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丢在了船上呢。”伊兰笑了笑,瞥了维赫图一眼。
魔神沉着脸看向影蛾,没有说话。
伊兰伸手,影蛾提灯的手却缩了缩,他用更加微弱的声音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么?”
原来归还是有条件的。
伊兰失笑:“没什么不可以的。”
得到准许,这小魔物似乎生怕他反悔,立刻将灯塞进伊兰手中,转瞬钻入伊兰的影子里。
月光明亮,他们脚下的影子既小且淡,那魔物的身形也变得既小且淡,像一只轻轻飘浮在半空中的飞蛾。
维赫图皱了皱眉头,不过总算没有说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魔神瞥见影蛾的所作所为,若有所思道:“此处似乎有团很不错的火呢。”它狭长瘦削的面孔望向伊兰,两肩上新月形状的长角隐隐泛起了寒光。
伊兰也认了出来。这是曾在船上借混乱狩猎其他魔物的那个魔神。
维赫图的影子漫上来,遮住了伊兰的脸。魔神一言不发,苍蓝色的眼睛冰冷又危险。
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一种恍然又有些嫉妒的神色:“原来是准备献给海神的祭品么。”
缄默的老者步履蹒跚,身后却仿佛长了眼睛:“此处乃是深渊入口,切莫用掠夺玷污满月的光辉。”
“若是……不小心呢?”
引路者没有回答,目光只在白色的岛岩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而后径自从一条狭窄的岩石缝隙间穿过,继续向岛屿高处走去。
伊兰很快意识到了古怪。这里太过安静了,除了海浪与脚步,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纯白的岛岩上什么都没有,在月光与雾气中散发着阵阵凉意。
让人想起白色的骸骨。
这念头在他心间一闪而过。他凝视那些石壁。某些石头的纹理仿佛当真是遗骸所化——如同粗劣的雕刻,又似乎与岛岩本就是一体。但当他想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又觉得它们只是普通的石头罢了。
离它们不远的一个魔物察觉到了伊兰的目光:“听说对满月不敬者会化作这岛屿的一部分,永远匍匐在月光之下赎罪。”
伊兰抬起头,意识到那个身影也是熟悉的——是当初从甲板进船舱时那个与它们有过一面之缘,形似水草的魔物。
“满月不在乎。”引路者慢吞吞道:“只是血会遮蔽月光,让来到此地者在深渊面前失去满月的庇护罢了……当然,海神也会为此不悦。”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月光会被遮蔽。”另一个双头魔物两颗脑袋同时望向满月,发出敬畏的叹息。
“它并不总能如此明亮。”引路者在山崖上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
雾更浓了,浪涛声里,海面与天空都早已变得模糊。诸星已悄然消失,而月光也在淡去。
伊兰顺着它的目光望向满月,忽然意识到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两个——海上的部分和水下的部分正在分离。而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两个月亮都在离他们远去——一个从岛屿上升起,飘向天空,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另一个自水中坠落,沉入大海,渐渐隐没于黑暗。
“哪个月亮才是真的?”同行的双头魔物似乎有些焦急:“它们都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什么时候才可以许愿?”
