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我不记得自己曾是星星。”伊兰低声道:“你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年纪。”

“影蛾虽生命短暂,却不会错认任何一团火。”那小魔物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那是我们这个种族赖以生存的唯一天赋。你的火有星辰的光辉,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否记得,对我来说,你都是诸星中的一颗。”

“这感觉真怪,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被冠以星辰的名号。”伊兰叹了口气,担忧地看着那小魔物的火——已经连火苗都消失了,只剩下暗红色的光亮蜷缩在灰烬里颤抖。

“但那光辉并不会就此改变。”

“我在想自己是否可以把这些话视作一种恭维。”伊兰感受着对方的火,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思索着治疗术是否可以用在这样的黑暗之子身上。

弱小的魔物露出一种困惑的神色:“恭维?”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它擦去嘴角的血,目光里有一丝伤心:“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自己么?”

伊兰沉默了一下:“我已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相信的了。”影子的斗篷不见了,他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想要盖在对方身上。

没想到那小魔物却呻吟一声,露出了痛楚神色。它那灰烬之中本就微弱的光亮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看上去随时可能彻底化作一团黑暗。

伊兰赶忙后退,但这似乎不能阻止那小魔物陷入濒死的挣扎。它破败的鳞翅开始像秋日的残花一样碎裂脱落,美丽的面孔也变得干枯皲裂。那些泛着微光的鳞粉四散飞舞,像一阵清风般拂过伊兰全身,又消散在了光亮里。满月的印记在那弱小的黑暗之子颈侧发光,与那黯淡的身体相比,简直明亮得突兀又怪异。但那种明亮能笼罩的区域是有限的。似乎每当它想要延伸至这小魔物的全身,就被洞穴里另外的光亮消融了。

黑色的海浪在洞外呼啸徘徊,丝毫没有涌入这个洞穴的意思。海神近在咫尺,却似乎没办法把洞穴里的许愿者带走。他能隐隐感觉到其他的那些火都坠入了遥远的水下,维赫图的火焰也在其中。苍蓝色的火苗安然无恙,只是正在四处摇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伊兰的注意力却在另外的东西上。他的目光在洞穴中飞快掠过,终于找到了目标——海神之卵。

白色的卵握在手里湿滑冰凉,像是有意识的活物一样试图脱离他的手指。伊兰用力了好几次,才勉强扯下来一颗。

他把卵塞进影蛾口中。灰烬中的光亮终于停止了颤抖,那小魔物的嘴角也不再有新的血液涌出。

伊兰松了口气。他在洞穴中仔细寻找,又摘到了几颗卵,一一喂给影蛾。这个洞穴比先前那个要小得多,卵也少得多,零星的几颗差不多都藏在岩缝里。

海神之卵很快挽救了最后一位许愿者。它的皮肤光洁了些许,鳞翅也不再继续粉碎脱落。但伊兰有种感觉——即便吃下再多的海神之卵,它恐怕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追逐。如果把某些存在的生命比作四季,初生为春,繁盛为夏,那么这小魔物的生命已在初冬。它和真正的飞蛾一样,本应当在秋日与落叶同坠,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它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只是万物终有尽时,这奇迹也快要结束了。

影蛾的呼吸终于重新平稳下来。它勉力向伊兰露出了一个微笑:“对不起,感谢您的好意,但对我来说,您太过炽烈了……”

“是我该感到抱歉。”伊兰稍微远离了它一些,:“你还撑得住么?似乎海神这会儿没什么想见我们的意思。”

“别担心,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在见到海神之前,我是不会熄灭的……”

“看来海神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留下了卵。”伊兰笑了笑。洞外风浪依旧,世界昏暗,只是那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无关。“我再去找些卵吧,幸好这里足够明亮。”

影蛾摇了摇头:“不,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它红色的眼睛望着伊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伊兰忽然意识到,这样看上去弱小至极的生灵能一路走到这里,绝不可能只是凭借运气。

