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虔诚者万福号”破开灰红色的水面,在那些船只之间穿梭向前。白色礁墙在伊兰的视野中从低矮逐渐高耸,上方的黑铁弩机像匍匐的蝙蝠般一排排架在那儿,与多年前并无二致。越是靠近港口,那种炽热带来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船员们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但那些魔物们却不一样。

离海港越近,属于魔物的船反而越少。它们的目光一半贪婪,一半恐惧。贪婪是对于那座城,恐惧也是。

魔声渐退,人声渐沸。四桅的帆船很快驶入蜜菇湾,在码头靠岸。当船只落入天映火山阴影的刹那,伊兰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变红了。那属于火焰和鲜血的颜色一瞬间让他再度感到有些眩晕。

但码头上的热闹又让他怀疑这眩晕是否真的源于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熔岩。繁荣的诗尼萨眼下依然繁荣,码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深窄的水道像树叶的叶脉一样顺着港口向城市深处延伸。挑工,水手,商贩在这里讨价还价,装卸货物,在运河出口处更换更小更轻便的船只,把货物运往城市中去。

形形色色的衣饰,形形色色的人。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忙碌又平常。但伊兰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人群里女人太少的缘故。从前也是如此么?伊兰不记得了。他上一次并不是从海上来的。也许码头上的活儿向来大都是男人在做,他这样告诉自己。

船上所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许多船员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大副和二副据说是要去向雇主汇报,其余的人则明显各有安排。伊兰看见有人正和码头上的散酒贩子为了几瓶茴香酒讨价还价,还有人塞了几个钱币给跑腿的少年,大概是拜托对方去向家人报信。而更多的人走到了码头一侧的圣灵赐福雕像下,在那里点燃蜡烛,以此感谢神让自己平安归来。水波一样的烛烟不断上升,消失在天空之中。

“我们要到船坞去,下次出航前得把桅杆修好。”塔甘挽着索具走了过来,他是为数不多仍然留在船上的人:“你们只能在这里下船了。”

伊兰看着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下船么?”

“船就是我的家。”塔甘有些漠然地望了一眼诗尼萨,转身走了。

维赫图担忧的目光在伊兰脸上停驻了片刻,转头望向布满船只的海港:“这里也有属于黑暗之子的船,我们可以去往其他地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到微光生境去怎么样?据说那里也有不熄之火……或者到寂静峡湾去,那也是一处黑暗之子们的沉睡之地……这个世界是无限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不。”伊兰有些恍惚地望向那城市:“我们下船吧。”

维赫图的话音戛然而止。

伊兰回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回避维赫图失望的目光:“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维赫图忽然笑了,声音轻柔:“我从不背弃承诺。”

愧意搅动着伊兰的心。他知道维赫图在说什么。但他仍然露出了甜蜜诱惑的微笑:“我知道。走吧,希望我当年吃过的那家柠檬蛋糕店还在。”

一踏上地面,天火带来的热浪便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伊兰在强烈的不适感中闭了闭眼睛,连维赫图都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伊兰仍然强自打起精神,凭着记忆,带维赫图顺着运河走进了城市。

诗尼萨冷眼一看,和伊兰记忆中的模样相差不大。这是个极为富庶的南方大城,是南境绿湾地的中心,以其古老与奢华闻名整个大陆。在尤玛拉特帝国存在之前,它曾是某个旧王朝的都城。海运带来了财富,这里的人也很为自己的城市骄傲。

越往深处去,炎热越是难以忍受。幸而他们很快离开运河,走上了那些长长的阶梯和拱顶之上的窄路。高墙之下浓重的阴影总算是带来了一些清凉。

伊兰靠在墙壁上,视线越过头顶的高塔与飞渡的窄桥,看向天空。在这里,世界如此狭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这种狭窄并非全然源于石阶两侧那高度惊人的山墙,更因为流动的岩浆是那么近,抬头仿佛就能感到烟尘落在脸上。

这样的力量,会不会也是一团不熄之火?他想起在桥港时无意间听到的话。正因为它太过炽烈,所以那些黑暗之子才不敢靠近这里,只能怀着贪婪又恐惧的心停留在海港外面。但当伊兰凝神感受,又觉得无法确定了——他从那烈焰中探知的只有陌生与可怖。

