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小舟在静谧的黑暗中随着水流穿行。河流深而窄,有时低垂的绿晶木树枝几乎要碰到他们。
伊兰就着维赫图咬开的位置喝下了晶熊的血。不管看上去还是尝起来,那东西的味道都很怪。它就像是有形的,浓稠的空气,落入口中就融化消失了。伊兰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把它咽下去。
不过这宝贵的东西自有它的力量。他的身体很快就变得轻松温暖起来。在经过一片树木稀疏些的地方时,微弱的星光落在了伊兰手上,他看到自己的皮肤已经大致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维赫图的影子把晶熊翻开,吞噬掉了剩下的部分。最后只剩下那张干干净净的兽皮,像一块形状古怪的半透明绿色皮料。魔神打了个响指,它在空中旋转,团成了个圆鼓鼓的灯囊,落在了伊兰身边。
“把手指伸进去。”他对伊兰道:“用你的指尖点一团火。”
“我以为我们要隐藏行踪。”伊兰勉强笑了一下。但他还是照做了。出乎意料,当他的食指碰到灯囊,竟然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穿了进去。火焰燃起,绿色的灯囊亮了。
“孤行之灯。只有点亮它的生灵才能看到它的光亮。”维赫图低声道。
伊兰注视着那盏灯。它看上去并不精致,有点古怪,有点诡异,甚至还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残酷。不知为什么,它很自然地让伊兰想到了圣器,还有那三个手持圣器的红袍人。
想到那三个人,伊兰再次想起了那满山遍野的死灵,以及对方面对死灵那漠然的态度。
尽管毫无证据,但一个可怕的念头仍然出现在伊兰心头。这世上固然有巧合,可若是一个巧合太大,太奇怪,它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巧合了。
圣光教团无疑代表着教廷的意志。他们为什么会和埃托帕瓦的死灵一同出现,又为什么要寻找圣灵?在确认圣灵不在此处之后,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是“一样”?
“他们追不上来的。”维赫图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有点冷酷的表情:“这里远没有它看上去那么温和。”
黑暗之中有东西。伊兰当然能感受到。林中和水下,到处都有窥伺的视线和怪异的气息。可眼下伊兰在思索的并不是那些。
“不,我并不担心。我只是在想……”伊兰迟疑了一下:“教廷,向大封印下的你们……献祭过一座城市么?”
维赫图似乎很疲惫,声音有点恹恹的:“没,至少我不记得……”
伊兰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他的心仍然沉沉地坠着。他追问道:“那圣灵呢?”
维赫图深深地看了伊兰一眼,那一眼复杂而悲伤,随即语气再次变得充满嘲讽:“圣灵若是那么常见,那帮蛆虫还会跑到这里来寻找么?”
“确实……”伊兰喃喃道:“也许对教廷来说,找不到圣灵,把叛逃的神迹者抓回去多做一件圣器也是一样的……”
“你不会成为圣器的。”维赫图忽然打断了他,声音急促而沙哑:“我绝不允许……”伊兰仿佛能听到他的牙齿咯吱咯吱咬在一起的声音:“他们休想……”
伊兰从沉思中抬起头,意识到维赫图再次陷入了那种痛苦的状态。黑暗之中,风似乎猛然变得强烈而有形起来——就如同他们在龙魇之集遇到过的那样。
似有若无的窃笑与惨叫同时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回响着。
孤行之灯摇摇晃晃地飘起,仿佛随时要碎掉。伊兰看到水中在他们不知不觉间出现了许多古怪的涡流。而那些漩涡正在不断蚕食着影子的小船。
指星坠从伊兰腕上滑出,维赫图却握住了他的手:“不能点火……会引来麻烦……”
伊兰余光扫过密林,在那里看见了鬼火一样漂浮的眼睛。他立刻了然道:“我不点火……”说着握住指星坠,把手放在了维赫图的影子上,在心中默念:“星火之灵,藏我于影。”
影子开始褪色,变得轻而模糊,连带着小舟一起,就好像氤氲融化的墨迹。小舟很快如同雾气一样,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水中的漩涡似乎失去了目标。而密林中那一双双眼睛也躁动起来。其中一些似乎想向河流靠近,然而还没进入水中,就在惨叫中化作了一团团飞快燃烧又飞快熄灭的火焰。
伊兰默念道:“飞鸟之灵,借我轻羽……”
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小舟仿佛平添了看不见的羽翼,在短暂地起伏了片刻后,顺水摇摇晃晃地向前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消失了。那片危险的区域总算被他们甩在了后面。维赫图的手慢慢滑了下去。伊兰跪在他的身边,抓住了那只手。魔神苍白的面孔和脸上的布满了汗水——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而摇摇欲坠的影之舟仍在顺水前行。林木开始变得稀疏,水域也逐渐变得开阔。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丘陵,小舟也驶出了河流。周围不再黑暗,天空中重新出现了星星,远处有光亮逐渐透了过来。
