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赫图的手落在他额头上,声音里充满担忧:“你又梦到了什么?”
似梦非梦的恍惚在清凉中渐渐淡去。伊兰转过头,望见了寂静的苍蓝色。它把伊兰与那个灰烬般的世界分开了。从前的纽赫如此,如今的维赫图也是如此。
伊兰握住维赫图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魔神的手和他的影子一样泛着令人安心的凉意。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红的,甚至比先前更红。港口仿佛被晚霞笼罩,钟声回荡,海风炙热,空气中有柠檬的香味……可伊兰只是长久地凝望着维赫图的眼睛。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莫兰提的雪野。积雪与繁星一同闪烁,彩虹色的流光在天际像轻纱一样飘过,群狼伴他在夜空下奔驰,纽赫偶尔会回头凝望,眼睛里落满星光……
“谢谢你。”伊兰轻声道:“谢谢你愿意再次来到我身边。”
维赫图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从不曾后悔。”
伊兰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是啊,每一次都是如此。”维赫图的眼睛里有那么多情绪在涌动着,像是怨恨,又像是理解,最后它们统统化作了寂静的哀伤:“这一次,你的梦里没有我。”
“你想在那些令人悲伤的记忆里拥有一席之地么?”伊兰微笑起来:“我的纽赫。”
维赫图的神色柔软下来,咕哝道:“是维赫图。”
“嗯,维赫图。”伊兰像梦呓一样低语着:“你说,命运到底是什么?”
魔神沉默片刻,恨声道:“你不要相信游祭者的胡言乱语,它们恨不得把一切燃烧之物都奉献给暗之心……”
“我不在乎它们说了什么。”伊兰望着维赫图,声音轻如耳语:“对我来说,命运是没有返程,也无法终止的旅途。”
维赫图安静下来,良久,才低声道:“我会陪着你,就像纽赫一样,直到终点。”
“不。”伊兰抬手抚摸他的黑发:“你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命运。”
“你有选择的。”维赫图急切道:“你是星辰,你就是命运本身……”
“不管我是什么,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伊兰轻笑:“你应当很清楚。”
维赫图猛然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我嫉妒纽赫。那个把什么都忘记,却得到了一切的家伙。”
“它是失去记忆的你,而你是拥有记忆的它。”伊兰摇头:“它就是你。”
“不。”维赫图怨恨道:“它才是你的唯一。你在面临任何选择时都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那时你从不考虑代价。而我,我永远都不是你的选择。”
心脏上的刺痛让伊兰的呼吸微微一滞:“不,你是。”
一直都是。
维赫图惨笑:“我不会再上当了。没有谁比你更擅长用真话说谎。不过没关系……”他抓住伊兰的手,一字一顿道:“即使这是又一个谎言,我也会让它变成真的。”
伊兰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沉落于遥远时光中的记忆被唤起。黑暗中的小毛球和眼前的魔神合二为一。它仍然不明白,伊兰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地想。
蓝眼睛的小东西啊,一切选择都需要代价。
我选择了你。我就是这选择的代价。
但你不必知道。
他忽然笑了:“你还是那么可爱。”
“我不是一个小东西了。”蓝眼睛的魔神恨声道。
“我知道。”伊兰轻声道:“你长大了啊。真好。”他喃喃道:“往后再没什么家伙能欺负你了,连我也不能。”
“黑暗中有许多远比我更强大的存在。”维赫图皱眉:“你忘记了么。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他俯下身:“我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了。”
“那真是令人安心。”伊兰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微笑道:“再好不过了。”
“一点也不好。”维赫图贴了贴他的额头,轻嘲道:“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却比天上的星星更远。”他抚摸着伊兰干裂的嘴唇:“你病得很厉害,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伊兰沉默了一下:“我很抱歉。”
“又是抱歉,但不后悔,是不是?”维赫图哂笑一声,盯住了伊兰的眼睛:“这里有教廷的味道。”
“圣像确实比记忆中多了太多……”伊兰突然意识到了维赫图的意思:“圣光教团在这里?”
