,把那偷袭的身影一口咬掉了脑袋。

伊兰躲开了另一个魔物没头没脑的无差别攻击,在昏暗中皱眉道:“这算什么?只要先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就能活下来了么?”

“正是如此。”维赫图拉过伊兰,踩着一个魔物的脑袋再次跃上了高处,影子蔓延开了一小块区域,那里的藤蔓活动缓慢下来,好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在他们下方,能隐约看到混杀的身影。

维赫图头顶兽耳冒出,正在四下转动,鼻翼也不停地翕动。他的五指开合,尖锐的指甲缓缓伸长,刀锋般的微光在其上一闪而过——那微光正来自维赫图的眼睛。影子在他身边涌动,像燃烧的火圈一样将他和伊兰包围着。

“看来这住店钱付了也是白付。”伊兰在混乱中听见了一个又一个沙漏的碎裂声,喃喃道:“既然船注定要沉,不如先跳进水里……可是,要怎么才能跳下去呢……”

就在这时,头顶有影子掠过。伊兰皱眉望去,只见一个头上生着细长双角的黑影像荡秋千一样施施然地坐在一根摇晃扭动的藤蔓上,拨弄着手里古怪的琴。是那个先前在角落里弹琴的游祭者。它的琴头上挂着一枚亮晶晶的六芒星小坠,此刻正随着狂风摇晃。

而在它身前,一颗红色的珠子不起眼地悬浮在半空中,随着那混乱之中似有若无琴声不断转动,渐渐亮起来——不是别的,正是伊兰的那一滴血。血珠无声地飞过黑暗,落在那棵嵌挂着无数沙漏的藤蔓上,消失了。

游祭者察觉到了伊兰的目光,抬起食指放在唇前,血红色的嘴巴勾起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在黑暗中醒目得让人头皮发麻。

沙漏的破碎之声骤然停止,火焰从藤条根部毫无预兆地窜起,眨眼间就蔓延开来。

火光冲天,整个空间立刻更加剧烈的摇晃起来。所有的藤蔓都像发疯一般扭动着,再也无法维持紧密挤压蠕动的姿态。大量的缝隙出现在了藤蔓之间,狂风涌进了这个空间,而火焰以那棵巨藤为中心,向四周蔓去。

无数的魔物在黑风与火焰中哀嚎。就连那些一望既知是大魔物的旅客也在此情此景下显得狼狈而焦躁。

维赫图展开影子,影子在黑风之中不断被吹散而又凝聚。火焰映出了他苍白的面孔和不断淌落的汗水。那锋利犬齿咬在唇上,再一次让他的面容变得狰狞。在又一阵大风袭来时,伊兰确信自己听见了他压得极低地一声痛哼。

伊兰挥手,身上的斗篷飞起,在空中凝聚成一张薄薄的水膜,将维赫图的影子覆盖住了。

紧接着,他便立刻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将一切撕碎的残酷力量。

维赫图目光复杂地瞥了伊兰一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影子高高窜起,劈散了一股狂风,也劈开了前方遮挡他们视线的那片火焰。

最初燃烧起来的那根挂满沙漏的大藤蔓,此时已经成了一根巨大的火柱。而在火焰深处,隐隐能看见一个梭形的黑色裂口正在缓缓出现。那裂口黑漆漆的,依稀是外面夜空的模样。

“门!”维赫图沉声道。

有看不清形体的影子一个接一个飞速闪入其中,仿佛一早就在等待门的开启。那个在不远处弹琴的游祭者也站了起来,顺着火焰飘动的轨迹,像一片叶子般被卷入了那个黑色的裂口。

维赫图揽过伊兰,当机立断向那个裂口跃去。而意识到生机的不只有他们,另外那些大魔物也几乎同时行动起来。

火焰的热度扑面而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怒吼和撞击。影子与火焰的交错中,巨藤正在缓缓坍塌。

越过裂隙的那一刻,无数藤蔓从黑暗中袭来。伊兰下意识抬起双手向前推去,想要借助眼前的火势施一个燃烧术。

然而抬手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手中此刻握着的并非施术用的指星坠,而是那个装满了鳞片的小沙漏。没想到手心里火光一闪,沙漏竟自己飞脱,在半空中燃烧起来。

蓝焰炽热,藤蔓纷纷闪避,紧接着就是无法控制的下坠。

伊兰在心中暗骂一声。维赫图抱住他,影子向四周探去,试图消减坠落的冲击。

无限的下坠之中,伊兰能感到自己被抱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紧。而黑暗一瞬间就淹没了他们,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撞击声。

身上被禁锢得太紧,让呼吸变得有点困难。伊兰皱了皱眉,在狂风努力不要让自己闭上眼睛。

当他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时,烈火与巨藤早已消失不见了。只有近在咫尺的夜空,和前方透明的屏障。

伊兰愣怔片刻,从维赫图怀里爬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魔物。维赫图也飞快起身,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耳朵转来转去,似乎注意力集中在观察周围的情况上。可它的影子仍然在伊兰身边缓缓涌动。

伊兰伸手碰了碰,一个影子的狼头冒出来,冲伊兰呲牙。伊兰松了口气,微微一笑。

维赫图冷冷道:“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还没离开乃托之藤。”

伊兰一挑眉毛:“这个用不着你说。”

