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地图上的皇城基路纳好像一颗心脏,暮洗河则是这颗心脏的动脉。圣城在皇都的西北角,既是这颗心脏的一部分,又全然独立于这颗心藏。绘图师们总是悄悄说,圣城像一顶斜戴的王冠;而穿过圣城,在皇城内一分为二的暮洗河则好似一把将王冠钉在心脏上的双叉戟。

伊兰不在乎河流在地图上像什么。他只知道圣显之日入城朝圣的外乡人太多,城外的桥上必定拥挤不堪。星辰教团的车队只能沿着缎带大道继续前行,从皇城西南的远望城门进入,穿过小半个皇都,才能带着他们这些风尘仆仆的旅人回到大圣堂脚下。

不过这于他来说倒是个方便。纽赫需要补充营养,他正好可以顺路去一趟屠夫那里。

朝圣的节日,清早城中已经相当热闹。教团的车队缓慢穿过熙攘的长街,很快就被人流与车流冲得七零八落。

伊兰听着火漆在车外抱怨,说团长非让大伙把羽纹遮起来,辛苦封印了那么大的魔物回来,连一声钦佩的欢呼都听不到。年长的圣骑士重剑安慰他,说若非如此,只怕直到天黑他们也走不到圣城,必会错过圣显之日的圣仪和礼宴。吹号人语声嘲讽,说你居然还想要欢呼,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没见白星和他的猎犬差点把命丢了么。

火漆冷笑,说那家伙可死不了,虽说大家都是神迹者,可神显然对他宠爱得过了头。天上那位真神是个色鬼也说不定……

执事的声音恭恭敬敬地打断了这狂悖之言:“诸位大人,我们马上要经过赦罪广场了。”

那是处决死囚的地方。皇城有三处刑场,只有此处会公开展示酷刑。神有仁慈,神亦有残酷,但神永远是宽容的——只要有罪者接受了惩罚,神便赦免其罪。这便是广场名字的由来。

火漆不屑地冷哼一声,终究闭上了嘴。

伊兰在窗帘的缝隙里远远望见了广场上的刑台。黑色的火刑柱很高,像一把插在大地上的长枪。风把帘子微微掀起,城市混乱的味道里,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血气息。

纽赫鼻子微微动了动,没有把脑袋从伊兰膝盖上抬起来。它总是很安静,似乎少有东西能唤起它的兴趣。但当伊兰碰触它时,它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看向了伊兰。

“我要离开一会儿。”伊兰用拇指揉了揉它的脸,声音轻如耳语:“弄点好吃的给你……不,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能跟着我。今天是圣显日,我得去参加观显仪式,还有礼宴……”

纽赫看上去有点失望,可仍然轻轻蹭了蹭伊兰的手。

伊兰抚摸它的后颈:“马车会把你带回圣城的,好好休息,等我回来。”说完,他披上灰色的外袍,拉起了兜帽,悄悄打开了车门。

车门外是个骑马的年轻执事。看见伊兰,他微微张大了嘴。伊兰把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唇语道:“我要离开一会儿。”

执事还未待发话,他便抬手轻轻按在了对方唇上:“你什么都没看到。”伊兰瞥了一眼马车前后:前方年长的执事们和其他神迹者正努力在人流与车流中行进,而后方的教团队伍早就被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冲那满脸通红的小执事微微一笑,轻巧地跃出马车,走入人流:“帮我把车门关好哦。”

圣显之日是朝圣之日,亦是欢庆之日,整座城市喜气洋洋。皇城和圣城的历史几乎一样漫长,连街边用于拴马的石桩上都刻着古老的符文。人们会理所当然地把那些无从辨认的符文认定是祝福和保护,可伊兰知道,那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误解。

赦罪广场的石砖上不可能刻着祝福,下河两岸的系揽桩上同样没有。可是人们仍然这样相信着,存在符文的地方都系满了金色的羽纹布带。城中的男女老少们手持鲜花和金币,向洒满阳光的圣堂和宫殿涌去,祈祷能在这真神显身之日,获得祝福。

伊兰穿过人群,向着避火院后方的下河河岸走去。街上人还是很多,但至少没有那么拥挤不堪了。转过街角,从坡道上俯瞰,只见五颜六色几乎填满了河面。 运送新鲜芦笋,芜菁和菠菜的尖头船在河中小心翼翼地避让彼此。撑船而来的卖花人一边整理鲜花,一边和岸上买花的妇人们讨价还价,那些破损和挤烂的花就被随手丢进了河中,与不慎滚落的青椒和萝卜一同随波飘逐,流入一座座桥下的阴影中,并在那里消失不见。并非真的不见——它们会出现在捞河人的晚餐桌上。