“别急。”引路者叹了口气:“黑潮将近,海神很快就会醒来。
浓雾汇聚,月亮在云雾后若隐若现,幽暗渐渐笼罩了一切。而引路者带着他们翻过山崖,继续向岛屿深处走去。
道路再次开始变得狭窄,直到白色的岩石缝隙将天空也遮蔽,伊兰意识到它们走入了一个长长的洞穴。
分明没有光源,但此处却并不黑暗。许多半透明的彩色粗藤从石壁上垂下,随风轻轻摇晃,每一根都有着月亮的光辉。亦有一簇簇轻纱般的东西像大大小小的花朵一样半隐其间,同样流动着光芒。那光芒好似月光下涌动的水波,让人分明行走在空气里,却仿佛置身水中。
而在所有的东西后面,伊兰隐约看到了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皎白宝珠——每一颗都仿佛一个小小的月亮。
这一切无疑很美,只是所有的光亮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幽冷寂静。
那些光华流转的柔软之物一重重挡在路上。引路者带着他们在其中小心绕行,仿佛后背生了眼睛般,对想要伸手将那些柔软之物挥开的利角魔物道:“别碰,除非你想触怒海神。”
那魔物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们继续向前,脚下的岩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坚硬,而是有些湿滑柔软。而空气也同样越来越寒冷湿润,有如实质,就好像他们正被裹在稀薄的凝胶中一样。
每走出一段路,伊兰就感到空间几难察觉地起伏了一下。
维赫图温暖的影子爬上来,将伊兰包裹住了。
“有些奇怪。”伊兰用只有维赫图听得到的声音道:“我仿佛感到……这洞穴正在呼吸。”
“那是……海神的呼吸。”维赫图低声道:“它是灯塔的守护者,或者说……占有者。”
伊兰意识到了什么:“看来这位海神的脾气似乎不错。”
维赫图不置可否:“只是因为它还没醒罢了。”
他们说话间,凝滞粘稠的空气似乎突然一轻,腥咸的冷风涌了过来。引路者带它们转过一处凸起的白岩,那些明亮的东西便消失了,波涛的声音传来,水面再度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走到了洞口,也看到了岛屿的中心。那是一片风暴与雾气笼罩的水域,海水在此并不像外面那样平静,而是看上去危险又狂暴。无数黑色的漩涡在浓雾之下时隐时现,嘶吼着冲击白色的礁石,看上去要把一切统统吞噬。
洞外有一条长长的螺旋状坡道,在山崖的内侧规整环绕,一圈又一圈,一直通向岛屿中心的这片水中。
“到了。”引路者言简意赅:“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
肩生利角的魔物笑容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寒意:“从没听说过,要见海神必须先死一次啊。”
“不是要你们现在下去。”引路者似乎对这种质疑已经习以为常:“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无论如何,在这里停留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它望向岩壁,那里似乎有一些魔物的雕塑——所有的雕塑看上去都身形残破,面容惊骇。
它们的来源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众许愿者沉默下来。
月亮的远去似乎让整个世界逐渐沉入幽暗,岛礁逐渐显露出了深渊入口的模样。浓雾在呼啸的飓风中翻滚,黑蓝色的海浪越发狂暴。那力量有形有质,此间的一切存在在其笼罩之下都显得渺如尘埃。
这苍茫的大海上,似乎只剩下这片小小的纯白色环礁。
假如说航行在虚空之海上的渺小感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吞噬的是航行者的灵魂。那么此处的渺小感就是真实可触的现实,撕咬的是许愿者的肉体。
冰冷的海水与狂风一同冲刷着眼前的世界。每一道风与每一片浪都能在肌肤上留下仿佛利器割开的伤痕。即便有影子的保护,伊兰的手上仍然被猝不及防地割开了一道口子。那伤痕起初是麻木冰冷的,很快就变成了尖锐的痛楚。影子立刻在伤处凝聚,可裹挟着森冷水汽的狂风瞬间已将涌出的血滴带走了。
影子狂乱地涌动,恨不得将伊兰裹成一只黑色的茧。属于大海的那股尖锐之力终于在这重重的包裹中淡去了,伊兰感到温热的舌头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他回过头,发现维赫图脸上有好几道同样的伤痕,但魔神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伊兰靠近他,抬手抚上他的脸。可微光还未凝结,维赫图就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制止的意思。他将目光投向黑色的漩涡,眼睛里有隐隐的怒意。
