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完成的法阵在他们身后闪烁了几下,光亮迅速变成一种暗沉沉的红色,就像是被血污染了一样。
“大圣堂那里有魔物。”伊兰沉声道。他当机立断抱起真言,从高台上踩着剑刺一层层跃下。
常春藤厅外的梯台花园混乱一片,总督跌在厅前花园的地上,一身华服上全是鲜血和脏污,正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风语眼睛仍是红的,声音却已恢复了正常。她握着手上的玛瑙小旗,指挥那些守厅人把圣水洒在四周。
看见伊兰和真言,她言简意赅:“大圣堂抓到了潜入者,幸好有秘门在那里,才能这么快转移过来。已经带去了接骨木厅。”
话音未落,北边的夜空倏然升起一道焰火。
“开始攻城了,果然是里应外合。”诗人道。
“让传音去通知各处,守好法阵,必要时把居民引入各处圣堂避难。”风语镇静道:“你到北城墙去帮助铁匠。白星跟我来。”
“那我们呢?”总督身边的一个官员叫起来:“谁来保护总督大人?我们的总督刚刚差点被刺杀!”
“真言和秘门会留在这里。”
“一个瞎子和一个侏儒?!”
“毕竟我们只是圣城马戏团。”风语讥讽道:“安心吧大人,整座城中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这儿可是荆棘龙骨的所在。哦,顺便说,方才正是侏儒把您从大圣堂带回这里的。”
秘门刚刚凭空从一扇灰色的圆门里走出来,身上仍带着魔物的气息,显然是帮忙转移俘虏去了。他闻言行了个滑稽的屈膝礼,向总督露出了一嘴豁牙:“万分荣幸。”随即转向伊兰:“团长在等你。”
伊兰点头,匆匆跟着风语走进了那扇门:“它们是怎么进来的……城墙上都是法阵,而且为什么魔物会出现在圣堂……”
“人带进来的。”风语言简意赅:“诗尼萨的大圣堂有通往城外的密道。”
虚空中的台阶连接着无数的门。但只有离他们最近的那扇接骨木大门是打开的。伊兰跟随风语走了进去。
冷风涌来的那一刻,伊兰确信他们在地下很深的地方。风语摘下门后的提灯,长廊两侧一座又一座黑铁栅栏拱门浮现在了灯光之中。门后空荡干净,墙上偶尔能看到些生锈的铁环。石头与腐血的味道隐隐在空气中飘荡着。伊兰立刻明白过来,这里曾是地牢。
走廊的尽头是一处平台。两道楼梯一上一下。向上的楼梯通往黑暗,而向下的楼梯却隐隐有光亮。风语提着灯:“我要去安置卵。团长在下面。”伊兰点头,与她分道扬镳。
下面一层仍是地牢,但空间要更逼仄,石壁上的一盏黑铁灯已足够照亮仅有的几间囚室。其中一间关了好些俘虏。大部分俘虏瘦骨嶙峋,满身污秽,眼睛里有着野兽般的恐惧与憎恨,一望即知是流民之属。也有几个身着干净些的软甲,神色警惕,显然是贵族身边受训过的亲卫。
有人向伊兰狠狠地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似乎想大骂些什么,可下一秒,他却突然用拖着锁链的手去抓自己的喉咙,眼球几乎要迸出眼眶。
“够了!”伊兰低喝道。
阴影里一个男人轻笑:“小美人总是见不得活物受苦。”
俘虏倒在地上咳嗽。更多憎恨与恐惧的目光投来,与魔物无异。
伊兰看向那个姿态轻松,倚靠在石墙上的长发男人:“极刑。”
“米提也是这个德行。”极刑不满道:“啊,要不是我,他连半个字都没法从那垃圾嘴里问出来,可他却不肯让我陪着他……啧……”他充满恶意地望着地上俘虏:“真无聊。”
“团长呢?”伊兰不想和他多说话。
“他快死啦。”极刑快活道:“一想到他咳着血时那漂亮的肌肉会绷得紧紧的,我就好喜欢。faire l'amour一定会tres confortable的……”
伊兰打断了他:“我问你团长在哪里?”