维赫图显然听到了他的心声:“那可不是什么不熄之火。”苍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天空,被光亮映得有些泛红:“那只是一团坠落之火,不知道是被哪一颗星辰路过时点燃的……它在这片海岸形成前就存在了,据说最初没有这样庞大。后来被黑潮吞噬的黑暗之子们的残火凝聚于此,让它成了如今的模样。高位的黑暗之子们把它称作“熔浆胎海”。炎尘,火之精和莎拉曼德都是于此降生的,据说卢恩塔瓦曾在重伤时躲避在其中以获得疗愈。眼下已经能看见胎核的存在了……这片胎海未来一定还会诞育某个特殊的黑暗之子,而在那之前与之后,恐怕它会这样一直燃烧下去……”说着哂笑一声:“只要黑潮永不止息,熄灭源源不断,它就会一直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确实算是一团不熄之火了。”

伊兰的思绪却短暂地飘离了:“胎核么?我只能看到岩浆……不过,没想到能见到空鲵的诞生之地。”沙拉曼德在人间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空鲵”。没人见过它的样子,它是虚空中的邪神。据说以焚烧活物为代价向其献祭,它便会让祈祷者希望消失的事物永远消失。代价有时仅仅是一缕烟尘的气味,有时却是祈祷者耳畔永远回荡的哭声。尽管身形从不在人间出现,那也是一位影之主。

维赫图状似不经意道:“你很好奇它是什么样子对么?沙拉曼德能在空气中游动,擅长消失和隐身,所到之处有时候会突然燃烧起来。那家伙很害羞,几乎不与其他黑暗之子来往,对人类更是毫无兴趣。不过它的真身十分美丽。”他轻轻道:“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它也说不定。”

维赫图口中的沙拉曼德显然与伊兰印象里的空鲵全然不同。伊兰明白这句期望的含义。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回避了这个话题:“想想真是奇怪,按照你的说法,很多黑暗之子都不曾去往人间,更与人类毫无联系。但它们却能回应人类的祈祷。”

“游祭者曾说过,人间也好,暗界也好,光界也好,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构成不是均质的。足够强大的意识会穿透光暗与虚无,在某些一切都稀薄的地方投下微弱的倒影。这些倒影与意识的本尊相关联,而无法影响到本尊,但却足以影响到那些微小的存在。”维赫图努力解释道:“若以不恰当的比方来说……高墙投下的影子会带来阴凉,我们受到庇护,以为那是高墙的回应,但高墙对此并无所觉。”

伊兰思索了一下,低声道:“那么,想必光界的神明也是一样了……”只是离得更远,对外界的一切更无动于衷罢了。

“光界的神。”维赫图露出了毫不掩饰地讥笑。但当目光落在伊兰身上时,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温柔:“并非所有的星辰都仅仅是投下了倒影。何况……对大部分黑暗之子来说,能睁开眼睛,凝望群星的倒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伊兰忽然想起了影蛾所说的话。他回望维赫图的眼睛,心中有些酸涩。

魔神靠近,泛着凉意的影子小心地蹭着伊兰的面颊:“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伊兰承认维赫图是对的。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走吧,我记得越过前面的街心花园,有家旅店。”

坦言说,诗尼萨的路并不好走。处处都是高高的石阶。回廊与台阶穿透山体修建,简直就像迷宫一样。天火带来的炎热似乎并未对这里的居民造成什么影响。到处都是干净整洁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焚烧香料的气味,时不时有欢乐的笑声传来。各色玻璃甚至金箔贴片的屋顶在闪闪发光,一切都昭示着此地的富裕。偶尔会有一趟华丽的轿辇队伍从如织的人流中经过。在明亮的天光下,轿子一角的玻璃挂灯里仍然点着燃烧的红烛。缀满珍珠的绣帘后,半截羽扇微微探出——想必又是哪一家贵人在举办宴会了。

伊兰的目光在那些形状各异的漂亮灯盏上停留了片刻,他不记得诗尼萨有这种白日燃灯的风俗。不过风俗这种事总是在变化的,他上次来这里确实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街上的圣像比伊兰记忆中多出了不少,每座圣像下都有一个水池,池边同样点着蜡烛。空气好像似有若无的水波一样,在明晃晃的烛光里晃动着。

