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花茎不知何时再次攀上伊兰的身体,猛地收紧了。

“我没有说谎。”伊兰能感收到那颗心脏传达出来的一切,尽管它是沉默的。

漫长的寂静之中,伊兰看到有花朵自拱门上缓缓凋落。

他对那颗银色的心轻声道:“如你所说,它所追寻的旅途,本身就是绝境……但它至少没有忘记那个约定……它记得,它回来了。”

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一滴明亮至极的金汁在它的底部缓缓凝结,在伊兰的注视下,滴入了池水之中。

涟漪圈圈,光之露在池中下沉。“拿去吧。”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空洞而悲伤:“拿去吧,我知道你也是为此而来。”

枯萎的花茎不知何时已从伊兰身上跌下,瓶子就在衣袋里,可伊兰并没有去承接那滴液体。

“老实说,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需要它,我甚至没搞懂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认真道:“而且我没法离开了,你说过的。”

“是啊……”那个声音喃喃道:“是的……这是个牢笼啊……”

光亮微弱了一些,这个有限的空间再次陷入了寂静。

伊兰在维赫图身畔席地而坐,伸手抚摸魔物的皮毛。那皮毛厚重且柔软,与其主人狰狞的外貌全然不同。这场景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很久前和教团一起进入暗界,被困在索盖洛的迷宫的事。只是那时在他掌心下沉睡的是受伤的纽赫。

“我曾有一次也被困在了某个据说有进无出的地方。”伊兰忽然笑了笑:“四周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无法离开,因为没有出口;也不能点火,因为火会带来诅咒的暗影,把人变成石头。我们在饥饿和黑暗里祈祷。这里比那里好多了,至少这里是明亮的。”

银色的心脏没有回应。

伊兰感到自己的心中很平静:“你知道么,我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去其实也还不坏。”

仍然是寂静。

“那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伊兰感到自己也不太奢望那颗心脏的回答,但倾听者的存在让他想要说下去:“不过又有一点不忍心。因为我心爱的伙伴……”他笑了笑:“不是我的同类,是一只狼。你见过狼么?总之它那时和我在一起。我觉得我可以死掉,但我不想让它死去,它还很小。因为它的存在,我在绝境里也忍不住抱有一点希望……”

“你的希望实现了。”那声音终于开口了。

“是啊。”伊兰叹息道:“总是这样,是不是。希望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有时候引领我们从绝望中走出,有时候又带着我们陷入更深的绝境……”

“对不可能心怀希望,这就是我们落入绝境的原因。”那声音空洞道。

“也是我们从绝境中脱身的原因。”伊兰抬起头,望向那颗心脏:“我曾一度怀疑过,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不是那些在黑暗中窥伺的存在,而是那个光明的造物主。因为它从未回应过我的祈祷。但这念头是亵渎的。又或许还有另一个答案:神不在乎。神本来就不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神……现在我遇见了你。”

“你的存在证明了一切。证明我的信仰并非源自臆想,我的祈祷并非无所聆听。”

“我不认为自己能算作是神。”银色的心脏低声道:“最大的那块星星碎片才是。你该知道的……而且若是你,也不必向我祈祷。向你自己祈祷就好。”

也许它的意思是我已属于黑暗。伊兰想。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对此并不在意:“好吧。不管你是什么,也不管卢恩塔瓦是否回来,你和人类的契约都已经结束了。你不想出去看看么?它的遗骸还在,不是池水中那个小小的影子,而是有一座城市那么大的巨龙。那也确实成为了一座城市,处处都燃着火光。”

银色的心脏沉默了片刻:“这是光的牢笼。我即是光,光即是我。我的力量束缚了我自己。除非我不复存在,否则永无自由。”

这听起来有种奇怪的熟悉。伊兰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审判塔下那个传说中的大封印。魔神们既是被封印之物,也是封印的一部分。它们被自身的力量束缚在那里。

但仍然有魔物逃了出来,通过媒介。

伊兰扭头,望向那些镜子,无数颗银色的心脏在镜子中发光,正如拱门上的那颗一样。光亮充满了这个有限的空间。只有维赫图身下仍然残留着一点淡薄的黑暗。

“也许……你可以再试一次。”伊兰起身,指星坠从他手中滑落:“你愿意稍微把自己的光芒隐藏一下么?反正情况也不会更坏了,是不是?”

“是啊,你说得没错。”那心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可这不会有什么用的。”

“至少让我们再次死心。”伊兰正色道:“反正你也无事可做,不是么?”