“不知道海神想让我们等上多久。”伊兰坦然回望着那双眼睛:“其他许愿者都讲了自己的故事,但我更好奇你的。”他把视线投向了影蛾怀中的蛹:“它看上去好像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它就是我的愿望。”影蛾轻声道。它已经很衰弱了,但那红色的眼睛依旧明亮。那双眼睛既不可怖,也不古怪,倒是让伊兰想起映照着晚霞的水面。

说完这话,黑暗之子便陷入了沉默。

伊兰等待了片刻,笑了笑:“或许我不该问。毕竟这是你的秘密。”

影蛾却仿佛从某种思绪中惊醒了:“……不。”它慢慢道:“我在想……该从哪里讲起。”

“你的故乡?”伊兰建议道。

影蛾似乎有些意外。它腼腆道:“通常来说,在这个世界,没有谁会关心我们这样微小的存在从哪里来,又怀着怎样的愿望……”它迟疑了一下:“我从腐生之地来。”

伊兰认真地看着它。

“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么?”

“是的。”伊兰承认:“听起来是个遥远的地方。”

“不只是遥远。”影蛾轻轻道:“它在大原生泥盆的边缘,是徘徊之冢的终点。所有被误入者遗失或抛弃的东西都会顺着幽叹河进入那里。而生灵们在迷茫之中可能抛弃的东西有很多,从外物,到自身……”

“总之,那是个少有光亮的地方。你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火——并非因为它是最不易被抛弃的,而是它们通常顺着幽叹河流进那里时就已经熄灭了。腐生之地没有熄灭者,可也和熄灭者遍布的地方相差无几。”

“我在那里出生,从一颗不知道颜色的卵中爬出。周围是成百上千的血亲。”

“我们在幽暗之中呢喃和呼喊,用所有的感官与周围的同怀交流。我仍记得那时的喜悦,虽然那喜悦与拥挤和困惑同时存在。”

“我们谈论着我们是谁。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蠕动,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微小的声音。我们就用那些不同的声音为自己命名。”

“我们谈论着我们的来处。母亲在产下我们之后便回到了暗之心那里,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具挂在烂木上的遗骸。”

“我们谈论着我们的去处。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那就是逆河前行。幸好最初的最初,幽叹之河几乎并不流动,否则我们的启程还会更困难些。”

“母亲遗骸上的鳞粉是我们唯一的光亮。所以我们每个都让自己的额头沾上一点儿鳞粉,然后逆着那河缓缓向前。”

“很快,我们就体验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吞噬我们。有些是幽暗之中远比我们庞大的存在,有些单纯就是幽暗本身。我们的血亲越来越少。当幽叹河开始流动,我们还剩下一半;当徘徊之冢的浓雾出现,我们又少了一半的一半……”

“我们弱小而无知,可除了继续前行,我们别无选择。”

“最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大原生泥盆。可是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更安宁。那时我们只剩下了九个,知道了自己是什么,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那里——唯有绝望之地才不会被觊觎。母亲和我们同样弱小,但她并非因迷茫而进入那里,而是因为希望。”

“那是她留给我们唯二的东西,另一样东西是生命。”

“我们虽然微小,却也是不折不扣的生灵。像所有的生灵一样,我们本能地想要追逐光亮,不愿意回到暗之心那里去。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世界虽大,留给我们的存身之处却几乎没有。毕竟任何力量都能轻易把我们撕碎。”

“为了不要熄灭,我们寄居在吉里托里的耳朵里,随那残酷却混沌的古神翻过彼此挤压撞击的红色地脉;也乘着西西纳迪呼吸的黑影滑过布满扭曲遗骸的死寂之泽……我们爬过许多角落,知晓了一些事,却也慢慢失去了仅有的血亲。”

“它们中的一些死于阴影,另一些死于火焰。大多数时候,火只是暗之心的诱饵。你以为奔向的是希望,下一刻却迎来绝望。那些拥有明亮火焰的生灵总是毫不留情地吞噬我们。有时这并不全然出于故意,毕竟,巨兽哪里会留意到脚下的微尘呢?可即便如此,我们仍无法停下来。我们需要火,需要那光亮去完成蜕变,否则便永远只能在黑暗中蠕动爬行。”