极刑咬着手指,在幻想里星酚得魂神澶豆:“真不想把他交给圣印师。我才是能好好对待他的人……那闪着星光的灰眼睛,哦……挖下来做项链是再合适不过了……”
伊兰感受着这片没有出口的空间,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了极刑身上:“让开。”
极刑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是绿色的竖瞳。即便不喜欢他,伊兰依旧不得不承认,他有种令人胆寒的好看,就像一条漂亮的毒蛇。眼下这毒蛇正湉着醉角,翠绿的眼睛盯在伊兰身上:“不。你进去了,米提就不会来求我了。”
“他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求你的。”伊兰压着怒气:“外面开始攻城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极刑懒洋洋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看着伊兰的表情,他眯起眼睛:“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神迹者不能彼此攻击,否则会被送进审判塔的。”伊兰直视着他:“如果你对隐星还有那么一点儿在意,就赶紧让开。”
“我是挺在意他。”极刑收敛笑容,换了个姿势靠着:“可我不在意他在意的那些东西。”他侧过头,用面颊轻轻蹭着石墙,好像那不是一面墙,而是正与他蝉勉的对象:“除非,你给我好处……”
伊兰怒目而视。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极刑歪了歪头:“让我想想,你很漂亮,可一碰就会碎掉,没有米提那么强韧……但米提快死了……”他真心实意地烦恼着:“没有人能代替他……”
片刻后,男人的上半身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猛然凑近伊兰:“对了,代替……”他的竖瞳星酚地张大了:“只要你比米提先一步衰弱,教廷就会让你先去送死了……”他凑近伊兰的耳朵,不慌不忙地恬了衣扣,就像在品尝一块食物的味道,以此判断是否能够入口:“那样我们的主心骨就能活久一点,风语也不会伤心了……可爱的白星,你会答应的吧?”
伊兰恍惚了一下。是啊。总要有人牺牲,或早或晚,只是早一步而已……
可当他就要吐出那个“好”字时,极刑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他翠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伊兰:“你身上怎么有一团毛茸茸的黑东西?”
伊兰从恍惚中清醒,皱眉道:“什么?”影子在地上晃动,但地牢里明明没有风。
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在极刑脸上缓缓绽开:“原来如此……”他忽然像阉伶般夹起尖细的嗓音:“可怜的白星,你跟从前的寒星一样,被黑暗里的玩意儿盯上了……”
“总比被你盯上要好得多。”伊兰不想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光亮在手上凝成银匕:“话说回来。如果你先濒死,那我和团长就都能活久一点了。”
“都说了,你杀不了我。”
“是啊。”伊兰冷冷道:“但我还可以自杀(自戕)嘛。到时候团长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就算他杀不掉你,教廷也会送你去殉道。多一件圣器又不是什么坏事。搞不好你也能像寒星一样,成为指星坠呢。”
笑容终于从极刑脸上消失了。他盯着伊兰,手指卷起发梢,目光渐渐变得阴鸷:“难怪你身上有魔物的气息……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疯子。”
“所以你可以让开了么?”伊兰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
极刑向旁边挪动一步,露出了身后窄小的石门。
伊兰走过去,推开石门,在他身边道:“多谢,我一定不会向隐星告状的。”
说完,他毫无预兆地挥刀,割断了极刑绕在手指上的发梢。然后在极刑动手前,闪身冲了进去。
石门翻转,沉重地合上了,把一切声音都隔绝在了外面。
团长背对阴影,没有从法阵的光亮里回头:“外面怎么样了?”
匕首消失在伊兰掌心,他走了过去:“开始攻城了。”
法阵里的俘虏笑起来,笑声有如夜枭:“你们完蛋了。”
“碰触渎神之物是要付出代价的。它们无法被人类真正驱使。”团长银灰色的眼睛平和而悲悯:“在诗尼萨毁灭之前,你们会先一步被魔物吞噬。”
“那又怎么样!”俘虏面容狰狞:“大人啊,高贵的大人,您见过地狱的模样么?我们可是一直都生活在那里啊!”
