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不知道会说话的尸体还算不算尸体。眼前的魔物高大枯瘦,一只眼睛是没有瞳仁的灰白色,另一侧的眼眶则是空空的骷髅。无数黑色的触手缠绕在这具湿淋淋的活尸上,好像木偶的提线。
船在黑暗中摇晃着,破裂的声音传来,伊兰望去,看见那个推小车的船员本就腐烂的身体在摇晃中坍塌。残破不堪的尸骸飞速化作尘埃消失,腰间那条黑色的绳索钻进了甲板——原来那是一条触手。而它身边根本也没有什么小推车,那同样只是一团触手罢了。
帆船之外的世界漆黑一片,整艘船在黑暗之中摇晃着。只有船头的虚空中闪烁着一些极为细小模糊的光点。而甲板上的旅客对这一切恍若不绝,它们对着虚空癫笑,怒吼和撕咬,显然正身处各种各样的幻觉之中。有些甚至已不再能维持完整的外形,它们的肢体或是扭曲拉伸,或是膨胀破碎,也有些正不断生长着丑陋的赘生物,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一般。
而在这惊悚诡谲的黑暗之中,伊兰突然又能感觉到属于维赫图的那团火焰了。苍蓝色的火焰聚拢成了小小一团,就好像蜷缩着入睡的小动物,幸而总算还是平稳地燃烧着。
伊兰的心安定下来。他看着眼前的活尸,慢慢道:“我不知道这里把希望称作妄想。”
船长提着一盏昏暗的引路灯,空洞的眼睛盯着伊兰:“一个动人的词汇改变不了某些念头的本质。”它慢慢转头,望向那些从形态到举止都癫狂可怖的旅客,似乎在看一出无聊的滑稽戏:“啊,每一次航行都是这样……这次能到达灯塔的旅客也是屈指可数啊……海神会不满的……”它喃喃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精神软弱的家伙只能在这里失去它们的火……”它腐烂的脸上露出贪婪又悲哀的神色来:“是火啊……那么珍贵的火……”
身上毛茸茸的影子斗篷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寒冷开始爬上伊兰的皮肤。假如没有维赫图的一部分在身上,伊兰肯定自己会在这冰冷粘湿之中窒息。但寒冷与危险反倒让那种恍惚与眩晕感消失了,他现在头脑十分清醒。
“你看上去很惋惜。”伊兰不动声色道。
“当然惋惜。”船长望着那些疯狂可怖的乘客,那个吞吃自己的魔物已经吃到了心脏:“渴望失去之物,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么?”
“你是船长,若你愿意,这条船上的所有乘客都是你的俘虏。它们已神志不清,软弱不堪。你大可以尽情吞噬它们的火。”伊兰故意道。
“你以为我不想的么?”船长阴恻恻道:“你这个狡猾的,藏在影子中的家伙……我是亡者,我已熄灭,不管我有多么渴望,这世上一切的火都与我无关了。”
“但你的意识没有回到暗之心中去。”伊兰仿佛明白了什么:“你身上有契约,对么?再也得不到火,这就是契约的代价么?”
“亡者从熄灭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得不到火了。火只在生者间彼此流转。至于你问我为契约付出了什么代价,代价就在你眼前了。”船长慢吞吞地绕开伊兰,向就餐的平台走去,似乎并不想再和伊兰多说什么。
那个吃完了自己心脏的魔物开始燃烧,火焰飘离了它的身体,满月型的印记离开了它的额头,进入了船长手中的引路灯。船长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灯,那团火便飘向了船头的方向,和许多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火光一起,在船的前方艰难闪烁。与此同时,无数黑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那残破的尸骸包裹起来,不停蠕动着,拖入了甲板。
伊兰盯着船长,声音却是轻快自然的:“虽然没办法得到火,但旅客的尸体都属于你了。”他嘴角挂着微笑:“尸体在某些时候也是挺珍贵的东西。”
“影子里的小东西不必旁敲侧击。”船长回过头来,眼神充满恶意:“你以为这艘船航行的动力来自于哪里,晶石矿么?不不不,是你们这些旅客的尸体。虚空之海中没有路。你们的火归于虚空之海,以此化作去往灯塔的航路;你们的肉体归于船,是航向灯塔的动力。”他森然一笑:“你在庆幸自己毫发无伤么?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即便到了灯塔,结局也都差不多。”