“我们仅剩的血亲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归于尘埃。到了终于能够化蛹的时刻,只剩下我和最后一个血亲了。我们一路挣扎,一路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生出翅膀,乘风而行,看看泥岩与尘埃之上的天空。可那个时刻并非只有喜悦与希望。也许我们会再次睁开眼睛,也许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彼此与世界。”

“我仍记得那时她对我说的话……”

“‘不管怎么说,等我们生出了翅膀来,可一定得多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从浮空之城的云朵山脉上流泻而下的白雾瀑布,看看森罗万象树上结出的奇迹之果……我们可以飘在空中,远远望见库尔塔的古老祭台在黄金融化而成的巨池中沉浮;也能飞得高高的,看清楚索盖洛在岩石迷宫中玩了哪些把戏……大地再也困不住我们,因为那时我们会被风眷顾……我们甚至可以藏在卢恩塔瓦的影子里,随它搅动的火光一起飞过虚空之海,去看一看无尽星辰用倒影投下的梦境……”

“‘那要是我们都没有生出翅膀来呢?要是我们像其他血亲那样重归泥尘呢?’”

“‘这个嘛……至少那时我们是在一起的。’她这样安慰我。”

“就这样,我们开始结茧了。那是个难以攀登的隐秘之地。棕色的峭壁上生着布满利刺的灌木,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瀑布。那里又高又陡,寂静无比,偶尔还有微弱的荧光。”

“我们把茧紧紧结在一起,贴着树根和冰冷的岩壁。最初一切都好,虽然睡睡醒醒,我们总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直到有一天……外面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一切都开始摇晃和震动,几乎把我们撕裂。”

“我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坠落了,在难以挣脱的力量中被不断撞击。四周都是巨浪的声音,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呼吸了。不管我怎样挣扎,窒息感始终包围着我。她也一样。我们扭动着,彼此互相支撑,轮换着让自己保持平稳。这样空气会时不时涌进来些,我们就能再坚持一会儿。”

“但我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她也一样。”

“‘我想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我对她说。‘我很高兴最后我们还能在彼此身边。’”

“‘我也是。但我还是希望不要这样。’她很快道:‘不要在这里结束,因为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管是你还是我,至少有一个能去看看星空也好……那一定很美。’”

“‘是啊……’我这样回答,其实那时已经迷迷糊糊了。‘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我最后一次下潜,支撑了她。我的力气彻底耗尽,就这样被黑暗包围了。”

“黑暗里有什么呢?黑暗里什么都没有。我没有遇到尖叫,没有遇到痛苦,更没见到我的血亲们……那里就只有虚无……也许我实在太微小了,也许,我并没有真正见到暗之心……”

“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够再次睁开眼睛,但我确实睁开了。我想要动一动,身体却无法自由伸展……我被黑暗困住了。我大声呼喊,但这一次回应我的只有风声。呼吸太困难了,我摸索着,捶打着,撕咬着,拼命想要挣脱那个狭小的空间……光亮透进来,多么明亮啊……我重新有了力气,终于扯破了茧,爬了出去……”

“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火,富有生机,又足够柔和,既不会吞噬我们,也不至于将我们焚烧。它永恒不熄,把夜空照得明亮……那就是星辰。”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星辰。万千星辰……不,亿万星辰在我头顶,那么远,又那么近……”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我生出了新的手脚,然后……是的,我有了翅膀,它们湿淋淋的拖在背上,沉重又温暖……”

“那喜悦太大了,以至于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谁,要做些什么。我从厚厚的枯叶中爬出,到处呼喊她的名字。我唯一的,唯一的血亲,仅剩的同伴,从卵,到蛹,我们从未分开过……”

小魔物哽咽了一下。

“你找到了她。”伊兰看向他怀中的蛹。

“是的。”影蛾低声道:“她就在我下面,茧碎了,只剩下蛹。我环视四周,终于看见了山崖,它在地平线上。而一条河在我们身边……我们是被河水带到那里的。如果没有她一直托着我,我呼吸不到上面的空气,一定早就归于尘埃了。”

“我想或许她只是出来得晚一点……我向那些不可述其名的神明祈求,向那些我能模糊感知其意识的伟大存在祈求……但回应我的只有风声。我不愿意就这样将她埋葬。没错,我们终有一天会归于尘土,但不该是在未曾见过天空的时候,毕竟她离天空已经这样近了……”