伊兰的心紧了紧。他当然见过,而团长见得更多。
法阵四周的烛焰无风而动。明黄的火焰在地面与墙壁上投下让人不安的影子。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选择背叛神。”团长低声道:“正确的路往往更加艰难。”
回应他的是难以忍受的污言秽语。不过那污言秽语只来得及吐出几句,接下来就全是尖利不似人声的惨叫:“杀了我……杀了我……”
是极刑的能力。
伊兰有些不忍:“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总有人比他更多。”明暗不定的烛光之中,团长英俊的面容黯淡而疲惫,他叹了口气,抬手在虚空中轻压。尖叫消失了,俘虏在喘息,喘息中夹杂着轻蔑又恶毒的笑声:“你们完蛋了。你们以为得到了卵就能阻止孵化么?不不不,母神的恩赐在降生之前没有真正的形体。只要献祭者的意志不曾改变,它就必然会孵化……你们绝不可能在今夜的浓雾到来之前杀死全部的献祭者……”
伊兰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全部的献祭者,那是什么意思……”
“叛军南行劫掠海滨的村庄时俘虏了许多女人。”团长从来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冷酷:“其中一个女人某天突然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顾了,他们再也不能对她为所欲为。绿湾地的某个巫师认为,这是个与黑暗中的魔神沟通的机会。那家伙成功了,然后他们就把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献祭了。从头到尾,所有参与者都是献祭者。烟波之卵就是那位魔神的回应。”
伊兰沉默了。他盯着法阵中的男人。而那男人居然向他露出了笑容:“你那是什么表情,大人?我们不过是想要在饿死之前找到一条生路……您心中很清楚。那女人是幸运的,她现在是我们的圣母了。等这一切结束,她会在圣堂拥有塑像,享受所有人的膜拜……而你们,高高在上的你们和你们的神,马上就要完蛋了……”
“你是献祭者之一么?”团长突然开口。
“当然。”俘虏狂热道:“为什么不呢?那才是唯一的,会回应我们的真神啊……”
伊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一下……叛神者应当被送回教廷审判……我们只负责斩杀魔物……”
“枢机院给了敕令。”团长摘下手套,抬起手,银色的锁链从法阵中涌出,将那俘虏吊在了半空:“我要问的都已经问完,审讯结束了。”
“隐星!”伊兰语无伦次道:“不要……不要让自己……”
“以神的名义。”团长目光坚定,直视着俘虏的双眼,朗声道:“我,星辰教团团长——隐星米提斯·尤斯提希亚,以强奸罪,杀人罪,叛神罪,在此宣判你死刑。”
锁链收紧,银光在俘虏胸前炸开,鲜血随之喷出。一息之后,法阵的光芒消失。俘虏坠落在地,疯狂与得意尽皆不见,唯有极度的恐惧凝固在脸上。
银色锁链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团长神色灰暗,任凭它缠绕上自己的全身,消隐无踪。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伊兰慌忙将手覆上他的额头。微光笼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团长的衰弱。
身后的门沉重地响了,极刑钻了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他啧了一声:“干嘛不让我来。”
“因为你享受这件事。”团长冷冷道。他轻轻按下伊兰的手,重新戴好了手套:“我没有让你进来。”
“你什么时候都不许我进来。”极刑拨弄着自己断了一截的发梢,百无聊赖道:“你死之前能不能让我进来一次?或者你进来也行,我不介意。”
“安葬好遗体,然后到上面去帮忙。更多的乱军可能已经偷偷入城了。”团长无动于衷:“现在不是发癫的时候。”他转向伊兰,一枚银链拴着的黄金钥匙滑落:“拿好。法阵撑不住时,用卵将它再次引燃。”
极刑啧了一声:“交给他还不如交给我呢。白星那点力量,只够在祭坛上点根蜡烛。”
“我们是在挽救这座城市,不是毁灭它。”团长看都没看他一眼。
极刑无趣地地耸耸肩,嘀咕道:“反正都是一回事。”
伊兰怔然道:“我不明白……”
“卵只有这一个,但魔物多得难以想象。”团长沉声道:“城外眼下已经出现了裂隙,魔物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那些魔物与卵不同,一时间没办法突破满是符文的围墙。他们想把这卵作为一根引线,让魔物吞噬整个城市。但反过来,这卵也可以成为我们诛杀所有魔物的关键。一切都看今夜了。”