“水手长说蜡烛店要倒闭了。”伊兰若有所思:“可这不是看上去生意还不错么。”

维赫图冷漠地瞥了一眼那些圣像,揽过伊兰的肩膀,有几分强硬地带他走开了。伊兰没有再说什么。魔神对教廷的厌恶显然也延伸到了一切能让他联想到教廷的事物上。

他们沿着万船厅南侧上山,在拱廊,塔桥和屋顶的石阶小路上前行。岔路很多,但万船厅的立柱始终遥遥地占据着一角天空。伊兰知道那附近有好几个梯台花园,花园通常意味着广场,而广场附近总归是会有旅馆的。

维赫图望着伊兰扶墙的手,低声道:“我们可以从上面过去……”

伊兰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有一位魔神陪在身畔,当然有一万种办法不必辛苦地走路。但他想仔细看一看诗尼萨。“我只是不想承认我迷路了。”伊兰在疲惫与昏沉中仍然笑了一下:“但愿爬上这条台阶后能遇上一家旅馆吧。”

维赫图无奈地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收回目光,再度审慎地观察起了诗尼萨:“可惜我对这里没有记忆。”

“毕竟我上一次来这里,是遇到纽赫之前的事了。”伊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提起这一切。他打趣道:“别不高兴,这是实情。”

维赫图坦然道:“我恨不得你一出生就在身边。”他旁若无人地凑近,用鼻尖蹭了蹭伊兰。路过的行人看见他们的举动,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伊兰无奈道:“还想找个人问问路的。”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虚弱:“总觉得应当就是这个方向了。”

他是对的,在爬上又一个转角后,终于有处挤满了推车,挑担和轿辇的平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从商铺门前黑铁杆挂着的许多木头招牌上,伊兰差不多一眼就找到了木棍上挑着包袱的图案——在诗尼萨,这个图案代表着旅行。

小旅店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酒馆儿,顾客不多也不少。充满南方风情的轻纱,彩陶和贝壳片装饰随处可见,乐手在角落里弹着一支轻快诙谐的本地小曲,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老板是个神情快活的中年人,一直在吧台后擦杯子。伊兰扫过去,看见了赌钱的,占卜的,聊天的。还有几个似乎是贩卖玻璃版画的商人,正围在一处挨个观看那些作品。

这里的一切都很平常,除了少有女人的面孔。唯一的女人一身老板娘打扮,正提着水桶,和一个穿着华丽的老男人在角落里低声为什么东西讨价还价。

大概是因为窗子太少的缘故,酒馆里白天也点着灯。灯油和蜡烛的味道混着香料,让空气多了些浑浊。只有楼梯的平台转角有一座木雕的圣像,圣女的影子在烛光里摇晃着。伊兰盯着那圣像看了片刻,渐渐感到所有人的影子都在烛光里摇晃。这种摇晃让他浑身脱力,再度感到昏沉。他恍惚间甚至觉得所有人的影子都与蜡烛连在了一起,这庞大的网正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不断生长和蔓延,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本能的抗拒驱使指星坠从伊兰手腕滑落。蓝色的微光泛起,让他的意识挣脱了那张网的捕获。维赫图果断抱起他,同色的火焰带着属于魔神的影子覆盖上来,遮住了伊兰的眼睛。

直到进入房间,毛茸茸的影子才慎重地退开。旅店的房间里也是昏暗的,但打开窗子,能看到外头的天火,以及天火下明亮的,如同被晚霞映照的海湾。大半个诗尼萨就在窗外,仍是那副风光宜人,繁荣安宁的模样。就好像眼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属于盛夏的傍晚。

维赫图的影子爬过房间角落,毫不客气地熄灭了那里的蜡烛。海风吹拂之下,那种令人窒息气味终于淡下去,一直烟波般晃动的空气也归于清晰。

燃烧的气味仍在,但不是蜡烛的味道了。伊兰在这红色的世界中抬起头,总觉得那翻滚的熔岩天海似乎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管网,一团小小的黑影正蜷缩其中,随着岩浆的涌动而摇晃,仿佛某种活物的卵泡正挂在那血网之上。