“我不介意提前知晓自己的结局,如果那是命运的话。”伊兰看着眼前的一切,坦然道:“不过,我一直以为灯塔是个能实现愿望的地方。”
“愿望……当然,愿望,还有什么比‘实现愿望’更能给绝望的生灵希望呢?”船长走过伊兰,在尸体之中收集印记,驱赶火焰:“你们以为灯塔代表希望。不,即使到达了那里,也不过是能得到一个与深渊做交易的资格罢了……”它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一个离得很近的魔物嘶吼着撞向伊兰,伊兰躲开,看着它重重撞在桅杆上,留下一串黑色的血迹。
帆船在黑暗的漩涡之间起伏摇晃,银色的船帆差不多是这里唯一明亮的东西。但它的光落在陷入癫狂的旅客们身上,却只让伊兰觉得寒冷。
他裹紧了斗篷,在摇晃之中慢慢寻找来路。他得回到船舱去,维赫图苍蓝色的火焰在甲板下变得有些不安定了。
地狱就是此刻甲板上的模样,就算身为魔物,只怕也要在此情此景下心胆俱裂。
伊兰顶着寒意谨慎地穿梭其间,意识到并不是所有旅客都身处幻境。他看见有高阶魔物正以狩猎者的姿态趁机吞噬其他旅客的火。这是另一重危险。
伊兰已经不确定到底哪一种旅客更可怖。船剧烈地摇晃着,他的感知几乎要被各式各样的惨叫和哀鸣声撕碎,这让他的步履变得更加迟缓艰难。船外黑色的漩涡忽近忽远,发出令人耳鸣目眩的背景音。他只能努力不去看,不去听。
苍蓝色的火焰就在那里,他要回到它身边去。
但谁又能在这等恐怖之中独善其身呢。他跌跌撞撞地躲过一个胡乱袭击旅客的大魔物,在绞车转盘的阴影下屏息暂歇。
就在这时候,有细小急促的喘息声传来。
伊兰猛然回过头,看见了不远处竟有个魔物。是那只影蛾。它单手挂在甲板边缘的楼梯扶手外侧,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那是个很危险的位置,船身不断摇晃,看上去随时可能将它抛入虚空之海。明明丢下怀里的东西就可以翻身爬上来,但那个小魔物只是浑身颤抖地坚持着。
一个神志不清的庞大身影正在不断劈砍楼梯的栏杆,看上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伊兰捡起地上的围栏碎片,向远处重重掷去。
破坏者脚步一顿,紧接着疯狂地冲向了声音的来处。
船身在颠簸中倾向了另外一侧,影蛾被轻飘飘甩回了楼梯上。它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一双难以置信的红眼睛从兜帽下露了出来。它深深看了伊兰一眼,再次紧紧抱住怀中的东西,在影子中消失了。
一个清醒的黑暗之子。伊兰想。也许它并不像它的同类所认定的那般弱小。
他在摇晃中重新找到平衡,继续前行。影子的斗篷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它包裹着他,灵活地向四周延伸,让伊兰与阴影融为一体,让他得以无声无息地穿过甲板。
正在他匆忙向记忆里船舱入口的位置走去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团熟悉的光亮。
伊兰停下了脚步。
是指星坠。圣器的光亮落在伊兰身上,将他和船上的黑暗分开了。影子的斗篷涌动着,紧紧包裹着伊兰。
圣光教团的一个红袍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他看起来却稳如磐石。
“看来消息是真的,魔物的话果然不可信……伊兰达尔·伊米安,我们找您很久了。虚空之海不是久留之地,跟我们走吧。”
伊兰握紧了手中的灯,冷冷道:“伊兰达尔·伊米安已经死了,你们把他献给了大封印下的魔神们,还记得么?”
红袍人语声漠然,仿若会说话的木偶:“叛神者理当接受处刑。”
“处刑……处刑……”伊兰喃喃低语,猛然厉声道:“既然你们把献祭称为处刑,那请列位告诉我,埃托帕瓦全城的百姓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种处刑?”
对面终于沉默了一下:“黑暗肆虐,笼罩人间。迫不得已的牺牲是为了更多的人类能够平安。神的恩典从不是施予,而是考验。您是神迹者,您牺牲过,奉献过,理当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一切……”
“现在是叛神者了。”伊兰的声音里尽是寒意。尽管明白圣光教团是怎样的存在,他仍然感到一种深重的悲哀与无力。那白色的面具之下真的还是人类么?