“等一下!”伊兰急道:“烟波之卵在孵化前是没有形体的,也就是说它的母体现在只是一个人类啊!如果这场战争里有谁是无辜的,那么那个女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城里有更多无辜的人,城外也是。”团长道:“你总要学会抉择。”
“可我们谁都不是神,无权做这样的抉择。”伊兰涩声道。
“凡事都有代价嘛。”极刑打了个呵欠:“牺牲她一个,拯救千万个,不是很划算么。反正她都已经是个祭品了。”
“那样的话,我们和那些把无辜之人献祭的叛神者还有什么两样?”伊兰咬牙低吼。
“啊。”极刑仰天而叹,对团长道:“看到了吧,这才是真的在发癫。”
“除非你还有别的办法。”团长低声对伊兰道:“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所有人手上都有鲜血。这也是侍奉神的代价。”
伊兰握紧了拳头。
“不如这样吧。”极刑缓缓靠近伊兰:“我有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话音未落,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袭向伊兰。空气中两道银色的光亮狠狠撞击在一起。团长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伊兰身前,而极刑却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可是在帮你啊,米提……”
“恕我眼拙。”团长摘下手套,锁链爬上极刑的脖子。极刑扯了扯那根锁链,看着对方额头上浮现的银纹,嘴角向下一撇:“啧,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
话音未落,空间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灰尘和细小的碎石落下,砸灭了法阵边的一支蜡烛。
“时间不多了。”团长望向伊兰,银灰色的眼睛里有着深重的倦意:“去吧,到上面去,守好卵。法阵撑不住时,做你该做的事。”
伊兰闭了闭眼睛,猛然转身冲出了石门。
外面的俘虏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几滩血迹。灰色的长靴踏过鲜血,声音好像踏过雨后的积水。钥匙的光亮在昏暗之中予以指引,向上的路并非来时的路。台阶狭窄陡峭,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深不见底但沟壑。伊兰跳跃时的每一声脚步都带着来自山体深处的回音。
他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直到沟壑消失,狭窄的台阶两侧变成了墙壁。走廊迂回,灯火暗淡。不祥的红光出现在了道路尽头。他跃上石阶,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昏暗的白杨木厅。先前绘好法阵仍在那里,庞大的荆棘龙骨在它背后的拱门中遥遥地露出了一角。
伊兰奔过去。但这一次,当他穿过拱门,从高台上踩着剑刺顺着龙骨跃下时,发现视野里多了件东西。
黑色的铁链从荆棘龙骨四方延伸,束缚着一只被深红帷幔包裹的笼具。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窸窣而动,但帷幔的缝隙间却只能看到黑暗。除此之外,所有裸露之处都华美明亮,因为那黄金的底座上满是碎光般闪烁的银色纹印。是圣器金鸟笼和静息帷幔。
风语正带着其他几个神迹者在鸟笼下的祭台前绘制法阵。那是个更大更复杂的法阵,圣晶早已注入,银色的光芒之中,每个神迹者脸上都有汗水。尖碑正在绘制最后的部分,离完成仅有一步之遥。
伊兰嘶声高叫:“等一下!”
可他还是迟了。最后一笔落下,银色法阵迸发的光丝一瞬间将鸟笼束缚,整个法阵由银转红,只有边缘仍是银色的——它与城中的其他法阵勾连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整体。
伊兰停下了脚步。
尖碑抬起头,怯生生地远远看向伊兰:“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么?”
“……不。”良久,伊兰才哑声道:“没事。”
锋刃显然是误会了,她抹去额上的汗水,冲伊兰毫不客气道:“我们虽然不是‘星’,但控制这种程度的法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兰走过去:“我来吧。”
看见他手中的金钥匙,大家都松了口气。
风语简短道:“团长呢?”