当他想要细看时,那黑影却不见了。一切似乎只是目眩之下的幻觉罢了。

“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胎核。”维赫图低声道:“胎海总是在孕育着什么。不过……”魔神冷冷地扫过屋角烛台上方的羽纹十字:“孕育不代表一定能降生。”

伊兰在昏沉之中怔然望着天空,喃喃道:“但它就在那里啊……”

魔神用鼻尖和嘴唇轻碰他的脸,担忧道:“你发烧了。”

伊兰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他感到自己的思绪纷乱,许多事已隐约有了答案,他却没办法思考。唯有难以挣脱的疲惫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催促他沉入黑甜之乡。

孤行之灯从影中浮起,维赫图拿过他的指星坠,放入了灯中。简陋的灯囊映出清澈的淡蓝色光辉,漂浮在伊兰枕边。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我去弄点水给你……”

门外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维赫图神色转冷。紧接着便是有人在道歉,是老板娘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中庭里守圣像的那个疯女人跑出来了……”

伊兰想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无法抗拒的疲惫却将他的意识向梦境拖去。最后的最后,他的视野里唯余一双平静而坚定苍蓝色眼睛。

那是纽赫在守护着什么时的眼睛。

伊兰在这静谧的苍蓝色里休憩,世界亦在苍蓝色之中沉睡。一切都清寂安详。

直到细细的哭声穿透了这种平静。哭声,哀鸣,呻吟,悲号……繁盛的鲜花是世界的一半,腐烂的血肉是另一半。光亮照着鲜妍的那一面,阴影笼罩着另一面。

苍蓝色的世界开始明明灭灭地摇晃,清凉远去,炎热渐渐笼罩他的肌肤。红色涌上来,一跃一跃地闪烁,在令人目眩的浓烈薰香之中。

有人在遥遥唤他:“白星,白星……”

伊兰从玻璃香灯的火焰上移开眼睛,神思仍有些恍惚。

万船厅除了陈列着神赐之船龙骨的恢弘主厅,还有八个华美的副厅。他们眼下就在位置最高的簌悬木厅。

总督坐在簌悬木厅的宽大座椅上,正用戴满宝石戒指的粗壮手指摩挲扶手上的黄金船舵装饰。他两侧站满了诗尼萨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那些衣着华丽的大人们正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台阶下列队而立,身着灰袍,头戴兜帽的圣职者们。

“总督在和你说话。”画师在伊兰旁边小声提醒着。他是个瘦小枯干的神迹者,一双间距过于紧促的眉毛让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忧虑的模样。

总督府的侍女端着香膏碗和湿布巾站在伊兰对面,同样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圣城的神迹者想必是对我们的待客之道有什么指教。”总督傲慢而不屑道。

“不敢。”站在最前面的团长回头瞥了一眼伊兰,毕恭毕敬地向总督行礼:“白星年纪尚幼,第一次来到诗尼萨,只是震惊于这里的美丽,有些……目不暇接罢了。”

“哦?白星?”总督不以为然道:“就是那个传说中单枪匹马消灭了一群怨火蛛的白星?”

伊兰不喜欢他的语气,和那痴肥面孔下精光毕露的眼睛。但他仍然礼貌地出列,和团长一样向总督行礼:“大人谬赞了。只有七只,算不上什么蛛群。”他低声道:“请大人原谅我的失礼。那盏玻璃灯太漂亮,不小心看入神了。”

“不过是件普通的玩意儿罢了。”听了这话,总督终于一摆手,似乎方才的质问只是句随口闲谈,而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这些圣职者一眼:“诸位既然来到诗尼萨,诗尼萨自会用心款待。”

伊兰回到队伍中,默默伸出手,将稠滑的香膏涂在手上。侍女松了口气,回到一旁站定,羞涩而好奇地打量着伊兰的脸。

“说起来,你们既然是教廷派来的,应对叛乱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军需官说。”总督起身:“只要不过分,诗尼萨都会满足。当然,我们有军队和弩机,诸位倒也未必有机会上战场。”他懒懒地起身,走下台阶,显然是并未把圣职者们放在心上:“本总督还有要务,诸位自便吧。”

他身后的官员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伊兰感到几道黏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缓缓掠过。大厅很快就只剩下圣职者们。