“她的心愿是我的,我的心愿也是她的。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于是我决定带着她一起上路。我始终相信她仍有一线生机,因为她的蛹虽然未能孵化,却也并未如我们的其他血亲那样腐烂成泥。”

“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新的旅程,一边去完成那些我们约定过的事,一边寻找能让她继续孵化的方法……”

“那便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影蛾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在奥米斯达亚的斗奴场中听说了海神的存在……”

“万奴之主……”伊兰想起来,自己在桥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的。一个行商抓住我,把我卖到了那里。奥米斯达亚需要一个能从灰烬里收集残火又不会惊动其他奴隶的奴隶,我这样的小家伙干那活儿再合适不过了。行商说如果我干得不错,那位殿下会帮我。”影蛾叹了口气:“那不是我第一次被抓住了,所以我知道行商在骗我。奥米斯达亚强大却残酷,而且并没有那种能带来生机的力量。斗奴场有进无出,比我更强大的黑暗之子也会在那里化为灰烬。”

“你逃出来了。”伊兰安慰道。

“是的,因为还没烙上契约。我太没存在感了,躲过了烙印。”它脸上轻快的神色转瞬即逝,那张少年般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些许沧桑:“我记不得多少次遇到这样的事了……旅行就是这样的,是不是?遇到许多生死存亡的事,直到生死存亡变得习以为常。”

“但你从未放弃希望。”伊兰轻轻道。

影蛾抚摸着蛹,诚实道:“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她仍在这里,所以觉得应该再想想办法。世界那么大,也许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不过别的黑暗之子都觉得我疯了。它们之中最好心的家伙,也只是叹着气告诉我,除非有奇迹。”

“你见过森罗万象树了么?”伊兰想起了影蛾之前说过的话。

“见过。”敬畏浮现在了影蛾脸上:“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它……它……它有点像一簇特别大的血管,黑色的夜空就是它的身体……不,不是血管……”小魔物抬起手,似乎试图向伊兰比划,又很快沮丧地放弃了:“我不知道,我在它的气息下头晕目眩,它的光辉很像虚空之海里的那种……”黑暗之子苦恼地思索着:“一直在变幻……”它试图寻找合适的词汇描述,最终徒劳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其实,我是偷偷藏在游祭者的马车里才得以靠近那棵树的……在那里时一直迷迷糊糊……”它黯然道:“就算好不容易靠近了森罗万象树,也没能找到奇迹之果。其他黑暗之子说,像我这样的家伙不配得到奇迹。”

小小的黑暗之子重新把面颊贴上了蛹,有些无奈道:“也许森罗万象树也是那么想的吧。”

“不。”伊兰认真道:“据说森罗万象树只会将果实给予那些从不曾被奇迹眷顾,也无力创造奇迹的家伙。你没能得到,或许只是因为,那棵树认为你并不需要奇迹之果。”

影蛾睁大了眼睛。

“你不需要它,因为你已经是个奇迹了。”

小小的黑暗之子若有所思,喃喃道:“你说得也没错。我很幸运了。”它绯红色的眼睛望向伊兰:“我甚至见到了你。”

“我?”伊兰微微一顿。

“有多少黑暗之子能有幸遇见一颗星星呢。”那小魔物轻轻道。它望着伊兰,迟疑道:“但是……你的火不完整,缺失的部分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再这样下去,你会熄灭的……”

伊兰不清楚它在说什么,但“熄灭”这个词他还是明白的。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提醒我的。”他平静地笑了笑。维赫图的火焰似乎有些焦躁,正在遥远的大海深处跃动着。

“你不是来这里许愿的。”那小魔物低声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火中没有那种强烈的渴盼。我看得出来,真正有所求的是那位影之主。是它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你想说什么?”

“别再往前走了。”影蛾认真道:“别到海神那里去。现在还来得及。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许愿者,趁着还没靠近深渊,你可以回头。”

伊兰盯着它:“为什么我要回头?”

