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米恩搓着四只手,从堆满了古怪东西的木头货架后走出来,随手拂开了身边绣满花纹的透明纱帘。天花板垂下的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小铃铛被碰得轻声作响。
它上下打量着伊兰:“您看上去有点黯淡了……啊,没有办法,我们这里,对旅行者来说,能称得上舒适的地方实在不多……”说着殷勤地凑上来,打了个响指,一套镶金雕花的骷髅茶具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库米恩提起那个骷髅脑袋茶壶,在雪白如瓷的骨杯里倒了杯红色的茶,递向伊兰:“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有缘,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我想这里确实也就只有您能帮上我的忙了。”伊兰没去接那杯茶,只是露出了一个诱惑的笑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墙上燃烧的眼球:“没有谁比侍奉者更公正诚实了。”
库米恩看向那枚眼球:“啊,这个自然。”它不动声色地把那套茶具挥开,精明地望着伊兰:“不过这里不是火铺子,我也不做换火的生意。”
货架后伸出一只小手,拿起茶具消失了。几只眼睛出现在了货架后,鬼鬼祟祟地向伊兰望来。
“我不是来换火的。”伊兰没有理会,只是盯着库米恩黑红色的独眼,礼貌道:“暗之心在上,您是见多识广的行商,一定知道捕星船在哪个码头吧?”
“星坠码头,当然。”库米恩忽然来了精神:“您要找星之水?哎呀,黑潮要来了,那位殿下的日子很不好过吧……”它又露出了那种狡猾的眼神:“桥港的路可不太好认,您需要一位向导……”
伊兰笑了笑:“一幅地图就够了。”他环视着店铺,透明的纱帘后面是高达天花板的货架,上头分门别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既有典籍,珠宝,装饰品;也有珍贵的晶石,植株和魔药;更有许多伊兰从未见过,也辨认不出的古怪东西。几只苍白的小手在货架上忙碌,是店员在整理和擦拭货品。
“只是地图?”库米恩看上去很失望。
“没有么?”
“当然是有的,各种都有。我们这里的商品相当齐全,而且价格绝对公道……”库米恩向店铺深处走去:“让我想想,我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了……那种总是卖不掉的东西,时间久远,实在有些记不清了……”
“买地图的顾客很少么?”伊兰遥遥跟在它后面,盯着它的后背。
“几乎没有。因为在这里,地图没有什么用……”库米恩一本正经道:“同样是支付代价,一位向导或者一张船票,都比一件地图要划算多了……”它忽然道:“那位殿下说过要找光之露是吧,你们弄到船票了么?”
伊兰不动声色地抚摸着身上的影子斗篷:“什么船票?”
“去灯塔的船票。”库米恩道:“据说只有那里才有光之露。眼下到那儿去的船票可不好弄到……”它爬上了一条窄小的楼梯,若有所思地回身望了一眼伊兰:“黑潮要来了,最近想要到那里去碰碰运气的傻瓜可相当不少……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想先看看地图。”伊兰坚持道。
“好吧,地图。”库米恩撇撇嘴。
它带伊兰走进了楼梯尽头的空间——这里仍然全是货架,但相比楼下却开阔多了,墙上和货架上到处都是漂亮的挂毯,地板中央铺着一块绣金的圆型红绒毯,上头有张摆满了美酒佳肴的黑水晶矮桌。纯金的枝型烛台上插满短短的白蜡烛,在酒壶边燃烧着,照亮了整个房间。
明明看上去很舒适,可直觉告诉伊兰不对劲。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刚刚还是门的地方不知何时突然变成了货架,一个装着小船的玻璃瓶落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当心。”库米恩咧开嘴:“这里可都是顾客支付的代价。”说着手指轻动,掉落的那个瓶子立刻回到了货架上无数的玻璃瓶中间。小小的帆船在瓶中摇晃,就像浮在海上,微光在瓶子的蜡封上一闪而逝。
“啊,真是质量不错的船。您知道么,在桥港,想要获得某样东西,除了余烬,也可以用船来交换。”它意味深长地看向伊兰:“毕竟在这里,没有船的家伙往往是保不住火的。”
伊兰不动声色,光刃在斗篷下悄悄凝成:“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没有船。”库米恩拢着手:“也没有余烬。”它的目光停留在了孤行者之灯上:“您甚至还欠着我一大笔账没付呢。寻骨灯和龙虱卵可是价格不菲。”它贪婪的眼神在伊兰身上打转:“虽然付不起代价的家伙在这个世界总是寸步难行,但我知道,您绝不是它们中的一员。”
伊兰冷冷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别生气啊,美丽的异乡来客。”库米恩摊开四只手:“哎呀呀,此举实属无奈。您也知道,我可是有一支商队要养呢。”它圆滑道:“您旅途疲惫,正好可以在这里休息,挑选您想要的一切,顺便结清您所有的账单……”它诡秘一笑:“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说完,货架在它身后打开,库米恩向后退了一步。伊兰冲上前去,那货架的高墙又合在了一起。
库米恩消失了。
蜡烛的光亮有限,但整个空间并不昏暗。伊兰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是个储存贵重之物的地方,货架上的东西远比楼下那些要珍贵和罕见。除了无数的瓶中船,还有无数的瓶中城堡和瓶中土地。他也看到了很多盛火的容器,余烬像沙子那样随意堆满了几口敞开的大箱子,而被规整摆放在玻璃门后的则是各种各样燃烧着的火:有的在盛开的花朵中央,有的在精致的玻璃匣子里,还有的隐隐从巨大的宝石深处透出光亮来……