水面上开始出现船只碎片。起初是小而难以辨识的,后来就逐渐完整起来。一艘艘断裂烧焦的船,像大大小小的路标一样插在水中。
小舟下的水面也不再是黑漆漆的湍急模样,而是变得清澈而静谧,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有什么发光的东西正在水中游动着。
那是一种看起来有点像飘带状小鱼的透明生灵。虽然模样细小而古怪,但它们完全称得上美丽。伊兰凝望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它们身上那微光的来源——这些小鱼在不断产卵,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长大,变成和它们一模一样的存在,然后在它们游动时燃烧起来,直至熄灭和消失。
出生,长大,燃烧,死亡。这一切都短暂而迅速。正是这无数短暂的生命让这片水域发光。不过伊兰心中也很清楚,这美丽可能是致命的。
影之舟在破碎的船体与发光的静水中穿过。伊兰的视野越来越明亮,那些或漂浮或沉没的船也不再是破碎的模样。
当影子的小舟停下时,伊兰发现他们已经被无数形状各异的小船包围了。只是所有的船都很安静,似乎全都空着。就好像这里是一片沉睡中的港湾。
影子的小舟开始在他们脚下破碎。伊兰架起维赫图,跃上了离他们最近的一艘小船。那小船的船头上挂着一篮腐烂的紫色果实,被伊兰不小心碰到,掉入了水中。
果实缓缓沉下,在伊兰的注视中融化消失了。
这里的水不能碰。伊兰皱了皱眉。
他小心地把维赫图在船头放下,开始检查这些静默的小船。
尽管布满了奇特古怪的东西,伊兰仍然能看出这全部都是属于旅行者的小船。有些船已经陈旧腐烂,看上去即将沉没,有些船却很新,上头还放着一些暗界常见的食物;有些船空空如也,另一些却载满了珍宝。
许多空置的小船不论新旧,上头都有伊兰在库米恩的小店里见过的那种灰烬。而少数船上居然有魔物在沉睡。它们中的一些身体甚至已经像炭火那样开始燃烧起来了。可沉睡中的魔物们仿佛对此无知无觉。有形的黑暗包围着它们。
伊兰在这些船之间小心谨慎地穿梭着,仿佛能看见这些小船的拥有者们是怎样在船头突然燃烧起来,然后又被黑暗吞没的。
这分明是可怖的事,可因为此处的静谧与光亮,一切又显得如此宁静安详。
他最后找到了一条看上去很结实,但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灰尘的小船。这艘小船的拥有者显然是个准备充分的旅行者,那上头有一些不太新鲜的食物和样貌古怪的器具,还有一张吊床。
伊兰把维赫图安置在了吊床上。维赫图的人形已经维持不住了。兽耳,尾巴和利爪都冒了出来。他在沉睡中也痛苦地皱着眉头,影子像挣扎一样在他身下颤抖着。
伊兰轻轻把指星坠挂在魔神胸前,将手覆盖了上去。坠子亮了起来。柔波一样的水光笼罩在了维赫图和他的影子上。影子安静下来,维赫图的面容也平静了些。伊兰拉开维赫图的黑斗篷,将坠子盖住了。
做完这一切,他在吊床旁坐下,摸了摸维赫图毛茸茸的耳朵,感到有几分一筹莫展。孤行之灯飘浮在他身边,随着小船轻轻摇晃。
就在伊兰思索的时候,寂静出现了一种很轻的沙沙声——是布料拖过木板的声音。他向船舱外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拖着长长灰色斗篷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阴影中走了出来。
陌生的来客手中提着一盏水滴状的提灯,无声地穿梭在一艘艘小船上。当提灯者走上离伊兰很近的一艘小船时,伊兰看见那小船的船舱里亮起了火光——先前沉睡在那里的魔物燃烧了起来。
提灯者静静等待着。火焰很快熄灭,它走上前去,将提灯靠近了燃烧后留下的余烬。微光从余烬中升起,飘入了提灯。而剩下的部分则化作尘埃,迅速消失了。
光刃悄然出现在了伊兰手上。
察觉到了伊兰的注视,那个身影忽然开了口,声音轻柔,听不出性别:“不必担心,暗之心现在还无法取走那位影之主的火。”
提灯者转过头来,灯光照亮了兜帽下的脸。那是一张令人震悚的面孔——它的左半边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面容,右半边却是雪白的骷髅。可不知为何,对方淡漠安详的神色只能让伊兰想起隐修院角落里的圣像。
“总有些黑暗之子比其他的黑暗之子们更幸运。你身后的那位尤其如此。”
“可他看上去睡得比其他黑暗之子还沉些呐。”伊兰挡在维赫图身前,轻轻叹气,光刃却在手中握得更紧了些。
“这里是虚空之海的边缘,是黑潮涌起的地方。那些面临衰灭的黑暗之子们自然更容易陷入沉睡。”提灯者声音轻缓:“对它们来说,越是强大,就越容易受到黑潮的影响。能在沉睡之中衰灭已是幸运,你不会想听到那些无法入眠的黑暗之子们在火熄之时是如何尖叫的……”
“就算主动献出火也无法避免这一切么?”伊兰看见了那盏提灯下的六芒星坠子,想起了旅店中的游祭者——他曾在某个游祭者的琴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当然可以。前提是能向暗之心献祭足够的火。唯有如此,才能换取自身的平安。”提灯者平静道:“天平两边必须是等价的,绝对法则确保了这一点。”
伊兰沉默了片刻,回头看向维赫图,轻轻道:“而想要实现那交换,首先需要一个契约,对么?”