“你还不明白么?那位把你带到这里的影之主,它像海神一样,想要把你永远留在黑暗里。”那小小的魔物呼吸急促起来:“黑暗之子熄灭后,意识会回到暗之心那里去,不得解脱。但星辰不属于这里,只要没有主动向暗之心献祭,你的意识总有一天会回到虚空之海彼岸的光明之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伊兰轻轻道:“你那么聪明,应当看得出,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因为我已见过太多这样的陷阱。”

“你觉得那位影之主想要伤害我?”伊兰端详着那小魔物的神色,微微一笑。

影蛾绯红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轻柔的声音竟然有种蛊惑的力量:“企图借助海神的力量,把一颗星星永远留在黑暗里,任凭暗之心吞噬……那怎么会是好心呢?”

“那么,告诉我,它为什么要把我永远留在黑暗里?”

“它想占有你,就像海神占有满月一样。”影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丽的面容上满是真切和善意:“它快要熄灭了,只想拉着你一起堕入暗之心。”

“告诉我,你爱过谁没有?”伊兰半跪下来,直视着那小魔物的眼睛。

影蛾有些紧张地抱住了蛹。

“你当然爱过。”伊兰轻声道:“你们之间的爱是无私之爱。那份爱支撑着你心怀希望,来到这里。但并非世间所有的爱都是如此。即使是贪婪的,自私的,想要一同毁灭的……也是爱。”

“你都知道?”影蛾难以置信地望着伊兰。

“上一个劝说我的黑暗之子声称,这位影之主要把我献给暗之心,以换取永恒不灭。”伊兰失笑:“你比那位可要温柔多了……”

“我讲的都是真的……”

伊兰望着那小魔物漂亮的绯红色眼睛:“是啊,我并不怀疑。因为你很清楚,诚实远比欺骗更有力量。”他审视着对方,温和道:“我身上的影子会消失,也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吧……”

影蛾沉默了一下:“你曾说幸好这里足够明亮。可那光亮,难道不是来自于你自己么?”

伊兰微微一怔。

“我只是把那已经在你的光芒下变得很薄很薄的影子,用鳞粉又驱散了一些……”

风浪的声音呼啸着,平静的洞穴开始有了风的气息,海浪搅起的无数飞沫开始像落雨一样飘进岩洞。伊兰起身,声音凉了下去:“我不是海神,没办法实现你的愿望。”

“我知道,我知道。”那小魔物仰头看着伊兰,眼睛里都是哀求:“我没有恶意……我叫冥冥,这是我的真名。她叫幽幽……求您不要忘记我们的真名……”

伊兰想要说什么,却感到岩洞微微一震,仿佛无形的冲击波自大海深处向四周漫去。海浪随之涌入岩洞,他感到水中的某团火焰消失了。

维赫图的火焰仍然平安无事,只是正在努力向四周探寻。

伊兰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奔到洞口,恰逢黑色的海浪再度上涌,昏暗瞬间兜头而下。指星坠从腕上滑落,不小心撞到岩壁,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藏在交错圈环缝隙里的影子似乎从黑暗之中获得了力量,立刻迅速蔓延出来,想要顺着手腕爬上伊兰的身体。只是这攀爬不太顺利,它仍然只能在指星坠附近的手腕上薄薄地徘徊。

伊兰有些狐疑地看向自己双手处裸露的肌肤。在暗界因为侵蚀变得布满细小裂痕的灰暗皮肤不知何时再度变得白皙,就好像正沐浴在过于明亮的天光中一样。那些皲裂仍在,伤口处甚至比其他地方更亮。而他手背上那个满月的印记不知何时开始,正像白色的火焰一样燃烧着。

身后传来挣扎的声音,伊兰下意识回头,发现洞穴竟是那么昏暗,影蛾身形模糊,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它几乎与周围的幽暗融为了一体,唯有那大大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见——因为其中倒映着两团明亮的白光。那双眼睛正无助地看着自己。

伊兰叹了口气,向它伸出了手。小魔物慌忙上前。

岩洞又一次开始震颤。黑色的海水再次无情地涌了进来。伊兰一手抓紧它,一手扶住洞壁。整座环形的白色岛礁近乎均匀地一块块裂开,仿佛枯萎坚硬的花苞突然绽放。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下沉。