“和极刑在接骨木厅。”伊兰喃喃道。
花信和尖碑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目光。锋刃甩了一下枣红色的长发,怒骂道:“又是那个疯子,他根本就是个魔物。”
风语沉默了一下:“神选择他在人间代行神迹一定是有道理的。他是我们的同怀。”她回头望了一眼大厅外:“事不宜迟,我们先走一步,这里交给你了。”
厅外的乐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混乱人声。而在这一片杂乱的背景中,隐隐有弩箭划破夜空的锐啸,战号遥远的尖鸣,还有沉重的,让空气微颤的撞击声——想必是城外的投石车。
伊兰默默上前,走入了法阵。银光从他脚下涌出,流入整个法阵,完全压制了红光。一切都比先前更加明亮。锋刃嫉妒地看了他一眼。神迹者们依次撤开了手,匆匆离去。
只有花信没有动。按照规定,法阵至少需要两个人。
偌大的万船厅中央,伊兰抬头看向金鸟笼。圣器安静,毫无魔物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附近的法阵正在运转——缓慢,沉重,为了保护这座城市承受着源源不断的冲击。这冲击也经由脚下的符文传递到了伊兰身上。但他不能退开。因为法阵会在受损时开始释放力量,并在力量耗尽后失效消失。彼此勾连的法阵中,一旦有部分消失,就好像大坝出现了缺口,魔物便会从那里进入城市。
这不是伊兰第一次执行任务,他当然明白团长的意思。在一个正在释放力量的法阵中击杀强大的魔物,它的力量可以被法阵转化和传递,最终流入所有与之勾连的法阵。
与一座城市相比,一个女人似乎确实是微不足道的。
“除非你还有别的办法。”团长的声音在伊兰心中回响。
并不是毫无希望。伊兰想。真正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顾的是那个女人,不管是谁献祭,烟波之卵都只与她存在纽带。卵眼下还没有形体,那意味着它能否孵化,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只要能弄清楚她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就有可能让卵消失。至于维持整个城市的法阵所需要的力量……伊兰有几分释然地想,可以由我来殉道,虽然这样就不能留下圣器了,但至少团长能活久一点,也算是两全其美。
“白星,你要干什么?”花信不安道。
“多救一个人。”伊兰握紧钥匙,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金鸟笼。帷幔无风而起,露出了囚笼中的祭品。
然而在看清楚那个人时,伊兰的心却沉了下去。
那是一个痴笑的女人。
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面对伊兰的到来,她的眼睛甚至没有转动,口水顺着她的唇角滑落。她抱着隆起的肚子,颠三倒四地哼起了一支圣歌。
神的怜悯,在此降临
赐福于我,救赎我心……
伊兰安静片刻,慢慢走了进去。失去帷幔与鸟笼的隔绝,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女人的灵魂——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东西,应当存在的东西已统统不复存在,唯余一团黑色的混沌。
她被难以想见的残酷绞杀得粉碎,灵魂已然化作齑粉。
这就是她被眷顾的原因。
一道湿冷滑过伊兰的面颊,他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小心地靠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布满伤痕,但仍然有着人类的温度。银光笼罩了她。她停止了歌唱,然后伸出手,像小孩子一般,去抓那星星点点的银辉。
希望重新在伊兰心中燃起。总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他想,因为她仍在祈祷。
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她,让自己的意识沉入那庞大的混沌。强烈的痛苦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忍耐着,感知着,努力在混沌之中寻找着她那祈祷的来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是在那混沌的漩涡中飘荡的,一团小小的火苗。一枚透明的卵在火焰之中悬浮着,安详仿若沉睡。
他让自己包围它,把它与那令人痛苦至极的混沌隔绝开来。
大厅外开始隐隐有了火光,钟声与嘶喊声混杂在一起。有谁靠近了法阵,但伊兰无法回应,因为沉睡的火焰苏醒过来,开始发出嗡鸣。
“……法阵快要撑不住了……”
“白星……”
来自遥不可及之处的声音细小而焦急。
沉重的撞击愈演愈烈,和那混沌中的痛苦一起撕扯着伊兰。灼热蔓延,从外至内,从内至外。
“……快啊!”有谁在催促着:“白星!白星!醒一醒!该动手了……”
不,等一等,就差一点了。伊兰焦急起来。他在火焰的嗡鸣之中已经可以听到那个灵魂的声音了……她在说话,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她说……
锐器的声音破空而来,一切戛然而止。
银色的长枪穿过混沌,钉入了那团火焰。无数裂纹浮现,卵碎了。
火焰腾空而起,所有的混沌都被点燃。难以抗拒的力量将伊兰从意识的世界猛然推出。
金鸟笼四分五裂,法阵已不复存在,烈焰包围了一切。在火焰的中心,伊兰低头,看见一柄银色的长枪贯穿了自己,同时也穿透了那个女人的肚子。
下一秒,长枪上高高腾起火焰,将那女人彻底吞没。银色的旋风席卷着火焰,一股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风暴般涌入了他们脚下。
“咦?”极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你居然不起作用。”
花信惊怒交加:“极刑!你在干什么!”