但除了这些,也有许多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比如那些魔神的残肢和雕像。在路过一根巨大的羊角时,伊兰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斗篷。羊角在周围的火光中发亮,角上生满紧闭着的眼睛,根部则是大张的羊嘴,而那嘴中是无数扭曲的羊蹄。伊兰一眼就认出了这根巨大的羊角属于谁。
“看来阿斯蒙蒂斯也在这里买过东西呢。”伊兰盯着那根令人不适的角看了片刻,很快移开了目光。
一旁的货架边上挂着许多做工精细的挂毯。暗色的挂毯上同样绘着那些来自黑暗深处的邪异之物。伊兰的视线扫过那些不可知的存在,落到了最大的一幅上。那幅挂毯精美极了,似乎是描绘了一颗悬浮在深海中,被无数彩色的柔须和触手包裹的月亮。当伊兰的目光望去时,那些触手忽然开始缓缓移动,悬浮的月亮后面露出阴翳,一个看不清形貌的混沌之物冲伊兰睁开了眼睛。月亮迅速在触手的包裹中消失了,整个挂毯变成了一片黑色。
房间里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细小移动声。伊兰抬头望去,意识到整个货架上所有雕像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连阿斯蒙蒂斯长角上的那些也不例外——那些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睁开了。
影子艰难地爬上来,包裹住了伊兰的脸。那些眼睛盯着伊兰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渐渐合上了。
伊兰后退几步,快速离开了那个货架。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他在货架间慎重的穿行,很快找到了放地图的地方。在某个货架最下方的角落。既有成卷堆放的普通羊皮纸,也有雕刻着山峦河流的石板,甚至还有几颗水晶球——每一个水晶球里都有一块漂浮着的微缩世界。
影子的斗篷落在地上,边缘在地毯上像水波一样轻晃着。伊兰摸了摸影子,轻声道:“你好些了么?”影子没有像从前那样变成狼,也没有回应伊兰,只是有些虚弱地匍匐着。
伊兰的手覆上去,微光无声落入了影子。影子却覆盖了他的手,是拒绝的意思。它很快爬开,笼罩上了一只黑曜石雕成的魔物之手,将其包裹住了。
光亮在魔物的手指上闪烁了一下。伊兰将之摘下,发现那是一枚镶嵌着银水晶的黑钢戒指。
戒指样式古朴,它上头那大颗的银水晶却看起来有点怪异。它并不像其他同类宝石那般透亮,中间似乎浮动着一团黑雾。
伊兰把它拿到旁边的火焰下观察,火光透过银水晶,在昏暗的房间中映射出一片模糊的雾气,就像宝石中的那团雾被放大后出现在了空气中一般。雾中隐隐有光点在闪烁。
影子爬上了伊兰的手指,把那枚戒指轻轻戴在了伊兰的无名指上。
雾气陡然消失,一个灯火闪耀的桥港出现在了空气之中。
伊兰立刻意识到宝石的位置就是自己所在的位置,而他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星坠码头——那里的标记是一颗闪耀的流星,离这里已经非常近了。
他笑起来:“你的眼光真不错,就这个吧。”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架天平立刻凭空出现了。几颗眼球从空气中钻出来,落在了天平的一侧,而另一侧只有一盏未点燃的灯。白色的灯芯盘在装满血红色液体的薄盘里,就像一条特别细长的蛇。在天平的旁边,还漂浮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某种刀刻一般的字体写着:“寻骨灯一盏,龙虱卵一枚,影途戒一枚……”清单上一共有五样东西,但后面两样东西,那字伊兰却不认得。
显然这就是结账的方式。伊兰正在皱眉思考后面两样东西是什么,影子再次爬上来,包裹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我结账?”伊兰不解道。
影子向四周延伸,熄灭了桌上的蜡烛。伊兰明白了它想做什么。他的手轻抚在影子上,默念道:“幽暗之灵,借我轻影。”
整个房间很快被影子覆盖,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而伊兰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扇门的轮廓。微弱的光亮从门缝中透出。伊兰走了过去。
影子回到了伊兰身上,房间重新有了光亮。伊兰在那个货架上找到了一块由黑白红三块玻璃拼成的镜子。火苗正在红色的那块玻璃后燃烧。
伊兰试着转动镜子,火苗落在了白色的玻璃后。货架后面的墙一下子就消失了,透过那些摆件的缝隙,能隐约看到楼下密集的货架。
他试着推了推货架,沉重的货架纹丝不动。当他试图搬开货架上那些东西时,发现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被固定在了货架上,根本拿不下来。
正当伊兰想尝试再次转动镜子时,门铃声响起,库米恩的身影从下方一闪而过。
片刻后,伊兰的心再次微微一沉。他看见了一排红色的衣袍。
圣光教团的人如同他们在圣殿时一样寡言冷漠。库米恩一如既往地圆滑热络,他们却几乎没有回应,只是在店中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伊兰透过缝隙张望,看见一个瘦削的红袍人正穿过货架,向楼梯走来。
库米恩拦住了他的去路:“诸位想要什么,不妨直言。小店虽小,倒也称得上应有尽有……”
那个红袍人停下了脚步:“去灯塔的船票,有么?”