暮洗河在圣灵安息山下一分为二,清澈些的那条支流环抱皇宫,从贵族与清修者的聚集之处流向学者与骑士生活的地方——它被称为上河;而水流略微发暗的这条,则蜿蜒穿过南面的大半个皇城,被称为下河。

下河是属于平民的河流。朝圣之日,这里的石桥上同样系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黄布带。伊兰走下坡道,沿着河岸向着赦罪广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看着那些布带颜色逐渐晦暗,材质也越发陈旧。

当脚下的石砖变成石块时,伊兰知道自己找对了路。

他站在悲鸣桥旁,转头看向身侧空无一人的面包石长街。这无名街道的尽头正是赦罪广场上那根高高的火刑柱。它再次出现在了伊兰的视线中,在灰色的高墙缝隙间笔直矗立,将窄窄的天空一分为二,好似一道蓝色大门的缝隙。

伊兰不清楚死刑犯的灵魂是否会穿过那扇门。他只知道那些遗骸会经由这条路穿过悲鸣桥,被送往缄默之院。

而这条路也是去往赭袍区的必经之路。

穿过悲鸣桥,空气好像都骤然冷了几分。桥下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河畔纯白色的缄默之院大门紧闭,死寂一如其名。

节日会阻挡死神的脚步么?伊兰可不这么认为。只是在欢庆的节日,人们似乎总是避免与死亡产生什么联系。

缄默之院的对面,是忏悔堂古老而森冷的高墙。伊兰经过时,能感到墙顶的窄窗有视线投下。那视线想必来自在忏悔堂中寻求指引的迷惘者——他们曾经都是圣职者,因为种种原因精神陷入了疯狂与错乱。教廷认为这是信仰迷惘的缘故,唯有不断真心忏悔才能重获理智。这些可怜人没有背叛神,但也无法再侍奉神,于是便被送到了这里,日日所望,无非只有火刑柱,悲鸣桥,以及这条连接着火刑柱与缄默之院的道路罢了。

越是往前走,赭红色的泥泞就越多。建筑不再规整,而是变得拥挤破败,摇摇欲坠。周围再次变得嘈杂,而空气也随之污浊。阳光穿过层层旧布与麻线编织的棚网落在伊兰身上,晦暗如尘。

吵闹与混乱中没有什么祝福的声音,倒是夹杂着喊叫,斥骂和尖锐的哭声。醉汉攥着空酒瓶卧倒街边;蓬头垢面的孩童赤脚在街上乱跑;输红了眼的赌徒疯狂拍打着叶牌室的大门,被高大的打手一拳击倒在地……

当伊兰穿过一条窄巷时,几桶粪水从天而降。他停下脚步,些许污秽仍然溅上了长袍衣角。只是这一路过来,他的衣袍下方已满是赭色泥泞,这点污秽落在上头,立刻就看不见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头砰地关上了窗子。路边门洞的阴影中,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污浊的空气里再次飘来了血腥味。伊兰继续向前,走过那些施汤棚,野戏台,私酒坊和桶匠铺,在一间腌食店的对面,终于看见了屠夫的宰牲场。

他踏过污血,在牲畜垂死的尖叫中推开了木栏。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昏暗中忙碌,连头都没有回。

“今天不做生意。”那嘶哑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所有的肉都被贵族老爷们预定了。”

“我不买肉,只要生血,骨头和内脏。”伊兰不以为意:“大前年我也来过的,不过……那时在这里的人好像不是你。”

影子手起刀落,尖叫消失了。屠夫从黑暗中站起来。那是个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一双狭长的金色眼睛:“老巴塔去年死了。”他在血淋淋的围裙上随手抹了一把,将死牛挂上了黑铁架,就好像他只是挂了一只小鹿。血流进木桶,围栏里的牲畜恐惧地喷出鼻息。

“真神垂怜,希望他没受什么罪。”伊兰低声道。

屠夫从围栏里拖出了另一头牛,声音冷漠极了:“今天很忙,你恐怕得等上挺长时间。”

伊兰礼貌道:“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说着,他走到门边,静静地站定了。

门栏外泥泞的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看上去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更萧索安静些。就连圣堂的钟声似乎也传不到这里。一个趾高气扬的胖执事带着两个杂役,正在向街角门房里的老妇人收敬虔税。老人显然拿不出一整枚银币来,正捧着几个铜币苦苦哀求。执事却一把扯下了她门上的驱魔刻片。

伊兰看了片刻,冲那执事道:“喂,收敬虔税的圣事文书呢?”