伊兰缓缓起身。整个万船厅都在燃烧,荆棘龙骨如今已是火焰的龙骨。厅外是全是尖叫和哭喊。但脚下的撞击感却不见了。因为法阵,被注入了烟波之卵力量的法阵,正在极其平稳有力地转动着。在他们脚下,在这座城市中。
他回过头,在烈焰与银辉的风暴中看见了极刑那张饶有兴味的脸。
“真是遗憾……”他很快换上了一副惋惜的表情:“不过这样一来,米提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团长……”伊兰喃喃道。
“不必谢我。”那神迹者脸上浮现出一个恶质的微笑:“顺便说,是米提让我过来的。”说着便转身向外走去。
花信勉强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你还好么?”
伊兰木然地低下头,他的衣袍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花信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没事就好……”她自言自语道:“太可怕了,难怪教廷会废除他‘极星’的名号……”她摇摇头,顶着烈焰艰难俯身,开始在火焰之中补绘法阵消失的部分:“别想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柠檬蛋糕。”伊兰突然道。
“什么?”女孩愣了一下。
“她说,柠檬蛋糕。”伊兰颤声道:“那个就是她的愿望……”
柠檬蛋糕,南方海岸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甜点。
花信沉默片刻:“你尽力了。”
烈焰熊熊,荆棘龙骨下的祭台在燃烧之中不断破碎坍塌。金鸟笼与静息帷幔的碎片也在火焰中消失殆尽。
长夜漫漫,火星在火焰中坠落,泪水在焚烧中蒸融,一切微小之物都在庞大的席卷中湮灭无踪。
黎明来临前,万船厅的大火终于熄灭了。诗尼萨归于一种疲惫的安静。花信已经精疲力尽地靠在石柱上睡去。伊兰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缓缓走出了万船厅。
劫后余生的城市弥漫着烟尘的气味。璀璨的灯火早已熄灭,世界笼罩在模糊的暗紫色之中。
伊兰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仍有几颗星星,孤零零的,看上去即将与黯淡的天空融为一体。
传音送来了消息,城外的裂隙已经妥善封印,大圣堂派了人和雇佣兵一同打扫战场。伊兰凝目远眺,能看到缄默之院前的广场上,一队细小的人影正在忙碌。那是殓葬人在整理死者的遗体。更多的尸体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半是趁着城中燃起大火时和魔物一起闯进来的叛军,另一半是死去的雇佣兵。在绘有法阵的圣像边上,竟然还有一大堆魔物的残肢。几个圣堂的小执事脸上蒙着白色布巾,把圣水和圣油撒在上头,然后将那些魔物的尸体点燃了。
他开始麻木地祈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些什么。城外的尸体一定更多。火光之中,一队医官抬着不断哀嚎的伤者走来。伊兰知道自己应当到那里去,给予安慰,为他们减轻痛苦。可当他试图抬起手,那里却传来尖锐的刺痛。除了伤痕和血迹,他的手上空无一物,再无半点微光。
那些不似人声的诅咒与哀嚎明明遥远又微弱,此刻却比任何魔物都难以抵挡。伊兰站在阴影中,感到自己像那枚卵一样,在火焰中也化作了碎片。
他低头看向圣水池,昏暗的池水中只有一团模糊的亮影。一阵狂风吹起,火光熄灭,圣水池泛起阵阵涟漪,那模糊的影子便消失了,而那些声音消失了。
真言不知何时来到了伊兰身边。
“有时我会困惑。”伊兰沙哑着开口,仿佛自言自语:“我所坚持的一切……是否真的错了。”
出乎意料,真言这一次回应了他:“你在后悔么?”
“不。”伊兰喃喃道:“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即便我的选择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我也没有感到后悔。如果神是对的那一边,我想……我在另一边。”
“你的行迹就是神迹,你的意志便是神意。神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真言轻声道:“不论你如何选择,烈火注定在此地燃起。”
“就像她的结局一样么……”伊兰睁大眼睛,克制着不让眼泪滴落:“说什么神迹者……我只能那样看着罢了……”
“你没有只是看着。”真言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她迷雾般的双眼望向海平线,诸星隐没,那里的天空已经浮起了朝霞的颜色:“你伸出了手。一切与之相连的命运都有了另一种可能。”
太阳跃出了海平线,刺目的晨曦照亮了一切。
伊兰在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之中扭开头,泪水未及滑落便已干涸。他想要抬起手遮挡,一片微凉的影子忽然落了下来。
维赫图的手落在他额头上,声音里充满担忧:“你又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