“这是考验的一部分么?”同行的双头魔物艰难而虚弱地询问道。风浪对它的影响格外可怖,它身上的硬皮被割开了无数道血口,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灰红色的血肉。
“不。”引路者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道:“你大可以选择暂做退避,反正海神永远都在那里。”
那魔物犹豫了一下,转身退回了洞口之中。其他的许愿者们斟酌片刻,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引路者从提灯中抽出了一团火——如果那能被称为火的话。它像是一簇火焰,也同样有着堪称明亮的光,可却并不像真正的火焰那样跳动,也没有任何温度。
它是冷的,如同骸骨上的月光。
伊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团火已经死了。
但无论如何,在黑暗之中,它是如此醒目,让此间的许愿者们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也能清晰地看见彼此。
即便在暗界,这大概也是个很罕见的情形:众多魔神们在狭小的纯白色岩洞中围聚在一团光亮的四周,躲避着外面黑色的风浪。
“介意我加点火么?”那个两肩生着利角的魔神道:“这里可真冷。”它从颈下掏出一串珠子,每一颗半透明的珠子里都有火焰在跳动。细小的尖叫与哭泣立刻开始在洞中回响。显然,那是它从其他黑暗之子身上掠夺而来的火焰。
它对面那四肢生着钩爪,一路上始终默不作声的魔物终于抬起头,盯着那串珠子看了一眼。
“这里不是冬雪之境,对你们来说,寒冷在此并不致命。”引路者甚至没有瞥它一眼:“但是在深渊入口,不管投入多少火,火都会熄灭的……一点月光已经足够了。如果你觉得难以支撑,那里有可以吃的东西。”它用槁木般的灰手颤抖着指向岩壁。
伊兰这才注意到,那些浮雕般的遗骸身上,同样生着那种拳头大小的月白色珠子。
“尸体上诞生的么?”肩生利角的魔物饶有兴味地望着,却并没有伸手:“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海神之卵了。”
“我可不吃。”受伤最重的双头魔物瑟缩着,两张嘴左一句右一句地嘟囔。
“万一它在肚子里孵化了可怎么办……”
“别忘了那些在船上吃了东西的家伙……”
“海神之卵不是那样的东西。”引路者叹了口气:“它们不会孵化,只是借由月光,从遗骸上生长出的果实罢了。虽然它不能带来火,也无法阻止火的熄灭,但受伤的黑暗之子吃下它,能维持形体不会溃散。”
它的声音里总是透着浓浓的疲惫,抚摸那明珠的手也是颤巍巍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对它来说都相当艰难,就好像衰老是某种无形的重担,正狠狠压在它的身体上一样。
“生命归于死亡,死亡又延续了生命。”那有着海草外貌的魔神喃喃道:“万物本该如此。”它望着那明珠:“多珍贵啊,可惜,我已不再需要它了……”
肩生利角的魔神却丝毫不为所动,它玩味地审视着引路者:“可你的形体看上去是在座所有的黑暗之子中,最濒临溃散的一个。”它向前倾身,靠近引路者:“你是海神的仆从,这东西对你来说,唾手可得,无穷无尽。可你似乎……对它并无渴望。”
“形体的溃散于我而言或许是种解脱。”引路者的声音充满了倦怠:“在这里,我的火不会熄灭,死亡即是自由。”它怅然道:“但众所周知,火与黑暗之子的形体紧密相连,是我们形体的内核。火一日不熄,我的形体也将永无止境地衰朽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你也是一个许愿者?”那双头魔物的两张嘴同时讲话,仿佛带着奇怪的回声。
“曾经是。”
“您许下了怎样的愿望?”那海草样貌的魔物轻声道。
“让我的火不要熄灭。”引路者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向洞外的风浪,似乎陷入了回忆。
“海神满足了你的愿望。”
“是的。”
“代价呢?”那双头魔物的两个头异口同声问道:“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么。”引路者怆然道:“我永远留在了这里。”
“原来如此……只要留在这里就能获得满月的庇护,火自然就不会熄灭了……”那双头魔物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别想了,那肯定需要海神的允许……”它的两张嘴似乎在讨论着:“可是听说只能许下一个愿望……”
“所以,你许愿的代价是供海神驱使……”肩生利角的魔物紧盯着引路者。
“并非如此。”引路者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海神只是允许我留在月光下。能留在此地,沐浴在月光中,再也不必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我的火很容易就可以一直燃烧下去……直到我再无勇气与力量离开,只能等待着形体的湮灭,才终于明白海神没有收取代价的原因——我的愿望即是代价。”