红袍人似无所觉,只是继续道:“若你还有一丝身为圣职者的荣耀,就到这里来。”
“圣职者伊兰达尔·伊米安已经死了。”伊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圣纹被剥除,身体被献祭,再没什么可以奉献给你们的了。”
“你出现在此,这便是神的旨意。神给了你赎罪的机会。”
“那机会还是留给神自己吧。”伊兰决然拉紧斗篷,转身跃上了楼梯。
圣器的光扫过楼梯扶手,像漆黑夜空中的闪电,照亮了他的去路——另一个红袍人早已等在那里了。祷文在风中细细响起,那人拉起了手中的圣器——是束心锁链!
长长的水晶锁链上圣纹闪烁,环环分离,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圈,而后消失在了空气中。伊兰心中一凛,飞速跃开,可身后指星坠的光却紧追他不放。很快,手腕传来一阵灼痛——一个光圈出现,紧紧地束缚了他,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全身的力量被统统抽走。他仿佛被看不见的刑具钉在了半空。然而这静止紧紧持续了几秒,他身上的影子仿佛自沉睡中惊醒般汹涌而起,束缚伊兰的光圈瞬间四分五裂。
有形有质的影子疯狂从斗篷上倾泻涌出,迅速向甲板蔓延,伊兰只感到脚下一空,黑暗笼罩了他的视野。下一秒,熟悉的温暖包围了他。
庞大而扭曲的狼形从影子的斗篷中脱出,环抱伊兰,那双苍蓝色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黑暗像浪潮一样从它脚下暴起,荡平了四周的一切。
红袍人躲闪不及,束心锁链和指星坠刹那间被黑色的冰霜爬满,在空气中碎作齑粉。
面对这可怕的威压,原本手持指星坠的红袍人飞快地向后跃开:“看来得动用幽影的契约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根很小的东西,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尽管周遭昏暗无比,伊兰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根畸形的羊角,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紧闭的眼睛——是阿斯蒙蒂斯的角!随着鲜血流至其上,所有的眼睛都睁开了,那些方形的黄色瞳仁四下乱转,最后统一停留在了伊兰身上。
“幽影之主,回应召唤。”
浓重的影子从角中涌出,渐渐凝聚成了阿斯蒙蒂斯的模样。魔神的羊蹄踏上甲板,黄眼睛扫过眼前的一切,最后停留在了伊兰和维赫图身上:“哎呀呀,又见面了,吾可是等了许久……”
“阿斯蒙蒂斯,抓住他。”红袍人命令道。
魔神头都没回:“无礼之人。”言罢,一对羊角在空气中凝聚成形,刺穿了红袍人的胸膛。
下一秒,红袍人消失,只有两块绣着圣纹的残破布料飘落,被风一吹,便消失在了虚空之海中。
像用来点亮银灯的蜡烛一样,那也是圣职者们会带在身上的消耗品。尽管如此,它同样是圣器,背后也是神迹者的生命。
羊头的魔神轻啧:“保命之物倒是带了不少呢。”黄眼睛的目光重新落在维赫图身上,它语声转轻,像是怜悯又像是兴奋:“不想竟会在虚空之海上与寒渊潜行者相见……力量被封,火焰将熄,想来你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至少没做教廷的奴隶。”维赫图的声音带着浓厚而怪异的混响。
“主动投身大封印的家伙倒也不必惺惺作态。封印之下的黑暗之子们对此无一不晓。”阿斯蒙蒂斯打量着伊兰和维赫图紧贴的姿态,诡秘一笑:“不过,你的贪念与手段,着实令吾等惊叹……”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不祥地震动了一下。
“此处是虚空之海。”维赫图冷声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才能不要熄灭吧。”
“没有祭品,吾等都是要熄灭的。”阿斯蒙蒂斯舔了舔嘴唇:“吾所求不多,不过一口而已。”
“做梦。”维赫图暴戾道。
两股黑影从他们身边同时跃出,在半空中狠狠撞击在一起。紧接着,影中的冰霜与浓雾彼此缠斗起来。
然而未待胜负如何,船身再次开始了不详的震动。
随着那震动的加剧,船外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浮现出来。那些透明而庞大的存在包裹着细细的星光。它们自黑暗中钻出的姿态堪称优美,仿佛没有重量般围着银色的三桅帆船飘动着,如同无数形态各异的巨大水球。
在黑暗之中,无比壮观,无比美丽。
与之相比,银帆船好似成了一片夜空中的枯叶。
这突如其来的美丽出现在影子的上方,让伊兰呼吸一滞。维赫图和阿斯蒙蒂斯却同时脸色骤变,冰霜与黑雾齐齐分开。
“海萤!”