这一次,岩洞的庇护让它们避开了巨浪与漩涡的撕扯。窒息与脱力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当他适应了那种力量,能够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和影蛾已随着这一小座岩洞完全坠入了水中。

而水面之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水的力量仍然不容挣扎,但这里没有撕裂天空的闪电,也没有漆黑的风暴。巨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清晰与静谧。

水中的世界让他想起第一眼看见满月时的海面——瑰丽而宁静,微光粼粼闪烁,仿若群星漂浮。

当他仔细看去,才意识到那都是发光的大小生物。它们随着水流飘荡游动。

越是向下,越是明亮。伊兰俯身,在大海深处再一次遥遥看见了满月。

无数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柔须和触手以那满月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随着水波飘荡。数不尽的小山一样巨大的白色礁石像漂浮在天空中那样漂浮在水中。而每一座礁石小山上,都覆盖着色彩艳丽的水草和奇奇怪怪的大小生灵。所有的生灵,不论缄默或灵动,都在无边无际的明亮海水中飘荡着,伸展着。伊兰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游动时带起的,看不见的涟漪。

但他却无暇好好欣赏这些美丽。水的力量仍然裹挟着他,看似平静,实则根本不容挣扎。他只能紧紧攀附着岩壁,让身体顺着那力量的方向漂浮。

慢慢地,他发现水中自有一种节律。流动,旋转,舒展,收缩……仿佛某种巨大的生命正在呼吸。月亮越来越近,那些裂做碎块的白色岛礁又一次重新聚在了一起,再次成为一个环形。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震动,这漫长的坠落终于停了下来。那些水中的大小生灵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迅速离开了。光亮开始逐渐黯淡,巨大的月亮看不到了,似乎周围的空间正被什么东西逐渐包围覆盖。

伊兰向洞穴外望去。这一次,填满环形岛礁中心的不再是海水,而是白色的礁石和黑色的触手。那些礁石与触手不断涌动,形成了一个通往下方的巨大漏斗,螺旋状的纹路再次出现在洞外,一圈又一圈,通往漏斗深处。但等待在最深处的并不是黑暗,而是一小块圆圆的月光。

显然,这是海神留给最后两位访客的,唯一的路。

就在这时,在那月光的深处,伊兰感到另一团火焰消失了。

他和那小魔物双双沉默着,一起迈出了岩洞。

这条幽深的路并没有看上去那般难行。他们的身体变得很轻盈,似乎被看不见的漩涡裹挟着一路向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影蛾率先停下了脚步。

那漫长的螺旋状道路的尽头,是个充满了银白色光亮的巨大洞厅。纯白的岩壁上是不计其数的大小圆洞,每个洞中都流光盈盈,仿佛数不尽的月亮的分身镶嵌其上。无数变换着色彩的触手和柔须在这些无声的流光之下缓缓涌动,顺着其中某些不知通往何方的月亮们延伸出去。

一颗银白色的光球静静悬浮在这一切的中央。

与许愿者们曾在海上遥望的那轮大得不可思议的满月相比,这光球实在是太小了。它大概只有一人多高,其中有一些斑驳的黯淡之处缓缓转动,仿佛某种伤痕。那让伊兰想起了人类世界的月亮。但人间的月亮无论怎样向深处凝望,都不会看到一团火焰。

纯白的火焰凝固在这伤痕累累的月亮深处,没有燃烧,没有熄灭,就仅仅是存在。它无疑有着星辰的光辉,以光的形态存在。可除此之外,伊兰只能感受到一种空洞。它静止在那里,是一团火焰凝固的遗骸。

它让伊兰感到亲切和熟悉,却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悲哀。明明应当是与无回之地的圣灵同样的存在,但不知为何,它的意识却早已不复存在。它是不熄之火,可它的力量与它自身的意志已经毫无关系了。