听完它的话,有魔物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也有的若有所思。只有影蛾细小的身形从伊兰的影子中钻出,无声地落在地上。
它走过去,摘下了白色尸骸上的明珠,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可怜的家伙。”那肩生利角的魔神假惺惺道,不知道到底是在评价谁。
“所求未必是所愿,所愿未必是所得。”那生着钩爪的魔物低头盯着火光,火对面的岩壁上,正摇晃着那肩生利角的魔物的浅淡影子:“与火有关的契约都是这样。”它的钩爪无声地来回摩擦,就好像人类在轻搓自己的双手那样:“可惜我没什么能献给海神的……”
“不,那只是立下契约的黑暗之子无法直面自己内心的托词罢了。所求即所愿,所愿即所得。任何与火有关的契约都是绝对公正的,因为暗之心的法则是绝对公正的。”那有着海草外貌的魔物低声道:“正因为绝对公正,所以有时才显得无比残酷。”
“听上去你对此深有体会。”那肩生利角的魔物咧开了嘴:“或许在这段无聊的时间里,我们都可以说说自己的故事。”
黑暗之子们的影子借着那冷冷的光亮,深深浅浅地投映在苍白的洞壁上,像风中的火焰一样摇晃着。
“我知道你是谁。”那海草样貌的魔物缓慢道:“你是贝卓温之仆,沼地的血角……但你更喜欢黑暗之子们称呼你的另一个名号:借火客。”
被道破身份,借火客的笑容有片刻的凝固:“那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喜欢前两个称呼,海草阁下。”
“我不是什么海草阁下,我的名号也早已消失。我知道你在觊觎什么,但恐怕你要失望了——我的火早已凝滞。或许你会说,凝滞之火也是火,但除非你能让萨玛尔妲收回她的馈赠,否则这火不会再重新燃起了。”
听见“萨玛尔妲”这个名字,洞穴中似乎倏然一静。
这个字眼光是在心中默念都能感受到它神圣又可怖的威压。仿佛它并不是某个高阶的黑暗之子,而是某种更接近世界本质的存在。
“那是什么?”伊兰用很小的声音向维赫图问道。
“极位。”维赫图用只有伊兰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畔道:“黑暗中的支配者,不可不敬也不可理解的存在,暗之心意识的延伸。它们在自身的领域之中无处不在,但几乎不会与黑暗之子们沟通——就像人类不会和沙粒沟通一样。萨玛尔妲是诸多极位中为数不多愿意让黑暗之子们知晓并可以读出其名号的无上存在。她是暗界所有缄默生灵的大母神。”
“是真实的神啊……”伊兰低声道。教廷把魔物划分为七个位阶,从五阶开始是属于邪神的存在。但显然人类眼中的神和黑暗之子眼中的神并不一样。而在七阶之上,还有人类所不知道的,更高位也更神秘的存在,譬如海神,也譬如显然在海神之上的这位大母神。
“我恐怕不懂你在说什么。”借火客的语气变得谨慎了许多:“萨玛尔妲那样的存在沉睡在深渊的深处,从不在乎外面的一切,遑论馈赠。你最多不过就是个行者,连深渊的入口都无法靠近。”
“你可以不相信。谁又能知晓大母神的心意呢,她是暗之心意志的一部分。但我的的确确收到了她的馈赠,无法拒绝的馈赠。”那形似海草的魔物道:“我不觉得那是她有意的赠予,萨玛尔妲生长之时会吞噬一切。我想我不过是在那场黑潮中被她的气息无意间扫过。然而她的无意却改变了一切。我的形体失去了本来的样貌,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是她在这世间的微小碎片。因我已是她的一部分,我也自此失去了原来的记忆,失去了与这世间的一切联系。”
“可你把这称为赠予。”借火客若有所思。
“它当然是赠予。因为火。我的火凝滞了。像所有的黑暗之子一样,我曾恐惧熄灭。但如今黑潮已再不能伤害到我。”
伊兰这才注意到了它的火。它的火被似草似雾的东西包裹在形体深处,模糊而黯淡地亮着,但仔细看去,会发现并不似其他黑暗之子的火焰那样燃烧着。一直以来好似燃烧般旋转的只是外面的那层东西,事实上内部火却是完全静止的姿态。它仅仅是存在于那里,像是时间在那里被凝固了。因为这一路上昏暗且遍布阴影,伊兰竟然未曾留意到。
他用意识感受那火。它没有温度,没有力量,什么都没有。它存在着,但那存在却仿佛是个小小的虚空。维赫图捕捉的“凝晖”在伊兰心中闪过。他想,或许对于那些被称为“瞬”的生灵而言,维赫图就是它们的萨玛尔妲。
“可这是许多黑暗之子梦寐以求的……”那浑身是伤的双头魔物用两张嘴巴异口同声道:“对我们中的许多来说,除了火,没什么是不可舍弃的。”
“我最初也这样想。可很快就发现,我虽再不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惧,却同样再也无法体会欢乐与希望。我的形体不散,火焰不灭,可我的生命却停滞了。”
