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来不及细看,雾气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到了他们脚下。他只得和维赫图一起再次跃开。
灰色的雾气很快吞没了燃烧的花海。一些蠕动的东西在其中若隐若现,数不清的暗红色孔洞向外吐出一圈圈牙齿,正疯狂撕咬着枯萎的花朵和燃烧的火焰。所有的火光都在飞速黯淡和熄灭,不祥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死啖客……”伊兰认出了那些东西。那是只在典籍上记录过的四阶魔物,只要一只,就能把现身地附近的所有生灵统统吃掉。它们出现过的地方自此会成为真正的死地。可这种魔物往往是独生的,伊兰从未见过这么多同时出现:“这也是黑潮带来的么?”
“确切来说,它们在躲避黑潮。”维赫图厌恶道:“没了那团火,这些恶心的熄灭者很快就会占据这里。”
“熄灭者?”伊兰不解道。
维赫图不由分说,将把伊兰一把抱起扛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火在黑暗之子间流转。可一旦被这种东西吞噬,就会彻底熄灭——不管那火属于谁。哪怕是不熄之火,也会变得衰弱,无法再点燃任何存在……暗界再没有比这些玩意儿更恶心的东西了。”他在黑暗的建筑间奔跃,声音充满厌憎:“对我们来说,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诅咒……”
“想逃掉似乎不太容易。”伊兰伏在维赫图肩上,一手握住指星坠,一手反复快速划过空气。水波般流动着的透明屏障一重接一重出现,短暂地阻挡着那些企图靠近他们的熄灭者:“太多了……越来越多……”灰雾像一张畸形的巨口,正在试图将他们一口吞下,伊兰在昏暗之中努力辨认:“它们似乎不怎么愿意靠近水……”
维赫图在空气中嗅了嗅,沉声道:“因为水里还留着梦回兰的气味。”他扛着伊兰顺水飞驰,左拐右绕地躲避着那些穷追不舍的熄灭者,却在跃上一座塔桥的顶端时停下了脚步。
无比巨大的黑色羊头石雕像人一样蹲坐在前方,脚下是无数交媾形态的骨骸。即便在幽暗之中,也能瞧见石雕嘴角邪恶而欢愉的笑容。它的身后是不知延伸向何方的巨大岩壁——没有路了。伴随着泉水一起流过整个城市的暗河,在此汇入了魔兽泛着暗红色微光的胯下。
伊兰在维赫图肩上扭头望去,一时也沉默了。即便形态有所不同,他也认出了这是谁的庙宇。显然阿斯蒙蒂斯在任何时代都被人类供奉着。
纽赫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伊兰眼前。那种锥心的痛楚并未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而稍减分毫。维赫图就走在伊兰身畔,可伊兰必须要让自己努力不去看他。
灰雾正从后方逼近。伊兰低声道:“好像我们也没什么选择了。”
维赫图忽然冷笑一声:“不,这不是正好么。”
他跃下塔桥,带着伊兰走了进去。
甫一进入,伊兰便感受到了此处与外面的不同。阴冷的风不见了,一种古怪的暖意弥漫在空气中。他们身处一条长长的通道,脚下的地面平整如镜,像即将熄灭的炭块那样微微泛着红光。那是大块的红萤岩。伊兰只在帝国南境的“纱之馆”——据说那是整片大陆上最豪华的妓院——见过这种石头。某些迷信认为这种石头蕴含着火的力量,能驱散瘟疫和死亡。
尽管人类口中的火与魔物口中的火并非同一种东西,而迷信与真实也全然不同,但它们眼下似乎当真拥有了某种力量——身后一直追逐他们的灰雾停留在了洞外,并没有追来。
伊兰压下了心头的情绪,把目光投向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看来这里的东西比外面的那些更值得警惕。”
“与这里有什么无关,是不熄之火残留的力量。”维赫图瞥了一眼水中飘荡的梦回兰花瓣,冷声道:“只是暂时的。我们得尽快离开。”他在空气中嗅着:“水流穿过了这里,我能闻到外面的气息……”
伊兰于是不再说话,只是随着维赫图快速向前走去。走廊越往深处就越窄,他们不得不从并排变成了前后。伊兰走在前面,维赫图紧紧跟在他身后,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喷在伊兰颈后。
红光似乎正在变得明亮,而那呼吸的热度也让伊兰泛起了些本不该在这时出现的感觉。
“我闻到了……”维赫图忽然开口,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轻佻:“你在想什么,嗯?”