簌悬木厅外,落日正在西沉,于昏暗的海面上投下一片金红色。伊兰走到立柱边,扭头眺望北侧的城墙。诗尼萨背靠诗尼克兹山,面朝大海,但城市北侧却是狭窄的海岸平原。那里从前连接着诗尼萨通往其他城市的道路,如今却已被封锁。更远的地方能隐约看见成片的,星星点点的黯淡营火,几乎把山野都铺满了——那是乱军的营帐。

伊兰知道那是怎样的营火。衰草,枯枝和牛粪是那火焰的燃料。死者的遗物时不时也会填入其中。甚至死者本身也会成为那火焰的来源。黯淡的火焰在长夜之中闪烁,似乎一阵风就能让它们熄灭。

而诗尼萨的夜晚要远比那里明亮得多。昂贵的玻璃香灯白天也燃着,夜晚更是会注满从香料中提炼的琥珀色油脂。还有那些用蜂蜡和香花制成的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燃烧,仿佛永远不会燃尽。

战事的迫近对城中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华丽的软轿像流水般一顶接一顶穿过高低起伏的街道,涌入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诸多风格各异的乐声顺着风从城市各处涌来,掠过万船厅的柱廊,高高低低,繁乱一片。万船厅脚下的梯台花园飘来食物的香气。到处都是宴会,夜晚的诗尼萨用宴会宣告它的不可撼动。

伊兰沉默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团长。

大圣堂的年轻司祭擦着汗与团长低声交谈:“总督大人对教廷派人前来有所疑虑。毕竟……诺比利伯爵手下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诗尼萨富庶,这种觊觎也不是头一次遇到,雇佣兵和弩机已足够对付……”

“对方阵营中有叛神者,召唤出了‘烟波之卵’。”团长皱眉:“那不是雇佣兵和弩机能对付的东西。”

“魔物也是血肉之躯。”司祭解释道:“雇佣兵对魔经验丰富,从前用各种燃烧的兵器击杀过魔物。总督的信心正是来源于此……”

“烟波之卵不是普通的魔物。”团长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卵已经是知觉态,那是四阶。你是圣职者,应该懂得四阶的魔物意味着什么。如果它孵化,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可怖的存在。唯有神的力量才能与之相抗。”

司祭听到“四阶”这个词,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不安。他回头看了一眼神迹者们:“但南境的绿湾地一带向来是安全的,不管是什么魔物,在这里力量都会下降……您知道,历代总督都花了不少资金修建法阵和圣堂,我们拥有的圣器比任何地区都多……这里是被神眷顾的地方。这次想来……也还是可以应对的吧?”

“被神眷顾的只有诗尼萨而已。”团长银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玻璃灯的火光,声音却毫无温度:“总督如果当真敬奉神,就应该明白城外那些人需要什么。这场仗可以不必打的。”

“那些人已经是叛神者了。”司祭迟疑道。

“在成为叛神者之前,他们中的很多只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而已。”团长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下流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如果总督早些做出让步,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当然了,他现在仍有机会这样做。”

司祭的眼神变得复杂。

团长露出讥讽的微笑:“你在质疑我的信仰与忠诚?”

“不敢。”司祭慌忙道,但雀斑下浮起的红色却让那句否认多少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团长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司祭慌忙招呼侍女端来清水:“您不要紧吧,需要请医师过来么……”

神迹者们围拢过来,伊兰目光黯淡地伸出手,将手心放在了团长满是汗水的苍白额头上。

微光笼罩了团长的身体,咳嗽终于停止了。银灰色眼睛的男人张开手心,上面是一大团暗色的血迹。

司祭愕然片刻,很快变得惊慌:“医师马上就来……您到这边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团长毫不在意地从侍女的银托盘上抓过布巾,擦了擦手:“你也是圣职者,知道星辰教团是怎样的存在。”

司祭张了张嘴。

团长将那团沾染了血污的布巾丢回银盘上,轻笑一声:“回圣堂去吧,叫你们这里的圣印师做好准备。”

司祭终于意识到了团长在说什么。他神色数度变换,最终向团长深深行礼:“愿神保佑您。星辰教团在诗尼萨期间,大圣堂会安排好一切的。”

司祭和侍者们都离开了。风语走到团长身边,红宝石般的双眼早已浸泡在泪水之中:“米提斯……”