“一切努力都无法让火重燃。我就这样成为了非生非死的存在。萨玛尔妲再未出现,我只能来到灯塔寻求希望。”
“重新点燃你的火么?”一直默不作声听它们谈话的引路者忽然开了口。
萨玛尔妲的眷者没有回答。风浪声里,引路者用浑浊的双眼注视着白色的火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看来你得向海神支付不小的代价。”借火客在长久的沉默后评价道。
“好了,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萨玛尔妲的眷者用平和的声音道:“现在,或许大家都愿意说说自己的故事了。”
“我叫半面。”
“我叫双面。”
“我想和它分开。”那个双头的魔物两个头同时开了口,双手各自指着一个头颅。
“两个头可并不多啊。”引路者似乎在一旁自言自语:“有的黑暗之子有七个呢。”
七个脑袋的影子在墙上不自在地晃了晃,似乎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但显然没能成功。那一小团月光显然拥有某种力量,让黑暗之子不得不展露自己真实的样貌。维赫图沉默着,但伊兰感到他的目光小心地在自己身上落了一下。
“因为我们是两团火。”那个叫半面的脑袋解释道。双面表示赞同:“完全不同的两团火。那家伙虽然有七个脑袋,但它是完整的一团火。”
“我们这个种族认为双胞胎会削弱新生命的火。”
“如果发现是双胞胎,会在新生命诞生前,借由向暗之心献祭,消灭其中一个。”
“献祭成功了也失败了。”
“说不清是命运还是某个无上存在的捉弄。”
“我们都活下来了,即是两个,也是半个,更是一个。”
“老实说我有点后悔到这里来。”半面说道:“一直呆在故乡有什么不好呢。这世上有那么多糟糕的事,两团火被迫生活在一起听起来也不算是特别难以忍受……”
“但我受够了!”双面立刻恼火道:“当我抬脚向前的时候你总在后退。当我抬手战斗时你总在逃跑。我不想事事都和你在一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想留在故乡,可我想要到这世上的任何地方去。我们本来就是两个!”
“但我和你一起来到了这里啊!”它对面的脑袋同样生起气来:“我满足了你的愿望啊!看看我们自己!我们的身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双面不甘示弱:“彼此分开本来也是你的愿望啊!再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都不想要这副形体。”
它们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额头差不多顶在了一起。伊兰怀疑它们都想张嘴给对方一口。可下一秒两个脑袋都不说话了,它们扭过去,各自看向相反的方向。
“真是有趣。”借火客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它们:“两团火。”
“别打我们的主意。”两个脑袋一起转过来,异口同声道:“否则我们会把你撕碎。”
“现在,你已听了两个故事,就不想说说自己的故事么?”萨玛尔妲的眷者还是那副和缓而缺乏生命力的语气,仿佛世上的一切事都不能打破它身上的沉静。它用水草后面的眼睛看着借火客,那眼睛让伊兰想起密林深处的黑暗。
“我的故事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借火客道。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其他许愿者,停留在了维赫图那七个脑袋的影子上,神色逐渐阴沉下去:“在这个世界,黑暗之子们追求的无非也就是那两样东西——力量和不熄。”
“我想我知道你的愿望了。”萨玛尔妲的眷者叹了口气:“力量很重要,但它恐怕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只有不曾被践踏过的黑暗之子才会这样想。”
“你是贝卓温的仆从。”萨玛尔妲的眷者沉吟了一下:“想必获得超越它的力量便可以终止契约……”
“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的可不仅于此。”森冷的白光在借火客眼中闪动:“我要那个痴肥可鄙的渣滓偿还它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我要它在泥沼中下沉,吞吃污秽与痛苦,我要用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让它匍匐在我跟前,痛哭和哀求……然后我会无动于衷,会放声大笑……”
双头魔物嗤笑道:“还真是过河拆桥啊。奴隶契约的代价谁都知道。无非就是弱者选择匍匐,强者予以庇护。一旦低头,就是认同了对方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你活了下来,却对那契约感到后悔?”