那执事一愣,随即色厉内荏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伊兰推开木栏,信步走过去:“圣徽也行。你是附近圣堂的执事吧?总得有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对方面色变了。

“赦罪广场离这儿可不远。”伊兰嘴角翘着,眼里却毫无笑意:“忏悔堂也是。说起来,圣显之日,教廷的巡游也会经过这里……”

对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麻烦。几个人互相望了望,执事向伊兰脚下狠狠唾了一口:“不敬之人,你会下地狱的。”说罢匆匆离开了。

待那几个身影彻底消失,伊兰回头望向旁边的老妇人,却发现对方只是怨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当着他的面,砰地把门关上了。

伊兰叹了口气,回到了宰牲坊。屠夫的声音从阴影中冷冷传来:“没有用。”

“你指什么?”

“她早晚还是会交那笔钱,哪怕第二天就要饿死。”

伊兰望向木栏外,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敬奉都应当出自信徒的自愿。”

“哈。”屠夫把滚烫的开水淋到死牲身上:“这么说,我也自愿交了三倍的敬虔税。因为我自愿让老爷们在圣日也能吃上牛肉。”

“既然认得贵族老爷,你可以不交那笔钱的,毕竟神根本不知道敬虔税是什么。”伊兰轻嘲:“那原本只是信徒自愿捐赠给圣堂的钱。何况这个区应该早就把那笔税金取消了,非要收的话,也得有教区签发的圣事文书才行。否则可以认定对方是骗子,又或者渎神。”

“你会被那群圣职者送上火刑柱的。”屠夫回以同样的嘲笑。

伊兰很淡地笑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广场对面。十几个涂脂抹粉的暗娼在宰牲场斜对面的巷口用唾沫梳头,等待那些衣着体面,脸色鬼祟的男人把她们带走。圣显之日有诸多禁忌,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有的人得活下去。

“我认得你。”屠夫说道。

伊兰回头,看见男人正在昏暗中剥去牛皮。

“几年前那里站着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她在圣日做生意,被执事抓住,要交三倍的敬虔税。是你赶走了执事。”

伊兰没有说话。他当然记得。那是个苍白到只能咬破手指,把血涂在唇上好让自己能看起来健康些的女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那源自肉体的衰朽,是伊兰的力量所无能为力的事。她上一刻出卖血肉换来的钱,下一刻就要落进一个脑满肠肥的圣职者手里。伊兰阻止了那一切,但得到的却是泪水和咒骂。因为她坚信是伊兰让她无法赎罪。

阴影中的男人剖开牛的肚子,热腾腾的内脏涌了出来:“说真的,你真可笑。明知痛苦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伊兰望着他,影子在昏暗中涌动,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在那其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太像人的气息。但他只是平静而淡漠地回应道:“是啊。”

“不过现在没有执事敢靠近那些人了。”男人古怪地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宰牲场里带着沉沉的回音。

“为什么?”

“因为恐惧。”

伊兰不动声色道:“看来这里有个故事。”

“故事?算不上。不过是从她们身上拿走钱币的人会被诅咒罢了。”

外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很远。伊兰的目光停留在阴影之中:“诅咒也总有个缘由。”

“缘由?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里人人都知道。”屠夫冷冷道:“从前在那些人中,有个瞎了眼的少女,又或者是少年……谁说得清呢,总归是个畸形的可怜虫。罪人才会被神塞进那么一副身体,是不是?没人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人人都知道它是整条巷子最便宜的,随便给它点什么,就可以对它为所欲为,有时候是一块面包,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块烂木头,因为那家伙看不见……当然啦,就是这么个家伙,也是神的子民,也要交敬虔税。”屠夫顿了顿:“直到有一天,收敬虔税的执事突然说要帮助它。它相信了,不是相信某个圣职者突如其来的好心,是相信钱。执事许诺它三枚银币……它在一个圣日消失了,三天后出现在捞河人的网子里,死得像只被屠宰到了一半的小鹿。”

“连缄默之院都对那副遗骸无能为力。又或者只是因为那些做死人生意的家伙没有收到足够的钱,谁又说得清呢。毕竟那些人把它的遗骸里外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银币的影子。”

“总之那家伙死了。”

伊兰看着男人把牛肠子扯出来,轻飘飘地丢进木桶。

“执事变成了司祭。”

“可惜这位司祭大人没能风光太久。在下一个圣日,捞河人又捞上来了一具遗骸。”牲畜的影子伴随着屠夫的动作不停摇晃:“圣徽证明了他的身份。不过这一次缄默之院是真的没办法了。”屠夫咧开嘴:“哪个殓葬人会对一堆腐烂的臭肉有办法?就算那臭肉里嵌着三枚银币。”

“然后在下一个圣日……”屠夫继续慢条斯理道:“捞河人捞上来了一个烧融的大银块。当他以为自己发了大财时,那个银块碎了,里头仍然是一堆腐烂的臭肉,夹着一枚带纹章的宝石戒指。缄默之院的殓葬人在看见遗骸时突然大叫着倒在地上,当场就被自己的工具捅了个对穿,去和那些腐肉作伴了。”