“你说过魔神的意识会残留在这里。”伊兰感到额头上的汗水正在滑落,忍不住握紧了指星坠:“我现在可是深有体会了。”
“阿斯蒙蒂斯本来就是欢愉之神。”维赫图低低地笑着,笑声听起来充满诱惑:“而你恰好充满了对欢愉的渴望——每当你感到痛苦时,这种渴望就充斥着你的心灵……”一双手从身后搂住了伊兰,那声音贴上了伊兰的耳朵:“也许你现在可以向它许愿,它会满足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想要……”伊兰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恍惚:“想要纽赫回来……”
“哦,这个可不行……”那双手抚摸着伊兰的身体:“换个别的吧……换个能让你忘记痛苦的……”
“痛苦是不会被忘记的。”伊兰喃喃道:“维赫图不会这样讲话……我知道你是谁……是你杀了纽赫……”指星坠的光在他手中猝然亮起,伊兰猛地挣脱出来,回身劈去。
雪白的光刃闪过,一击就捅穿了对方的胸膛。
伊兰喘息着,看着维赫图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了下去。那双苍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悲伤。
尖锐的痛楚伴随着鲜血弥漫开来,恍惚感消失了。伊兰扑上去,试图用手捂住他胸前不断流出的鲜血。银色的光芒覆盖了维赫图,但什么用都没有……
得意的笑声从昏暗中传来,看不见尽头的通道消失了。空旷的神殿中央,流水环绕的高台之上,一尊几乎只由无数扭曲不规则的羊角和四蹄双手组成的魔神雕像身上攀满了交媾的人与魔。它一只手搂着欢好的之人,另一只手托着一颗鲜红如火,内里正在燃烧的宝石心脏。镶嵌着黄色宝石的长方形眼瞳从无数尖角中俯视着抱着维赫图的伊兰。
片刻后,阿斯蒙蒂斯从这诡异扭曲的神像中浮现出来。它的双蹄踏过水面,向伊兰张开了手臂。魔神目光灼灼,黄色的眼睛仿佛牧人的提灯:“啊……虽然相逢于此是个意外,不过吾总算又见到你了。你与它的契约结束了,是时候继续我们那个未完成的契约了……”
“……不。”伊兰停下了治疗术,低声道。
魔神抬头向着大殿入口看了一眼,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恐怕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吾眼下没有许多时间……”蹄声靠近伊兰,那生着长指甲的黑手一把掐住了伊兰的下颌:“祭品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话音未落,地上的维赫图忽然融化般消失了。
阿斯蒙蒂斯猛地扭头看向神像。只见漆黑的影子不知何时爬上了那巨大的神像,在无数尖角的顶端凝聚成了一匹黑色的巨狼。
下一刻,巨狼一跃而下,一爪拍碎了神像手中的心脏。
阿斯蒙蒂斯的手化作了虚浮的淡影,而后是全身。魔神叹息道:“你是几时挣脱的……你明明应该陷在得偿所愿的狂喜里……”
影子的巨狼缓缓走来:“得偿所愿?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啊……不管怎么说,真是遗憾。吾忘记了,汝好歹也是一位影子的主人……”阿斯蒙蒂斯看了看自己正在消失的双手,向伊兰露出了邪恶又悲悯的微笑:“但祭品的命运不会改变,祭台仍在前方等着你……”
阴魂不散的魔神再次消失了。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摇晃起来。
维赫图跃到伊兰身边,化作男人的模样,不由分说抱住他:“走!”