借着夜空中的星光,能看到他们眼前是无数透明狭窄的管道。他们身处其中一条管道中,就好像站在半空中一样,而前方是黑暗的无垠旷野。

“我们在巨龙的眼眶里。”伊兰突然意识到了为何此处上下左右皆是空荡黑暗,只有前方无比开阔。

“也在乃托之藤的根系里。”维赫图冷冷道。

原来这些透明的管道就是乃托之藤的根系。而这些纵横交错的根系庞大得难以想象,几乎占据了他们眼前的所有空间。

而目光所及之处,有不少阴影粘在透明的根壁上,周围缠满细小的藤蔓。伊兰仔细望去,才发现那些阴影全部都是魔物的遗骸。有新鲜的,也有完全骨化的,骨化的那些很多已经变得透明,几乎和根壁融为一体。方才某个被吞噬的小魔物,此刻正挂在眼前。

“其他旅客到那里去了?和我们一起进入裂隙的,还有好几个……”

“它们不在此处。”维赫图道:“裂隙对它们来说是通向其他地方的出口,对你来说却是通向乃托之藤深处的入口。因为那个火法阵是游祭者利用你的血开启的……”他面容阴沉:“你是我的,却被偷走了一滴血……它们竟敢觊觎……”

“神迹者的血总是被用来开启法阵。”伊兰对此反应倒很平淡:“只是这里不该这样安静……看看这些遗骸……这些根系应该和藤蔓一样四处吞噬才对……”可是四周除了死一样的寂静,什么都没有。那些方才还吞噬一切的小藤蔓静悄悄的,仿佛凝固在了透明的管壁之中。

“它进入沉眠了。”维赫图皱眉。

“奇怪,刚刚不是还很有精神的么?”伊兰思索道:“这样的东西,只要根系一直存在,就算地上的部分被烧光了,对它来说也没什么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回应他的话,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嘀嗒”。

维赫图猛地抬头,目光盯住黑暗之处,脚下的黑影暴起,围绕在伊兰身边。

他们说话间,那个方才燃烧起来的沙漏飘悠悠地落了下来。火光照亮了他们眼前。

无比巨大的藤蔓团上,有一张无声嚎叫的人脸。

是旅店老板。

他的身体早已和藤蔓融为一体,只能辨认出躯干和头颅。一颗灰暗的六芒星坠子端端正正的挂在胸前正中那个烧焦的大黑洞里。整具魔尸似乎被利刃劈划过,伤痕交错淋漓,构成了巨大的血色四斧圣徽模样。

伊兰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他认得那坠子,那是方才在游祭者琴头上摇晃的六芒星;他更认得那圣徽,那是代行者处刑叛神者时才会留下的印记。

“看来是游祭者。”维赫图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里散落着几根沾血的琴弦。

“这怎么可能……”伊兰喃喃道:“游祭者,游祭者不是魔物么?为什么会留下教廷处刑的圣徽……”

“你心里早该有答案的。”维赫图毫不留情道。

伊兰沉默了。

曾经战斗时,他以为教廷对抗黑暗;被送进祭室时,他发现教廷向黑暗求取力量;而今他看到了,教廷与黑暗的连结,远比自己从前意识到的要更深。

圣职者对教廷的忠诚和信任简直是个笑话。唯有这件事,是伊兰一早就认识到的。所以对于眼前的情景,似乎也不必感到震惊了。

不管怎么说,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教廷。

伊兰定了定神,轻声道:“还以为这男人只是个吸引旅客留在乃托之藤的诱饵……”

“他当然是。”维赫图嗤笑:“不管诱饵有没有被杀,乃托之藤都是要沉睡的。起风了。”

“那么,游祭者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火。”维赫图轻嘲:“在这里,差不多这是所有黑暗之子唯一的目的。”

“也是你唯一的目的么?”伊兰忽然抬头,目光直直望向维赫图的眼睛。

维赫图转过头,目光盯着黑暗处冷笑:“没错。不过,我还要更贪婪一些。”

伊兰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头顶的耳朵:“好吧,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呢?”

“只能往下走。”影子从维赫图脚下涌向根壁,试探着覆盖,然而很快又滑了下来:“乃托之根会分割空间,以我现在的力量,没办法直接从这里出去。”

伊兰的手指试着在根壁上划过,果然什么痕迹都无法留下。

“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维赫图冷漠道。

“只是想试试。说不定法阵可以呢。”伊兰理所当然地向他伸出手:“指星坠给我。”

“丢在房间里了。”维赫图面不改色。

伊兰回头望向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么,纽赫试图向我隐瞒什么的时候,耳朵也会贴在头顶上。”

维赫图贴在头顶的兽耳立刻消失了。尽管面色冷静,伊兰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尴尬的恼火。

指星坠从影子里浮了出来,维赫图的手指摩挲了它一下,仿佛在留恋什么。然而那种神色只有一瞬,他把它抛给伊兰,目光冷的仿佛那片刻的迟疑只是伊兰的错觉:“别太依仗这玩意儿,会引来危险的。”

伊兰接住它。坠子还是那副灰扑扑不起眼的样子,看上去比伊兰见过的任何指星坠都要老旧。他把它绕在手腕上,径自向前走去,抓住了那个即将熄灭的沙漏。

沙漏已经完全融化和变形,如今是个通体蓝色,却微微泛着红光的小瓶子。它仍然在发烫。伊兰审视了片刻,把那个梭状的铭牌塞进了瓶口——刚刚好,就是个瓶塞的样子。

他毫不在意地把小瓶子抛给了维赫图:“看来库米恩没说谎,游祭者也没有。只是……”他笑了一下:“他们显然都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

维赫图接过瓶子,神色晦暗不明。

伊兰不甚在意:“走吧,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呆太久。”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刻着四斧圣徽的魔尸,转身向黑暗深处走去。

片刻后,维赫图无声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