短暂的沉默后,那颗心脏再次发出了轻轻的叹息。然后它在伊兰的注视下变成了一颗明亮的小光球,轻飘飘地向指星坠飞来。

一直黯淡的指星坠亮了起来,周身的圆环迅速转动,几乎变成了另一颗光球,蓝色的光球碰触到了银色的那颗,渐渐与其合二为一,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就好像伊兰正提着一颗燃烧的小小太阳。

片刻后,指星坠的圆环收缩,不再转动,将所有耀眼的光芒收入其中。但它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变成一颗灰扑扑的石头,而是仍然散发着柔和的光,就像一团萤草球的光焰。伊兰把这件明亮如灯的圣器握进手心,四周的光瞬间黯淡,黑暗笼罩了下来。

就在这时,维赫图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化,不断融合和缩小,恢复成了黑色巨狼的样貌。影子像血一样从维赫图身下缓缓漫出,最终静止,就好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影子一样。

魔兽的耳朵紧紧贴着脑后,鼻子不停抽动着,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

伊兰半跪下来,小心地拨开他身上的梦回兰。失去了光源,花朵似乎变得脆弱了许多,花瓣纷纷跌落枝头,很轻易地就被伊兰扫开了。

“维赫图。”伊兰轻唤道,抚了抚它微微颤动的身体。

片刻后,掌心下的巨狼慢慢睁开了迷茫的眼睛。

伊兰从未在它眼里见过这样呆滞悲伤的神色,它似乎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又似乎仍停留在那个噩梦里。

“第七次……”他沙哑着,用一种似哭似笑的声音向伊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伊兰不知道它在说什么,那也不是当下应该去深究的事情:“我们在遗迹里,记得么?我找到它了,那团火。我们现在得试着离开这里。”

维赫图呆呆望着伊兰,重复道:“离开?可你就在这里啊……”

伊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的心似乎酸涩了一下。

但下一秒这种感觉就消失了。维赫图甩了甩脑袋,一骨碌爬起来,蓝色的眼睛猛然间恢复了清明,它嗅了嗅伊兰:“你没事?”

“没事。”伊兰言简意赅,把指星坠递过去:“含住,别吞下去。”

魔狼皱了皱眉,但没有问为什么。它张开嘴。指星坠一落入它口中,周围的光芒就彻底消失了。

唯有池中幽光盈盈——那是水下的花朵仍然在闪烁着微光。伊兰走入池中,抬起双手,默念道:“灵泉之水,源源不息。”

平静的池水以他为中心,开始轻轻摇晃,紧接着就翻涌旋转起来,溢出池沿,向四周漫去,很快碰触到了空间边缘的镜面。伊兰双手如飞,疾速在半空中绘制了一个银色的图案:“如浪如涛。”平稳的水面立刻摇晃起来,向着镜面冲击,就像波涛击打着水岸。

即便能够从黑暗中借力,他的力量也早已不复当初。汗水几乎立刻就洇湿了他的后颈。但这力量仍然太小了——波浪在冲击了几次后便渐渐平息,清水慢慢沿着镜面淌落下来。

银色的符文飞速黯淡下去,那是牢笼的反噬。伊兰向后一仰,仿佛被看不见的浪涛当头拍下。就在这时,一双苍白有力的手从身后扶住了他。伊兰感到自己的的手腕被握紧了。昏暗的镜子里,人形的维赫图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站在他身后,温暖光滑的黑发贴上了他的面颊。

几乎消失的银色符文猝然变成了一种黑蓝色,并在空气中加深和扭曲,阴影像泉水一样从符文中淌落,沿着水面扩散开去。整个水面似乎一下子活了起来,向着镜面上方扭曲爬动,直至覆盖了他们的头顶。无数冰霜伴随着阴影出现,把所有的镜子都冻结起来。

镜子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黑暗的寒霜包围了他们。

紧接着,冰裂的声音响起,一声,两声……

伊兰目光微凝:“维……”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地面晃动起来,被冰霜覆盖的镜之牢笼轰然坍塌。整个空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猝然翻转,池水破冰而出,瞬间就淹没了他们。

刺骨的寒冷只有一瞬,热乎乎影子很快包围了伊兰。维赫图的双手握在伊兰腰上,向着有光的地方游去。

水面并不远,他们不一会儿就探出头来。

深池还是那个深池,爬满花藤的拱门仍在池中,只是已经断裂成了两截,像一扇变形的大门,正朝向池水上方开着。清水仍从池中汩汩流出,向四面八方蜿蜒。池岸同样生满梦回兰,可既不是牢笼中有限的那一片,也不是先前他们看到的无垠花海。廊桥就在近旁,除此之外,只有几根颓圮的石柱滚落在花丛四周——这只是个荒芜的小花园而已。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黑暗中漂浮着,那是镜子的碎片。

伊兰抹掉脸上的水,四下望了一圈儿:“看来眼前才是这里真正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腰间。

维赫图松开了手,脸色似乎有些不自在。

伊兰翘了翘嘴角,向维赫图伸出手:“指星坠。”

魔神似乎一下子失落起来。他的嘴巴紧紧闭着,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情愿。

伊兰注视了他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维赫图愣住了。

片刻后,伊兰推开他,狡黠地笑着,吐出了那枚圣器:“别在意,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说着伸手摸了摸维赫图的脸:“你看上去很喜欢被亲吻。”

维赫图一甩头,避开了他的手,神色羞恼:“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会后悔的……你该留着它。”

“是我,而不是你?”伊兰敏锐道。

维赫图哑口无言。

“你好像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纽赫也是这样。”伊兰低下头,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指星坠在他指尖旋转起来,圆环分离,明亮的光再次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只是这一次没有镜子的牢笼来束缚它了。片刻后,那团耀眼的光球从坠子中分离出来,在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中飘了起来。