灰雾从通道涌来,很快便充斥了半座神殿。维赫图抱住伊兰从阿斯蒙蒂斯的雕像上越过,神殿狭小的倒三角出口就在眼前。
水流从中穿过。维赫图打了个响指,一条黑色的小舟从他脚下的影子中浮出,无声地滑入了水中。
他带着伊兰跃入小舟,无数条影子随之从手上探出,像网一样迅速爬满了阿斯蒙蒂斯庞大的雕像。灰雾已经绕过雕像向小舟漫来,维赫图猛地攥紧手掌。正在穿过出口的小舟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巨大的雕像在这影子之网的拉扯下轰然破碎,精准地堵住了出口。随之而来的巨浪将小舟从洞口推出,驶向幽深黑暗的前方。
梦回兰的种子在伊兰胸口的衣袋里发光,和被伊兰挂在船头的指星坠一起,成为了黑暗之中仅有的光源。最初仍有熄灭者从缝隙中爬出,但很快都被轻捷的小舟甩在了后面。
小舟顺水向前,仿若有知,在每一个分叉口毫不犹豫地选择去路。这条复杂曲折的水路上,最初还能看到些破碎扭曲的人类建造痕迹;而在经过某个狭窄的缝隙后,两岸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岩壁,和那些在黑暗中窥视它们的小魔物了——那建满了庙宇和神殿的人类遗迹只不过是落入广袤暗界的小小碎片罢了。
这场沉默而寂静的航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来自黑暗的注视越来越少,周围也越发寒冷,唯有这狭窄的水路始终永无尽头。而伊兰发现自己并不关心尽头何时才会出现。
最后是维赫图先打破了沉默:“你不问我们去向哪里?”
伊兰没有回答。小舟刚刚像叶子一样飘悠悠地落下第三处窄窄的瀑布,舟上的微光照过石壁,那里已覆盖着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你不说话?”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水流与岩壁之间激起了遥远的回音。
“你想听我说什么?”伊兰终于开了口,声音比他自己能想见的还要沙哑。
“……你在生气。”维赫图盯着他。
“并不是。”伊兰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抬头注视维赫图:“……我以为……我杀了你。”
“所以?”
“你不是……总能感受到我的心情么……那么那时候想必你同样感受到了。”
“我只感觉到你在想着纽赫。”维赫图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而你看见我的脸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不是么?”
“我以为那是阿斯蒙蒂斯。”伊兰低声道。
“那是我的一部分。”维赫图盯着他,固执道:“那就是我。”
“不管怎么说,你没死。”伊兰双手下意识握在了一起,那是个祈祷的姿势:“太好了……”
维赫图似乎一下子失音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是啊,你是我的猎物,绝不能落到其他家伙手里……”
伊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苍蓝色的目光游移着:“阿斯蒙蒂斯向来很狡猾……我只能让自己的一部分影子被它操控,这样才能引它的意识现身……”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伊兰突然道。
维赫图再次安静了。盛有光之露的瓶子从影子中浮了上来,和指星坠挂在一起,让照耀他们的光更亮了一些。
伊兰淡笑了一下,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转头看向岩壁:“我们似乎一直在往下走……这里离地面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冷了。”
影子爬上伊兰的身体,化作了一件带着兜帽的毛绒斗篷。维赫图终于重新开了口:“别担心,我们会出去的。只是在那之前,要经过一个很冷的地方。”
黑色的毛绒斗篷很温暖,让人想起巨狼身上厚厚的皮毛。伊兰的手指抚摸着斗篷,低声道:“我没有担心。”指星坠和凝之瓶在高翘的船头上紧紧缠绕着,照亮了前方的水路。明亮的倒影落入漆黑的水中,泛着与周围世界截然不同的宁静波光。
没有尽头的黑暗与寂静本该让人觉得恐惧,可伊兰心中却只有久违的平静和安宁。结满寒霜的岩壁与在冰隙间流淌的暗河不知为何让他想起那些在莫兰提山谷间穿行的雪夜。也许因为这些旅程同样寒冷,同样充满未知,又或者同样有一位毛茸茸的旅伴就在身边。
“除了寒冷,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伊兰向黑暗深处望去:“很奇怪……”
“不奇怪。”维赫图的影子穿过小舟前方,破开了水面上的冰壳,让他们能继续前行:“寒渊本来就是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外来的黑暗之子进入此地,要么死去,要么只能和永不融化的坚冰一起冻结。”
“寒渊……”伊兰回过头:“你的故乡……”
“我的诞生之地。”维赫图平静道。
伊兰在小舟的光亮里审视着周围。不知何时起,无数冰柱开始自他们头顶垂下,而岩壁已经完全由冰构成了。光亮落在冰墙上,呈现出一种幽邃的苍蓝色——而没有谁比伊兰更熟悉这种颜色。