库米恩施施然道:“当然有,只是交货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多久?”
“那要看列位能支付多高的代价了。”库米恩声音转低,透着精明:“不过诸位似乎不单单是想要这个吧。”
“你店里有我们在找的东西。”那人举起了手中的圣器,是一枚星盘,正冲着伊兰所在的方向发光:“一个能施行神迹的人类。”
“这可真是巧了。”库米恩得意地笑了:“我知道你们是谁。当然啦,我不关心你们的目的,我只是做生意。”它拍了拍手,货架在它身后移动,把通往楼梯的路堵死了:“那个美丽的存在现在是这里的商品。”
“我们要先确认。”
“恐怕不行。”库米恩仍然笑着,但声音里毫无笑意:“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不过请你们相信,侍奉者公正诚实,我向暗之心发誓,他此刻就在你们上方,从身体到灵魂都完好无损。只要签下契约,支付代价,你们就可以立刻带走他。”
红袍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点头:“好。”
库米恩打了个响指,伊兰身边的天平消失了,而库米恩身边多了一台同样的天平,以及另外一张羊皮纸。
一个红袍人走上前来,拿起了那张羊皮纸:“这上面有些东西不属于这次交易。”
库米恩耸耸肩:“他是你们的,他的一切所有物,包括账单,自然也是你们的。”
红袍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后示意。另一个缺了两根手指头的红袍人走上前来,把星盘和其他几样圣器放在了天平上。羊皮纸和天平上的圣器一同燃烧起来。
而伊兰身边一直漂浮着的羊皮纸也燃烧起来,并迅速消失了。
伊兰看着那架天平,只感到唇上猛然一痛——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圣光教团的人居然把圣器作为代价支付给了魔物——那可都是死去的神迹者啊。
“真是桩好生意。”他咬牙冷笑。
就在这时,影子忽然爬上来,再次转动了镜子。火苗落在了那块黑色的玻璃上。
货架再度旋转,周围陷入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伊兰立刻闭上眼睛,却只感到无数眼睛正从阴翳中看着自己。而不知何处传来了上楼梯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毛茸茸的暖意爬上了伊兰的手,带着他的手向上探去,伊兰摸到了高处的货架。他抬起头,向上望去,上面只有无尽的黑暗,但他明白影子的意思。
孤行者之灯无法点燃,伊兰毫不犹豫地顺着那毛茸茸的触感向上爬去。他在黑暗中越爬越高,影子始终包裹着他,而他也能感觉到那些阴翳之物在他身后紧追不放。
最后影子停了下来,伊兰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上摸到了眼球形状的刻痕。他想起了库米恩店铺前燃烧的眼球,指尖凝起火焰。刻痕立刻被点燃了。那烈焰在黑暗中似乎烧穿了什么,光亮从外面透了过来。
伊兰毫不犹豫和影子一起爬了出去。
刚一脱身,那个被火焰包围的出口就消失了,身后的阴翳都被阻挡在了地面之下。而出口消失的地方,只有一颗燃烧的眼睛图案。火焰飞快熄灭,那图案也随之不见了。
伊兰起身,发现自己来到了廊桥的第三层。
薄雾弥漫的桥上空空荡荡,两侧屋子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不透明白色玻璃窗。所有的窗上都是魔物们晃动的影子。笑语欢声和哭喊悲鸣一同从那些白色窗子后面传来,忽近忽远。
桥的两端都看不到尽头,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风一阵又一阵吹着。偶尔会出现一两辆挂着灯盏的华丽马车,在没有拉车之物的情况下,辘辘驶过,消失在雾中。
伊兰在这昏暗空寂的诡异桥上孤零零的站着,看着车来车往,听着混沌嘈杂,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
维赫图的影子似乎很疲惫,但仍然包裹着伊兰。毛茸茸的触感轻轻摩挲了一下伊兰的手指。伊兰低下头,看到了手上的戒指。
他摸了摸身上的影子,抬起了手。但这一次地图没有出现,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落在了地上。伊兰便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窗户后的影子透过光亮,在地面上摇晃。仿佛有个喧嚣热闹却诡异不明的世界就在眼前,伊兰却看不到。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诡异。
窗户后有杂耍,歌舞和许多不曾见过的游乐,也有宴饮,交欢和毫无顾忌的屠戮。有好几次伊兰看见那浮动着欢笑影子的窗户被风吹开,但窗后除了黑暗却什么都没有。