原来这才是那轮满月真正的样子。而不论天空,海面还是水中,他们所见到的那奇迹般的充满希望的景象,显然只是它透过某个圆洞溢出的光晕。换句话说,是庞大的幻影。

伊兰想要靠近,却感到有看不见的屏障拦住了自己的脚步。无数触手在他身边徘徊,似乎想碰触它,却又碍于某种原因无法靠近。他手背上燃烧着的满月印记开始发烫,灼痛洞穿了皮肤。而洞厅中的月亮却似乎比先前更亮了。某种遥远的联系让他和月亮产生了共鸣,好像只要伊兰愿意,甚至可以将其拢进手心。

手腕上的影子在这光芒之下似乎又缩小了些。苍蓝色的火焰正在附近猛烈挣扎摇晃,显然被什么力量困住了。伊兰抬起头,试图在无数的触手和水洞之间确认维赫图的位置。

就在这时,影蛾松开伊兰的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抱起蛹挣扎着走出了洞穴,再未回头。

阻挡了伊兰的力量似乎对这位许愿者格外宽容。伊兰目睹它穿过看不见的屏障,慢慢走到月亮之下,向着那神圣而寂静的光亮之源抬起头。

无数柔须从四面八方探出,将那小魔物包围了。它们轻柔地碰触它的面颊和翅膀,也碰触着它怀中的蛹。

伊兰感到一阵水波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那分明不是声音,却直接将某个难以言喻的庞大意志清晰地传达了出来。

来自徘徊之冢的幸存者,你的愿望是什么?

影蛾背对着伊兰,声音虽然颤抖,却异常清晰:“请让我的血亲,让幽幽……能再次看到这个世界。”

意志的水波缓缓扩散,那黑暗之子周围的柔须飞快地变成了黑色。黑色的柔须一层层涌上,将它吞没了。

小小的许愿者和黑色的柔须一起消失了。只剩下那只蛹,留在了其他不停摇晃的柔须之上。

星辰的遗骸仍静静悬浮着。冰冷死寂的银白色月光投射在影蛾留下的蛹上,这一路上都无声无息之物开始有了动静。最初是颤抖,很快就变成了摇晃。

但是伊兰没有看到火。他没能在蛹上感受到任何光亮。那里面只有一团灰烬在不断腐烂融化,扭曲蠕动——那绝对不是一个真正的生灵在蜕变之时会出现的状态。

海神欺骗了它。当这个念头在伊兰心中闪过时,他感到那存在于水波中的意志穿透了自己。

此地不存在欺骗,只有天平两端之物平等交换的契约。水波围绕着伊兰。维持影蛾存在的微弱光亮,来自于它所有血亲灰烬的凝结。一团灰烬不足以让凝固的生命重新流动,但可以让它的血亲以其他形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燃烧与熄灭本就是一体两面,正如光与影必然相伴存在,没有好坏之分。

水波晃动着,伊兰感到自己周围的屏障消失了。伊兰看向那只蛹。它仍在变化着,在向着黑暗深处滑落。他想起了影蛾在黑暗之中那双仿若沾染了晚霞的眼睛,想起了它的请求:不要忘记我们的名字。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但那不是它真正的愿望。”说着,伊兰走上前去,仰头望向月亮。月光洒落,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共振,那是同源之物身上才会出现的连结感。他忽然明白,若是自己愿意,满月与自己便会拥有相同的意志。因为他与它曾经同为星辰。

半透明的彩色柔须在伊兰身侧徘徊,每一根上都有月亮的银辉。而伊兰也曾在刀剑的锋刃上见过同样的光亮。

指星坠中藏着的影子在这光亮下无声无息地蛰伏着。苍蓝色的火焰也安静下去。伊兰仿佛能看到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那是纽赫在伏击猎物时的眼神。

有那么短暂的刹那,他心里忽然涌起了某种对于解脱的期待。

但那念头不过是一瞬。他抬起手,握住指星坠,让尖锐的边缘刺破了掌心。一滴血落下,渗入了那颗蠕动的蛹。

与此同时,一滴银色的东西也从满月下方滴入了那蛹,仿佛月亮也流了一滴血。

灰烬的扭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旋转和凝聚。一团与影蛾之火相似的核心出现了。微光逐渐闪烁,蛹安静下去,沉入了无数柔须的深处。