明明是如此森寒的颜色,却只让他感受到亲切和伤感:“你的眼睛有它的颜色。”
小舟轻响,停了下来。水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前方只剩下比石头还要坚硬崎岖的冰地了。
维赫图取下船头的吊坠放入伊兰手心:“在黑暗之子眼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颜色。”影子的小舟融化殆尽,回到了维赫图身畔。那巨影借助伊兰身上的光亮投到冰壁上,再次显现出野兽的模样:“尤其在这里,它只代表寒冷与死亡。”
维赫图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他们向前走了没多久,这传说中能把灵魂都冻结的死地就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
酷寒最先带来的是疼痛。尽管伊兰全身被厚厚影子斗篷包裹着,仅有眼睛露出,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透骨的锐痛。
紧接着便是僵硬,他意识到自己斗篷下的关节不再能自如地弯曲。这让每一步行走都变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他尽力不让这些脆弱流露出来,但维赫图仍然很快察觉到了。更多的影子爬上了伊兰的身体,试图温暖他。可再多的暖意在此地也是杯水车薪,因为每向前一步,都只会更加寒冷。
胸口梦回兰的种荚已经熄灭了,挂在伊兰脖子上的两枚吊坠同样变得黯淡。维赫图把伊兰揽进了自己斗篷中。伊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强自掩饰的不安。这种不安本不该出现在一位魔神身上。
“你的猎物还没死呐。”伊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像也被冻结了似的低弱:“莫兰提那一带也挺冷的,我还在冰河里洗过澡……我们干嘛不点个火呢?”
维赫图看了一眼他的胸前,低声道:“因为这是个连火都会冻熄的地方……”
伊兰瞥见自己的胸口,干笑了一声:“啊……看来我的脑袋……也结了冰……”这并不是全然的玩笑,他确实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混沌和衰弱,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难:“告诉我……我们是……打算穿过……寒渊么?”
“不……”维赫图抱紧了伊兰:“寒渊很大很大……我们……只是途经它的边缘……”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伊兰在越来越微弱的光亮里喃喃道:“那么我们……离出口……还有……多远?”
“……”维赫图迟疑了一下:“不会很远了……”
“好消息……”伊兰听见自己的口齿越发模糊:“我们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迈出下一步了:“稍微……一会儿就好……”
“你不能睡!”维赫图的声音听上去模糊而焦急:“不能在这里睡……”
这不是睡觉,伊兰想这样告诉维赫图,只是为了喘口气。他确信自己张开了嘴,但吐出的只有呼吸,而非声音。
苍蓝色在黑暗中沉沉地压下来。他在嶙峋的冰墙中看见了一团同样颜色的火焰,和那火焰投下的幽暗古怪的影子。
影子在他耳边大声呼喊,但他却什么都听不清。他的嘴被掰开,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被塞了进来。一丝温暖停留在他舌尖,可也仅止于此了。
影子在移动,影子在飞奔,影子在向下……而他就在影子之中。
伊兰开始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有几次他感到自己闻到了雪坑中永恒的灰烬,还有几次他仿佛看见了冰墙后浮动游曳的暗影。
包裹着他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在半空中飘荡,穿行,充满好奇地审视眼前的一切——这毕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只可惜这个世界除了寒冷,寂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并非一无所有。他意识到在那危险而难以预料的冰缝深处藏着什么东西。它,又或者是它们,正迷茫而绝望地挣扎和蠕动,在这永寂之处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落在了那里。
光亮穿透黑暗,火焰瞬间点燃。那尖叫的无名之物燃烧起来。
纯黑的冰之世界在银色的烈焰中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幽邃的苍蓝。而他也看见了那燃烧之物的模样,一堆看起来无比柔软的黑色绒毛。
他低下头,温柔而好奇地碰了碰它。
苍蓝色的眼睛从绒毛里睁开了。它们在他脚下蠕动,汇聚,变成了他的影子。他抬起头,在冰壁上看见了一匹银如月光的狼。
影子睁着苍蓝色的眼睛从他脚下爬上来,贪婪又小心地,舔了舔光之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