“看来再试一次是值得的。”伊兰把坠子收回手心,对那团光道:“我们都自由了。”

“自由……”那声音喃喃道,似乎仍在某种迷茫与困惑之中。可很快,那团光就渐渐明亮起来:“自由……是的,没错,就是自由……”

它轻盈地飞舞了一圈儿,在伊兰面前停留了下来:“我不知该如何回报……”

伊兰并没有想过什么回报。他的目光瞥见地上的梦回兰:“……那就……给我一朵花?你说过梦回兰是你在这里的倒影,是不是?希望有需要的时候这些东西能让我做个好梦。”

“当我离开此地,花就会枯萎了。”那声音温柔道:“但你会拥有许多能带来好梦的花儿的……”说完,一粒泛光的小东西从光球中慢慢飘下来,落在了伊兰手心里——是梦回兰的种荚。

“或许它能帮你回忆起你所遗忘的事……谢谢你,我的朋友。你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独的,也让我忆起了遥远的光明……希望你比我幸运一些……”

它盘旋的一圈儿:“我该走了……”

“那么,祝你好运。”伊兰忍不住微笑:“虽然我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名字?太久了,你我显然都早已将其忘记了……”那团光向上浮动而去,遥遥叹息道:“不过人类曾称呼我为圣灵……再见了,愿星之圣树的光辉永远照耀我们……”

它的声音越来越飘渺,光团也变成了光点,闪烁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你忘记了,我可没有啊……”伊兰失笑。他们脚下的梦回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火星仍在四周漂浮,但光点消失的方向,却只剩黑暗了。

圣灵。伊兰默念着这个词,发现自己内心相当平静。要是教廷知道他们曾苦苦证明真实存在的神就在这里,可见可知,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维赫图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瓶子呢?”

伊兰回过神来,耸了耸肩:“忘了说,我没有去接那滴它淌出来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不是光之露呢……”

“那东西不是就在这儿么?”维赫图向拱门处一扬下巴。

一滴银金色的液珠悬浮在昏暗的池水中,显眼得就像黑色大理石板上的珍珠。

伊兰摸了摸鼻子:“也许是刚刚太亮了,没注意到。”他掏出瓶子,和维赫图一起向光之露游去。

液珠滚动着落入瓶中。蓝色的瓶子闪烁了一下,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伊兰塞好瓶塞,半是试探半是玩笑道:“你不敢碰这个?”

“不。”维赫图静默片刻,轻声道:“只是会疼。”一只影子的狼头从水面的阴影中冒出,叼走了伊兰手上的瓶子,又消失在了影子之中。

“你刚刚还说会疼的。”伊兰皱眉。

“你在乎?”维赫图苍蓝色的眼睛猛地抬起,盯住了伊兰。

那种心脏被碰触的感觉又来了。伊兰坦然道:“是啊。你保护过我,很多次。我回以关心。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我只是在保护我的猎物……”维赫图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没错,猎物。”伊兰沉思了一下:“所以这是什么手段么?”

”手段?”维赫图皱眉。

“我说不清。”伊兰微笑:“有些……黑暗之子……会采取一些手段,让契约者爱上它们,直到最后享用时才露出真正的面目。据说绝望能激发灵魂深处的东西,让其变得更加美味。”

维赫图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像是受伤,又像是怨恨:“……没错,确实如此。”

“你在失望么?倒也不必。我也许真的会爱上你。”伊兰打量着他英俊的容颜,毫不在意地笑笑:“毕竟我爱过很多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每个人都让人绝望,或多或少,所以我也不差这一点点绝望了。要是你愿意和我说说,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或许我还会更快一点爱上你。”

“我不要你的爱。”维赫图转身上岸,声音冰冷至极:“猎物就是猎物,只要得到你的肉体和灵魂就足够了。”

“那你干嘛一开始要问呢?”

维赫图没有回答。

伊兰歪头思索了片刻,想到了维赫图那七个脑袋。也许刚才那些话根本就不是出自同一个脑袋。这是个很有趣的念头,让他忍不住摇着头笑起来。

“恐怕我们得赶紧离开了。”维赫图生硬的声音传来。

漂浮的火焰正在坠落。有些熄灭了,有些却点燃了池岸枯萎的花朵。伊兰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忽然在岸边的石头上停了下来。

枯枝败叶之下,是法阵清晰的刻痕。

燃烧的火焰温暖又明亮。可某种寒意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这片明亮里。那是教廷的封印法阵,他绝不会看错。因为他自己就曾无数次绘下那种徽记。

就在这时,脚下的池水不祥地摇晃了起来。蠕动的灰雾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开始吞噬地上的火焰。

伊兰本能地跃开,只感到有什么沉重的坠落之物与自己擦肩而过。庞大的影子从一旁探出,他握住指星坠反手劈去,又生生收住了。

维赫图冷着脸,一言不发把他拉上了廊桥。伊兰回头,发现池水中央,原本就已经断做两半的拱门毫无预兆地坍塌了。

熟悉的羽纹在水中一闪而逝——而那羽纹的镌刻之处正是先前银色的心脏所悬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