水波的涌动猛然剧烈起来。海神的意志仿佛改变了形态。梦幻褪去,诡谲笼罩,无处不在的庞大意识包围了伊兰:遗落在此的星辰啊,你插手了黑暗之子的命运。”

“不管怎么样,现在天平重新平衡了。”伊兰平静道。

一根触手凑近,轻轻碰触着伊兰的脸:你的愿望是什么……活着的星辰……

“我的愿望早已实现了。”伊兰轻轻道:“我已经,再没有什么愿望了……”

不,只要活着,新的愿望就会源源不断……水波轻柔地抚摸着伊兰的全身:好好想想,你的眷恋,你的渴望,你的怀疑,你的不甘……

苍蓝色的眼睛在伊兰的心海中浮现。他已经别无所求了,但如果……

光亮褪去,幽暗笼罩,无数黑色的触手在伊兰脚下涌动起来。就在这时,始终蛰伏在指星坠缝隙中的影子忽然大盛,以伊兰为中心,狼啸声带起的水波向四周扩散,冲开了触手的包围。

熟悉的温暖从身后抱住了伊兰。

“你无法实现他的愿望。”维赫图的声音冷冷的:“他的愿望也与你无关。”

周围的一切都被幽暗笼罩着,满月的光亮看上去是那么渺小和孤独。

但在这庞大的幽暗之中,影子却终于恢复了正常。伊兰感到柔软温暖的舌头在拼命舔舐着自己脸上被触手碰过的地方。

不敬者。幽暗的水波涌动着。你便不怕与那星辰一同永沉于此?

“我无所谓。”维赫图凛然道:“但你已经杀死了一颗星辰,难道还想再杀死另一颗么?”

看不见的漩涡猛然暴烈,伊兰感到那庞大的意识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和维赫图一同撕碎。

“即便你得到了他。”维赫图丝毫不惧:“你的愿望也不会实现。你的星辰已经死了。身为渊之主,你应当比任何黑暗之子都更清楚暗之心的绝对法则。即便你向暗之心立下契约,奉献了另一颗星辰,属于你的那颗星辰的意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暴烈的漩涡渐渐停了下来。海神似乎陷入了思索,伊兰在水波之中重新感到了那种迷幻的,令人心怀希望的力量:影之主,影之主……何必再继续那看不见希望的旅程呢……在此时此刻,你的所愿就可以实现……

那些柔须重新变成了彩色,试探着碰触维赫图的影子。

但影子却化作狼形,发出无声的咆哮:“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向你许愿。”

维赫图抓住伊兰的手,舔了舔,猛然咬了下去。血从伊兰手上涌出,月亮也仿佛受了伤。又一滴血凝聚在满月下方,摇摇欲坠,狼的影子一跃而起,张开了嘴。那滴光之露落了下来,狼影在吞没它的一瞬间,便融化般消失了。

维赫图摇晃了一下。不成形的影子飞速回到他的脚下,而凝之瓶出现在了他手上。那小小的瓶子现下与满月散发着同样颜色的光芒。

光之露。水波变得轻柔,可海神的意识却带着怪异的轻嘲。狂悖之徒啊,你要走的路,连我的触手都无法抵达。

“你的触手通向哪里?”大概是身后的温暖让伊兰安心,他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透过无数月亮,通向世界无数角落……它们感知万物的命运……

“那么你也能感知到我的命运么?”

一颗遗落于此的星辰,它还能有怎样的命运呢……

手背上的灼烧感消失了,那个满月的印记化作一团细小的火,飞回了月亮之中。而维赫图手上的印记也是一样。

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无数触手和柔须在变幻莫测的色彩之中涌动,悬浮的月亮后面露出了某种难以描述的阴翳,一个看不清形貌的混沌之物冲伊兰睁开了眼睛。银色的光球就这样在触手与柔须的包裹中消失了。

与此同时,洞壁上的那些月亮也开始次第消失,像一盏盏熄灭了灯的窗子。

海水疯狂涌入伊兰的口鼻,维赫图像海神抱住满月那样抱紧伊兰,冲向了洞壁上即将在黑暗中消失的某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