“不。我只是认同这个世界的规则:强者可以对弱者为所欲为。”
洞外风雷滚滚,海浪击打在岛礁上,发出令空间震颤的轰鸣。一直摩擦着自己钩爪的那个魔物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缓慢无声地动作起来。
“这倒也没错。”双头魔物的两个脑袋都流露出了警觉,四只眼睛全盯在了借火客身上。
“那并非暗之心的真正法则。”眷者轻声道。
“谁在乎暗之心真正的法则是什么呢。不管怎样,我来到了这里,海神就要实现我的愿望了。”
眷者不再说话了。其他的许愿者也都默不作声。但借火客却似乎意犹未尽。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维赫图,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兴奋:“比起我,你们应该都对它更加好奇吧。毕竟,很难想象一位影之主会有怎样的愿望……”它的目光一寸寸滑过维赫图的影子:“不……现在恐怕算不上是一位影之主了……爬到高处又跌落感觉如何呢,哀嚎者?”
听见那个称呼,维赫图苍蓝色的眼睛终于从伊兰与自己紧紧相连的影子上移开,落在了借火客身上:“我们从前见过?”
借火客的神色很怪异,仿佛那个扭曲的笑容是由憎恶构成的:“看来不是脑袋越多就记性越好。还是说,当被践踏者终于从沼泽地爬出去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过去都抛下了呢。”
维赫图无动于衷:“我们的生命很漫长,忘记那些不值得记住的事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他思索了一下:“你是贝卓温的仆从。”
有那么一瞬间,伊兰感到了来自影子的波动。但那波动很轻微,好似一滴露珠落入湖水。波纹轻轻荡开,水面重归宁静。
“我曾在某个虚弱的时刻遇见过它。”维赫图坦言道:“它给过我选择:成为奴隶,或者被踩死在沼泽里。”
“它看中了你,愿意向你提供庇护。”借火客阴暗道:“你那时明明奄奄一息,应当跪下来感激涕零。可你却拒绝了。你宁可在沼泽中被那些亦生亦死之物撕咬殆尽,也不愿意作为奴隶向贝卓温匍匐。你的傲慢实在是令我难忘。”
“与傲慢无关。我选择拒绝,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奴隶能够自由追寻星光。”维赫图苍蓝色的眼睛那样平静,那一瞬间伊兰意识到纽赫就在那里,从未离开过。
他低下头,感到心中骤然涌起炽热。雷暴开始在洞外的天际闪烁,但周围的寒意与厉风似乎一下子就淡了。
“你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是个疯子。”
“也可能两者都是。”维赫图毫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影子悄无声息地在伊兰身上涌动,仿佛一只看不见巨狼正把伊兰圈进怀里。
“可惜,你的妄想还是没能实现,不然也不会来到此地。怎么,如今终于愿意匍匐在更强大的存在之下以求苟延残喘了?”
“我不是来许愿的。”维赫图冷淡道:“海神实现不了我的愿望。”
“谁也实现不了你的愿望。”借火客恶毒地笑着:“黑暗之子不能觊觎星辰。但既然我们在此相遇,你倒是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维赫图瞥了一眼洞外,闪电在黑色的天海间闪烁蔓延,像是世界正在破裂,风浪越来越高,甚至开始涌入洞穴:“哦?如果你不介意在深渊面前失去满月的庇护。”
引路者摇摇晃晃地起身,颤巍巍道:“不要这样,海神苏醒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借火客却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即将见到海神了,我才要给它多准备一份见面礼。”它伸出双手,交叉握住两肩的长角,缓缓拔出。长角之下,是污泥一样流淌的肿胀蠕动之物。
“这里不能剥夺黑暗之子的火,但你身边的那团火却并不属于黑暗之子。”
双角化做了它双手的一部分,前方那可怖的东西仿佛猛然张开的大嘴,直奔伊兰而来。
维赫图面色猛然转厉,黑影涌出,向着袭击者扑去。
然而双方尚未碰触,借火者的神色却瞬间僵硬。一副钩爪不知何时从后头勒上了它的脖子。
钩爪的锋刃和洞壁一样苍白无光,却足以割开血肉。借火客脖子上的串珠纷纷坠落,碎在地上,腾起无数团火焰。昏暗的洞穴瞬间亮如白昼,那一条团满月之火隐没其中,几不可辨。
“呵。”借火客似乎并不慌张:“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想要帮我实现愿望的。”它轻蔑道:“可惜,你的火太微弱了……”手中那怪异可怖的肉口向后一闪,瞬间就从两侧夹住了袭击者的脖子:“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钩爪的主人,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几句话的魔物终于开了口:“你还记得自己夺走的火么?”