“教廷的蠢货,竟在虚空之海上燃火!”阿斯蒙蒂斯骂道。
话音未落,那些飘动的海萤张开,像花苞一样从内而外层层绽放,水团之中伸出的透明闪亮的细丝,如同飘动的轻纱裙摆上的花朵。
银色的帆船落入花朵与轻纱的汪洋,便如同被卷入狂风中的枯叶一般,陷入了疯狂的旋转与坠落。
船上的一切在这绝对的力量下纷纷被抛落,不管是陷入癫狂的魔物,还是构成船体的东西。那些看似美丽的花朵则把被抛落的东西纷纷吞噬。甚至有一些花朵直接落到了船上。
触手从船身上探出,与海莹互相撕扯,剥落的碎块掉入虚空之海,消失在翻涌的海萤群之中。
船身在旋转与撞击中逐渐分崩离析,又不断被触手修复。感官的眩晕让伊兰几乎难以辨认出周围的东西。他只能感觉到维赫图死死护着自己,紧贴在桅杆上。
而桅杆也传来了断裂之声。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倏然逼近。伊兰艰难地抬起头,只看到一朵海萤顺着银帆滑落,轻柔地向他们飘来。所经之处四分五裂,碎片通通被蚕食殆尽。
影子骤然涌出,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推,伊兰瞬间被黑暗淹没。
苍蓝色的火焰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了。
伊兰想要大叫,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感知的世界之中除了疯狂涌动的黑暗就是黑暗,一团团的火焰正在飞速熄灭。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庞大的漩涡出现在了前方。载着余下火焰的枯叶仿佛找到了某种方向,直冲漩涡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中的黑暗渐渐退去,伊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周围异常安静,海萤统统消失了。黑暗如旧,破烂不堪的帆船在虚空之海的漩涡之间不停摇晃。
银色的船帆已经所剩无几,褴褛地挂在断裂倒塌的桅杆之上。
身上的影子已经稀薄如纸。伊兰恍惚片刻,猛然清醒。他向着桅杆下扑去。
破碎的银帆掀开,下面只有一个姿态畸形的模糊影子。七颗狼首隐约可见,在影子之中彼此拉扯挣扎。影子中那双苍蓝色的眼睛看见伊兰,立刻明亮起来,可转瞬又黯淡下去。
“此乃寒渊潜行者的真容。”阿斯蒙蒂斯的声音在伊兰头顶幸灾乐祸地响起。
意识的世界中,那团本就黯淡了许多苍蓝色的火焰,在伊兰的注视下似乎又瑟缩了一些,正有些不安地摇晃着。
伊兰轻声道:“我所见到的只是一团火,燃烧的火焰本来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形状。”他的手小心翼翼覆上了影子那几乎不成形状的兽爪。维赫图现在摸起来有点奇怪,像一大片没有骨头的绒毛。不变的是,它仍然温暖柔软。
苍蓝色的眼睛立刻睁开了,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维赫图立刻涌动起来,与伊兰的影子贴在一起。伊兰能感到许多看不见的毛茸之物正亲亲热热地蹭着自己。
“何其无耻。”阿斯蒙蒂斯讥讽道:“可怜的祭品啊,你被这狡猾的家伙欺骗得彻彻底底。”
维赫图咆哮一声,扭曲的影子向羊头的魔神袭去。阿斯蒙蒂斯闪身避开,用最悲悯的声音,讲着最诛心的话语:“多么了不起的爱啊,袒露脆弱,舍身相护……还有比这更真挚更动人的爱么?只怕连它自己都相信了。是不是,寒渊潜行者?”