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没有魔物,有的只是魔物们的影子。
影子们自成一个世界。可无数的影子中,却没有一个像维赫图的影子这样温暖亲切。无论看上去多么美妙有趣,它们都只让伊兰感到危险和不祥。
有一次,伊兰看见一个影子挖掉了另一个影子的眼球,而伴随着惨叫,他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血迹;还有一次,他看见了几个影子在窗后互相笑闹,可当伊兰经过,它们便齐齐盯着伊兰,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狞笑。
伊兰几次与落在路上的影子擦肩而过,看到那些影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一旦落在血肉之躯上,这些痕迹是足以致命的。
他确信自己走了很久,可是这桥却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不断变换的影子让他头晕目眩,伊兰最后只能疲惫地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自己没有影子。准确来说,本该投下影子的地方,只有一片暗淡的光晕。
就在他盯着地面发呆的时候,几片影子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伊兰达尔·伊米安……”他听见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救救我们,伊米安大人……”
他恍惚看见那些他曾经想救却没能救下的人再次向自己伸出了手。那些手抓住了他落在地上的光晕。
伊兰身上传来一阵痛苦的颤抖。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影子的斗篷不知何时早已向地面蔓延开去,护住了伊兰身下那片光晕。维赫图虚弱的影子正在被那些凶恶的影子撕扯着。
一股怒意从伊兰心中猛然涌起。他双手按向地面,光芒以他为中心蔓延开去,仿佛有型的巨盾,一下子就击飞了那些凶残而来路不明的影子。
只是这一击似乎搅动了什么。那些窗户之后的影子纷纷停下动作,转头望向伊兰。片刻后,它们像嗅到肉味的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涌出窗户,向伊兰扑来。
不要点火。
伊兰懊恼地想起了维赫图不止一次的提醒。
他裹紧影子的斗篷,向前飞奔而去。但那些影子实在太多了。
正在走投无路之时,一辆马车从身后慢吞吞地驶了过来。伊兰顾不了许多,当机立断拉开车门,跳了上去,然后狠狠一关门,把那堆穷追不舍的影子拍在了门外。
可当他回过头来,却发现眼前并不是什么马车,而是大圣堂昏暗的哀悼室。
金色的圣母像蜷膝跌坐,泪水从眼睛一直流到膝头,落入脚下的清池之中。
几个不像人类也不像魔物的纤细影子轻盈来去,正在一盏接一盏点灯。伊兰对那种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哀悼的水之灯。
他走过去,那些飞舞的影子便消失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了细粉似的微光。伊兰从水中拾起了其中一盏灯,在灯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伊兰达尔·伊米安。
他又捞起一盏,那也是同样。伊兰捞起一盏又一盏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
他把那亡者之灯放回水池,摸了摸柔软的影子斗篷,笑着叹了口气:“如果……到时候真能有人给我点一盏水之灯就好了。”说着歪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没人点也没关系,这不是,已经点过了么……啊,你干嘛咬我?”
影子的斗篷在狠狠咬了伊兰一口之后,恢复了无声无息。
哀悼室当然是个幻境,伊兰看着灯在水中燃烧,内心却感到平静。他甚至闭上眼,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一盏灯是长久不灭的。当旧灯熄灭,却没有新灯点燃,黑暗便开始降临了。那些灯在水中一盏又一盏燃尽消失,哀悼室也因此黯淡下去,像是正在被黑暗吞没。
伊兰打开了门。
外面疯狂的影子已经消失,白色的窗子也统统不见了。马车驶过长桥,桥外灯火通明,星海无尽。
如云帆樯庞然矗立,已然近在眼前。
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哀悼室消失,车内只剩空旷的黑暗。伊兰裹紧斗篷,从马车上跳下,但马车并没有停下来。
它冲出码头,消失在了粼粼轻晃的空之水中。
伊兰抬起手,戒指闪闪发亮,银水晶与星坠码头的标记已经重合。
颗颗流星正如同落雨般在他头顶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