“萨玛尔妲不会知道蝼蚁的名号。”
“但你不是萨玛尔妲。”那无名的黑暗之子道:“你和我一样微不足道。”
借火客笑得讥讽而残忍:“微不足道的只有你。复仇者我见的多了……下场你也看见了……”
“你不能在这里杀死它。”引路者阻止道:“这是海神的领域……否则你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
“哦,当然……”借火客慢吞吞道。蠕动的巨口力道松懈下来:“或许你求求海神,它能实现你的愿望呢?”它笑得很残忍:“但我会在你之前许愿的。”
无名的黑暗之子没有后退。它站在那里,那张在暗界随处可见的面孔仇恨而坚定:“你见不到海神了。”说完,它猛然撞上了那蠕动的巨口。
鲜血涌出,巨口瞬间将它撕得粉碎。
借火客僵在原地,看着那蠕动肿胀之物上的血肉:“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引路者发出悲叹。下一秒,黑色的海水疯狂灌入了这个小小的洞穴。
借火客脸上的满月印记熄灭,顷刻之间便被海水撕成了无数碎片。
浪涛翻涌,血水由浓转淡,风雷之声嘶鸣,所有的火焰统统熄灭,仅剩最初的白色火光仍在黑暗中闪烁着,落入了翻涌的浪涛之中。
这力量太过可怖,所有的许愿者来不及挣扎就被带入其中,在漩涡之中疯狂旋转。
引路者也在其中。但不再是那副衰老虚弱的模样,而仿佛它就是那海水的一部分:“海神醒了。”
满月的徽记开始在所有许愿者的身上发光,将它们逐渐包裹其中。萨玛尔妲的眷者第一个放弃挣扎,闭上了眼睛。它在漩涡中消失了。
维赫图的影子紧紧和伊兰连在一起,但满月的徽记似乎在他身上格外明亮。白色的光让浓重的影子飞速淡去,他在伊兰眼前被满月的徽记吞没了。
意识的世界中,苍蓝色的火焰仍在平稳燃烧,只是正在水中下沉。于是伊兰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挣扎。
可是他手上的徽记虽然明亮,并似乎没办法将他包裹起来。海水汹涌,风暴之中,巨浪将他再度推向了岛礁。
伊兰被撞得头晕目眩,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兜头而来,他的视线模糊一片。正在不辨方向之时,忽然有细小的悲鸣从不远处传来。
他摸去脸上的水,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风浪里挣扎着向前——是影蛾。它始终未曾离身的那个巨大包裹正在海中浮浮沉沉。
那东西对它来说显然重逾性命。但海浪无情,将那弱小的黑暗之子甩上了礁石。那纤弱的生灵撞在礁石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却仍然不顾一切地向海中扑去。
那细小的火焰离熄灭仅剩一步之遥。伊兰赶忙摘下脖子上的指星坠,向着那个方向甩了出去。
圣器仿佛是他意识的延伸,在风浪中却拥有比伊兰更灵活的力量。它划过的弧线变成了一条微光凝成的细细锁链,很自然地便勾住了那包裹。
影蛾挣扎着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包裹。
伊兰就这样把它们一同拉回了礁石。
纯白的岛礁上有不只一个岩洞。伊兰扶起那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小魔物,找到最近的一个岩洞,爬了进去。
指星坠的光熄灭了,满月的印记也还是那副力量不足的样子。但出乎意料,伊兰竟然觉得那个洞穴很明亮。
影蛾奄奄一息地靠在洞壁上。它的斗篷早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化作了碎片。一副破碎的磷翅挂在它背后,看上去再也无法带它飞上天空了。
长久的喘息与沉默后,伊兰看着它绯红色的美丽双眸和凌乱散落的墨色长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我见过你。”
在桥港。那座热闹又古怪的廊桥上,某座栅栏的后面。
影蛾随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用微弱却依旧动听的声音道:“我也见过你。”它轻轻道:“在冬夜的星辰之间。”
说完,抚摸着怀中的东西,疲惫而眷恋地把脸贴了上去:“谢谢你。”
包裹皮在这番颠簸之下早就不翼而飞,伊兰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是个黑色的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