维赫图回以怒吼,羊头的魔物在影子的攻击下消失,转瞬以雾影的形态出现在了伊兰身后:“不不不,那只是狡猾的把戏罢了。影之主们皆之其为何物:从毫无灵智的寒渊碎屑,到影子的主宰……那意味为何?意味着此子比你所知晓的一切黑暗之子都更为可怖,更接近暗之心的本质,也更服从于暗之心的本能……”
雾影贴在伊兰耳畔,再多的攻击都无法将之驱散:“想必你已知晓,吾等黑暗之子依赖火以维持存在。寄居于大封印下不为其他,只因教廷愿意立下契约,奉献拥有火的祭品。黑潮周而复始,永无止息,黑暗之子永远活在熄灭与回归的恐惧之中,终有一刻无法逃离这注定的结局。为了让那一刻迟些到来,吾等总是迫不及待吃下祭品,获得力量,以求短暂逃脱暗之心的吞噬。”
“但你明明就在它身边,它却迟迟未曾动口,而是将你带上了这艘去往灯塔的船。”
“影之主皆知,灯塔是深渊的入口,与暗之心之间存在纽带。凡所至此,皆为与深渊交易而来。只要支付得起代价,灯塔皆能实现所愿。这当然也包括与暗之心订立契约。”
维赫图发出无声的咆哮,影子汹涌而上,拼命吞噬着雾影。但更多的阿斯蒙蒂斯却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了伊兰周围。
“此乃它真正的目的……将你献给暗之心,作为逃离命定结局,换取永恒不灭的代价。”阿斯蒙蒂斯肃然道。
影子安静下去,似乎在轻轻颤动。
“而你,你将代替它承受暗之心那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毁灭,永远不得解脱。”
世界空茫,无数黑色的漩涡之间是恒久的寂静。
伊兰抬起头,遥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忽然轻轻一笑:“我知道。”
阿斯蒙蒂斯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海风呼啸,残破的银帆猎猎作响。伊兰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这原本就是我在复活纽赫时决心要付出的代价啊。”
“纽赫……”阿斯蒙蒂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个用生命替你支付代价,延迟了献祭的畜生……”雾影猛然凝聚成了一个,魔神的黄眼睛死死盯在维赫图身上:“原来是这样……原来那就是你……你留在大封印里的只是个残影,真正的意识早就逃出去了……契约,恐怕已经失控了……”
伊兰恍若未闻,只是向着维赫图张开手臂,温柔道:“到这里来。”
冻结在原地的影子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它似乎不敢相信地抬起了形态模糊的七颗脑袋。可紧接着,影子却退开了。它在颤抖。
伊兰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你还要考验我的耐心么?”
维赫图静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飞快地全部钻进了伊兰的影子,顺势爬满了伊兰全身,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无耻!无耻之尤!”阿斯蒙蒂斯骂道,转而声音变得诚恳,向着伊兰道:“莫要相信它的花言巧语。若你肯继续契约,奉献给大封印下的所有黑暗之子,那么你一切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你的火也会在吾等身上继续燃烧,何苦要落入暗之心中去……”
伊兰起身,平静道:“我早已做出了选择。”
魔神安静了片刻,叹息道:“这样啊。”它黄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奇异的怜悯:“那还真是……万分可惜。”
伊兰还未待说些什么,魔神的目光落在维赫图身上,笑容逐渐诡秘:“不过无妨,让契约回到正轨的方法有很多……”一个个雾影在残破的船身上浮现:“你会重新做出选择的。”
伊兰轻嘲道:“我的选择只怕无法由你决定,毕竟眼下连你自己都在受教廷驱使……而一旦你抓住我,圣光教团的人就会立刻出现……”说着眨了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一定想说,在那之前,你有办法让我重新立下某种契约……”
阿斯蒙蒂斯咧开嘴:“正是如此……”
伊兰的手悄然滑到身后,影子的一部分立刻无声无息地爬了过去:“可这不见得是件容易的事……”
阿斯蒙蒂斯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祭品的力量是火的力量,虚空之海上不能燃火,除非……”它嘿声道:“你想与船上的一切共同葬身于此。”
伊兰眨眨眼:“有何不可。”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快速滑动手指。符文只是空写,没有半点微光。
羊头的魔神皱眉道:“休要虚张声势。”
影子如丝线般顺着伊兰手指移动的方向反复缠绕,黑色的符文顺着斗篷落入了甲板。伊兰神色坦然:“反正我的结局是注定的了,不是么。”他轻快道:“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什么……”魔神尚未反应过来,影子已包裹着伊兰陷入了甲板。
伊兰不确定他们落到了哪里。他写下的符文是光明魔法中的转移符文,可驱动它的力量却来自黑暗。这导致只有注入力量的维赫图知道他们落在了那里。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仍在船上。
可是维赫图眼下不能说话。毛茸茸的影子和伊兰一起在昏暗之中屏息感受。伊兰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冰冷黏腻,充满了腐血与灰烬的味道。
是死亡的味道。他尝试着踏出一步,意识到自己脚下并非平整的地板,而是某种半软不硬,正在缓慢移动的黏腻之物。
伴随着意识的感知蔓延开去,伊兰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昏暗。
无数破碎扭曲的魔物尸体正在黑色的触手间缓慢移动。
在他悚然的片刻间,触手涌上来,将他脚下那些惊恐万分的面容淹没了。
维赫图蹭了蹭伊兰的脸,似乎在安抚他。伊兰抬起头,竭力凝视,发现四周皆是如此,仿佛他们正身处触手的巢穴。
而在触手的缝隙间,依稀能看见破损的舱门。
他猛然明白过来,这是回到了甲板下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