团长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回头看向身边的伙伴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做好该做的事。”

铁盾声音隆隆,碗大的拳头捶了捶胸口:“放心吧。一切有我们。”

身型各异的神迹者们郑重点头,沉默着四散而去。

伊兰也牵起真言的手离开大厅,团长低低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没有办法……金针,火漆,号角和刻印眼下在其他地方执行任务……宝瓶殉道了……”他停顿了一下,因为风语哭了起来。

伊兰回头望去,看见团长低下头,吻了吻她白雪一样的秀发:“诗尼萨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圣印师技术也很好……”

“可怜的风语,她几乎是被团长一手带大的。”画师走在他们身边,用很小的声音叹道:“幸好最后大家都要回到神的身边去。”

伊兰收回目光,开口却说的是另一件事:“总督不希望我们在这里。”

“可能是怀疑教廷想借机在诗尼萨得到更多权力之类的,也可能不相信我们身上的神迹真实存在,又或者两者兼有……谁知道呢。风语听到他管我们叫‘变戏法的’。还有‘圣城马戏团’。”画师又叹了口气,他好像永远都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天籁步履轻轻,声音好似吟唱:“习惯呼风唤雨的人,难免对一切都缺乏敬畏之心。”

“也不全是如此。诗尼萨的万船厅供奉着彼岸方舟的龙骨,那是神赐之物。诗尼萨得其庇护,城中从未有魔物入侵。”画师叹道:“不光如此,这里雇佣的银铠佣兵团是南境最贵的佣兵团,最早的创立者是被教廷驱逐的圣骑士。他们不管是对魔还是对人都有辉煌的战绩。”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如今这个佣兵团的成员多是罪犯和被放逐者,听说总督还允许南境的死刑犯加入他们……”他摇了摇,担忧道:“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那与我们无关。”天籁柔声道:“我们只完成自己的任务。”

画师又一次叹气:“说得也是。教廷该派些圣礼师一起过来的,我真是受够了画法阵。”他惆怅地看了伊兰一眼:“团长对你可真好,允许你留在这里,我们却要到外面去。”

“白星还小,留在离团长近一些的地方是应该的。”天籁的声音像晚风拂过琴弦:“我们该快些了。”

两位年长的圣职者拉起兜帽,快步走下楼梯。伊兰与真言却拐上平台,走向了万船厅的暗厅——白杨木厅。

万船厅的八个副厅,六明两暗。六个明厅分布在两侧,两个暗厅则建造在山体中。

白日的万船厅壮丽辉煌,是诗尼萨的官员和贵族们迎客的地方。夜晚却无比空旷,只有南侧连接着梯台花园的两个厅殿有光亮——灯火通明的石榴厅是总督的居所,冷清黯淡的常春藤厅则属于侍者与守厅人们,而今教团的圣职者们也被安排在那里落脚。

但伊兰与真言走向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夜幕降临,走廊与楼梯已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灯烛燃烧和衣袍拖过地面的沙沙声。古老的浮雕在光影间晃动,诸圣与诸魔都在注视着路过的不速之客。

在经过一副圣徒殉道长卷的时候,伊兰突然开口:“团长……还剩多少时间?”

寂静的长廊里,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依然带着无法避免的回音。

“隐星不会在此消失。”始终沉默的真言终于开了口。

“你很少说这样确切的话。”伊兰扭头看向她的眼睛。真言的眼睛很大很大,却没有瞳仁。白色的眼睛嵌在她孩童般苍白饱满的面孔上,有种近乎大理石雕像般的寂静感。

伊兰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了。他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便是如此。而今七年过去了,她的外貌丝毫未改。她在圣城中是如同影子般的存在,即便是教团之中,众人也大都避免靠近她。

她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连为人最宽厚的石匠都这样说。这并非出于歧视,而是一种坦诚。当她白色的眼睛凝视什么的时候,总是令人感到恐惧。