“没错。”提灯者静静道:“交换必须要有契约。”
伊兰忽然笑了一下,那是个轻松甚至有些释然的笑容。他拨开维赫图脸侧漆黑的头发。影子在魔神身下随着小船一起无意识地晃动着。
提灯者向他走来,将手中的灯高高举起。伊兰猛然回头,紧盯着对方:“你说过暗之心现在还无法取走他的火。”
“是的。他的幸运和执念会让他比其他沉睡的黑暗之子坚持得更久一些。”提灯者只是从伊兰的船上踏过,登上了另一艘小船,它手中的灯仍在收集着余烬中的微光:“我知道你是谁,我的同伴在龙魇之集见过你。别担心,你眷顾的黑暗之子会醒来的。你只需要到捕星船上去,换一点星之水。”
“用什么换?”
“如果是你的话,用什么都可以。”提灯者终于在一艘四周空旷的小船上停下了脚步。它手中的灯了飘下去,火焰从灯中分离,缓缓坠落,在碰到水面的刹那间,光扩散开去。整个漂浮着小船的水域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光芒很快消失了,可周围的黑暗也随之褪去许多——因为更多的星星出现在了天上。水中那些游动着的小鱼不再频繁燃烧,不少奇怪又美丽的小生灵也从船底和卵石的阴影中冒了出来。它们和先前那些小鱼一起,在更加明亮的星空之下欢快地游动着。
“你将火赠予了这里的生灵。”伊兰有些意外。
“侍奉者只是侍奉者,侍奉者不会去占有火。”提灯者平静道:“只是无主的残火白白熄灭,总是太过可惜,不是么?”
“奉献给暗之心不是更可惜么?”伊兰直白道。
“那不是奉献,是平衡。”提灯的游祭者平静道。
一丝奇怪涌上了伊兰心头,好像一直以来都有什么事被弄错了:“你们侍奉的不是暗之心么?”
“我们侍奉的是世界的规则。”提灯者收起了它的灯,那盏灯已经熄灭了。
就在这时,远处有一阵喧嚣传来。提灯的游祭者轻叹:“啊,祭祀又要开始了。每一次向着虚空之海航行前,总是少不了这个。”
“为了平安?”
“不,为了希望。”
它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兰一眼,那一眼很奇怪,像是悲悯,又像是敬畏:“恕我在此向您告别。再见,祝您长久明亮。”
说完,它便向远处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这片布满小船的水域重新恢复了空寂。可细小的喧嚣却远远地从游祭者消失的方向传来。
伊兰望向沉睡的维赫图,轻轻叹了口气。他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下繁复的银色符文。那些符文一枚接一枚钻进了船板和吊床的绳索中。他轻轻按向维赫图胸前,指星坠在黑斗篷下透出光亮来,如同回应一般。
我很快回来。伊兰在心中默语,转身离开了小船。
他向喧嚣与灯光传来的方向跃去。在那一艘艘船的尽头,两根刻满波浪纹样弯曲立柱彼此相对,像拱门一样立在水中。伊兰踏下最后一艘船,意识到了那原来是一座没入水中的黑木长桥的起点。
他走上了台阶。栈桥又长又陡,一节比一节更高。伊兰始终看不见前方有什么,他只能快步向上走去。
古老的黑木上处处都是裂隙,波浪的木纹像影子一样在目光所及之处闪烁。直到伊兰开始对那些花纹感到头晕,一根细细的桅杆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伊兰爬上了栈桥的最高处,看着眼前的桥港。
灯火通明,喧嚣满耳。大大小小的岛屿和码头在水中高低散落,被数不尽的桥连在一起。无数形态各异的船从层层叠叠的桥间穿过。
而在更远处,并没有什么海面,甚至水域与大地都统统消失,有的只是仿佛触手可及的无尽星光。
目光所至,整个世界飘浮在星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