“慢慢的,流言便传开了。据说那团披着圣袍的腐肉许诺了那个可怜虫三枚银币,实际上却把它卖给了另一团腐肉。他们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它,让它像牲畜一样死去了。然后他们自己便也死了,死得还不如牲畜。”屠夫的语声重新低下去。

伊兰猛然想了起来。他听人说起过,赭袍区三年前横死了一位司祭和一位贵族,调查结论说明与魔物无关,但不知为何,那两位葬礼上举行的却是净化仪式,并且始终没能找到凶手。而后据说每一个圣日,都会有类似身份的人死去。可是皇城人口上百万,这些零星的死亡早就被淹没其间了。

他看着黑暗中的男人,再次感受到了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但魔物怎可能拥有人类的身体,魔物又怎可能被这样凶恶的死亡之影所笼罩?他甚至在血污之中感受到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洁净。天花板上的破洞投下了一缕模糊的光,隐隐在影子中晃动着。

“你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良久,伊兰慢慢道。

“应得的?”屠夫轻声道:“不不不,怎么会……如果这是惩罚,那这惩罚简直太轻了。如果这是诅咒,那这诅咒同样太无力了。”

“你想要惩罚和诅咒的,不仅仅是他们吧。”伊兰轻轻道:“你的爱人,它为什么那么想要三枚银币?”

屠夫在黑暗中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像泡在血里。那眼睛属于人类,可又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因为它是世界上最蠢的蠢货。”屠夫嘶哑道:“因为它爱着一滩黑暗中的渣滓。”

“是你杀了他们。”伊兰的嗓子有些发紧,但那并非出于恐惧或者憎恶:“可你要知道,有些边界一旦跨过,就连神也无能为力了……”

“神?”屠夫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无比。他一把扯下牛的心脏,丢在地上:“不,我的世界里没有神,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光里的还是影中的。”黑暗在他脚下涌动,有如活物:“那玩意儿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反对这一切,不是么?”

伊兰沉默许久,低声道:“不,神只是……不在乎。”

“神当然不在乎。你们口中的神是这世间最大的渣滓。”屠夫冷笑:“如果可以,我要宰了神,就像我宰掉那些家伙一样。他们亲眼看见自己被一锤锤杂碎,被像牲畜一样开膛破肚……无论多少次,他们脸上那副表情都令我想笑。”

“你确信你在笑么?”伊兰听见了影子的悲鸣,那悲鸣比胸前的伤口还要令他痛楚:“我只看到了泪水……”

“闭嘴。”

“泪水在吞噬你的生命。”伊兰看着男人,他从未见过这样庞大凶恶的死亡,那死亡的阴影伴随着看不见的泪水从男人身上蔓延而出,笼罩着这个低矮,狭小,满是血污的空间。

“你以为我在乎么。”男人轻蔑道。

“但它在乎。”伊兰轻声道:“你所爱的人。”

“我说了,闭嘴!”

“你有好好安葬它么?”伊兰望着男人。

“它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男人安静下来,带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也不会被任何人骗走了……”

伊兰悲哀地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从你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知道。”男人握着刀:“现在你同样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向伊兰走来,影子在脚下化作利刃:“而今天也是一个圣日。”

灰色的衣袍无风而动,兜帽滑落,伊兰银金色的头发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微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银色的圣纹在皮肤上缓缓浮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影子忽然在伊兰脚下古怪地扭曲起来,死寂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啸。

男人停下了脚步,目光死死盯住了伊兰的影子。半晌,他忽然捂住脸,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你也根本不信神……”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气息。无声无息,但温暖柔软。伊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纽赫。纽赫的影子和伊兰的影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伊兰不知道男人是怎么认出纽赫的,牧狼的确是渎神的存在。但不管有没有纽赫,他对这番指责都无言以对。

对面的影子退去了,屠夫跌坐在地上,抓紧了胸口。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一个如此黑暗的灵魂。愤怒,绝望,疯狂又罪恶……当它们太过沉重,召唤而来的只能是毁灭。而人类肉体的毁灭,无非就是死亡。

眼前的男人快要死了。

但很奇怪,这里仍然没有魔物的气息。

“动手吧。”男人哑声道:“或者让你的影子咬死我。别把我留给那群腐肉。”

“事实上,我已经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了。你听得见死神的脚步声吧?”伊兰安静地望着他:“你有罪,但你已经得到惩罚了。”

“死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惩罚。”男人喘息着大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笑声微弱下去:“他们说你能看见灵魂,你是唯一能看见灵魂的神迹者。它……在么?”

老旧的天棚上有砖石碎裂,一束更大,更亮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了男人身上。

“一直都在。”伊兰轻柔道:“日安,先生,祝你和你的爱人能再次相聚。”

说罢,他便走出了宰牲坊,纽赫紧紧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