……

诗尼萨夜晚的风在空旷的走廊与楼梯间穿梭。灯火开始明灭,他们迈下拱廊尽头的楼梯时,视野彻底进入了黑暗。

真言始终安静地牵着伊兰的手,但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了走在前面的那个。

伊兰思索着是否要绘制一个照明符文,但在他抬起手之前,黑暗便到了尽头。

难以置信的开阔与明亮令人呼吸为之一滞。万船厅真正的圣物就在眼前——荆棘龙骨。这巍然的神赐之物占据了整个万船厅的正厅,一根根颜色深浅不一的龙肋如塔耸立,而龙筋之上,巨大的剑刺凌乱密布。而支撑这一切的龙脊向两侧肆意伸展,从地下一直延伸到大厅顶部,深入山体的黑暗阴影之中,仿佛要撑开整座万船厅。

彼岸方舟,神赐圣物。传说神因怜悯人的苦难,砍下生满棘刺的试炼之树的一根树枝,用它造了彼岸方舟。那船曾载着虔信的人类驶离魔物肆虐的黑暗之地,抵达蒙福之地的南岸。荆棘龙骨是船的遗骸。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龙骨是真实存在的,就在眼前。诗尼萨温热的夏风掠过高台的石头围栏,发出低沉的呼啸声。伊兰伸出手,抚摸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剑刺。灰色的剑刺摸起来光滑冰冷,比起木头,更像是某种超越认知的生灵遗骨。

典籍中记载这庞大的龙骨是灰红色的,但如今看上去,整个龙骨除了主干部分,其他地方颜色深浅不一。据说从古至今,诗尼萨人每一艘重要船只上都有荆棘龙骨的一部分。人们取下一小块龙骨,用它作为造船的材料,并把这视为神的赐福。但荆棘龙骨毕竟是圣物,出于信仰和敬畏,人们每取走一块龙骨后,又会打磨形状大小相同的木料嵌回原处。属于不同年代那些橡木,柚木,铁杉和红松就这样像一块块花斑一样留在了龙骨上。所谓万船厅并非代表一万艘船供奉于此,而是诗尼萨历代的成千上万艘航船都有一部分来自于这个大厅。

明明是这样珍贵伟大的圣物,但诗尼萨却没有把圣堂建在这里。伊兰想。是因为龙骨的出现远早于教廷到来之前么?

遥远的钟声打断了伊兰的思绪。他收回手,从斗篷下拿出了圣器十字规。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尖锥状的银铸羽纹十字,由一根金索连接。

伊兰走入白杨木厅的昏暗中,将圣器托在手上,低声道:“以神之名。”

圣器浮起,在空中飞速旋转,大的羽纹十字很快悬停在白杨木厅的正中心,金索凭空拉伸,将小十字甩出,飞回了伊兰手心。大十字落在地上,无凭而立。伊兰握住小十字,开始在地上绘制法阵。

大型法阵通常是由两个圣职者合作轮流绘制的,这算得上是件苦差事。因为十字规会吸收使用者身上的力量,一个人通常没办法坚持太久,而完成一个大型法阵则通常需要花上好几个钟头。

但真言只是沉默地站在阴影中,白色的盲眼望向龙骨,并没有上前帮忙。

伊兰对此倒是并不在意。符文就像水一样从十字底部流出来,不断落在地上,在昏暗之中彼此勾连,偶尔闪烁,那代表着它正和其他的法阵产生联系——神迹者们这会儿显然已经抵达了城市的各处,并正在尽职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时间在昏暗中一点一滴流逝。法阵虽然庞大,但他还是平稳地完成了最后一笔符文。收起十字规,伊兰熟练地将圣晶瓶打破,双手按在地面上,宝石般的圣晶立刻融化,流入了整个法阵。银光亮起,法阵完成了。

“这样就可以了。”伊兰长长地舒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言不语,她的面容似乎比先前更苍白了。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台之下的龙骨,像是那里有什么可怖又可悲的东西一样。伊兰有些担心地走过去:“你还好么?”

“谎言带来诅咒,诅咒带来燃烧。三次燃烧之后,一切归于黑暗。”

伊兰的心微微一沉:“你是指,诗尼萨会最终毁于战火?”

真言转向伊兰,用空洞的眼睛望了他许久,寂然道:“不。”一阵风吹来,她闭上眼睛,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安静:“它来了。”

万船厅外不知何时响起了钟声。前声未歇,新声又至,一波一波,回响愈加激烈……混乱无序的钟声穿透风声与灯火,击碎了这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