“不管是谁在这里,都不能把你带走。”维赫图轻柔道:“你是我的。”
黑色的影子漫上来,遮蔽了一切,只有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像跳动的火焰:“你从未如此虚弱……”他苦涩道:“但也正因如此,我终于有了紧紧抓住你的机会。”
毛茸茸的东西在黑暗中缠绕着伊兰,他感到温暖湿润的舔舐不断落在皮肤上。“你说过你会陪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是啊……”维赫图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你想看看诗尼萨,你已经看到了。你想要一个答案,可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其他的不关我们的事……”
“你要做什么?”伊兰叹息道。
“你知道的。”维赫图温柔地叹道:“睡吧,在离开这里之前……”
沉沉的黑暗涌上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诗尼萨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只剩下毛茸茸的黑暗缠绕着伊兰,将他束缚在黑暗深处。
苍蓝色的火焰眷恋地拥抱了他,然后飞快地飘走了。
最初,黑暗是那样厚重强势,让伊兰半分也动弹不得。可是渐渐地,他似乎可以在这黑暗之中分辨出一些东西来了。
毛茸茸缠绕着他,一些比另一些安静,一些比另一些狂暴,一些比另一些更活泼。
他试图说话。
回应他的是怒气冲冲的啃咬,充满恼火和不耐烦。疼痛让伊兰皱了皱眉。
他试图挣扎。
带着凉意的毛茸茸压住了他的手,似乎在威胁他安静些。
伊兰尝试着。毛茸茸的黑暗各有不同的反应。最后他放弃般地躺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热情地舔他。
束缚似乎减轻了一些。伊兰抓住这个机会,拨开了眼前的黑暗。指星坠就在他手边的虚空里安静地亮着。他的身体仍然很沉重,虚空之中,毛茸茸的黑暗挂在他身上,怪异可怖,却也温暖柔软。
它们缠绕着他,在他身上爬动,遮蔽了他的感官。它们都是维赫图意识的一部分。伊兰再度叹气,抓住了指星坠。
幽蓝的光辉亮起,毛茸茸们不甘心地退开,重新化作了温顺的影子。
伊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房间仍是那个房间,维赫图却不在了。他知道维赫图去了哪里——他能感到苍蓝色的火焰正在海港那里急匆匆地徘徊。
伊兰挣扎着起身,指星坠在孤行之灯中闪烁了几下,熄灭了。他把指星坠收回腕上,将灯小心地放进了影子。
手上这时候微微一闪。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枚在桥港得来的戒指。银水晶里现在盘绕的雾气是红色的了。
伊兰凑近了凝视它。雾气消失了,一个被火光和烟尘笼罩的诗尼萨出现在了空气之中。伊兰看了片刻,伸手拢了拢那团虚影。诗尼萨飞速缩小,最后成为了偌大黑暗中的一团豆大的红焰,而空气里浮现出了更多的东西。
说更多的东西可能也不对,伊兰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它们是或浓或淡的黑暗与雾气,涌动在空气之中,或明或暗,大小颜色皆不相同的光点在其中闪烁着。伊兰在这片令人茫然的混沌里逡巡,很快发现了一个很小的龙形区域——那里也有一颗豆大的火焰。他几乎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卢恩塔瓦的遗骸,无回之地。
而在另一个陌生的方位,同样有一处火焰,是金色的。
伊兰看了又看,偌大的混沌里只有这三处火焰,高低错落,相隔不近不远。伊兰看着它们燃烧,忽然意识到,它们恰好构成了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无论混沌怎样旋转漂浮,无论它们的位置怎样变化,这个三角形始终是稳定的。
三角是法阵最基本的构成图形,意味着“交换”和“契约”。最后那处金色的火焰,代表的是什么?
一路在他心底萦绕的可怕念头再度浮现,这念头让他眩晕。他后退一步,撞到了床边的桌子。戒指碰到桌上的水罐,发出铛啷一声轻响,影子与浓雾构成的地图消失了。
空气仍是那般燥热,伊兰喉咙干渴,唇上有皲裂的疼痛。他拿起水罐,水罐却空空如也。维赫图承诺了要去弄点水来,就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显然有什么原因阻止了他。
伊兰慢慢冷静下来。他要一个答案,现在他离这个答案已经很近了。影子在脚下拉扯着他,试图把他留在这个房间。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空气更加浑浊,夹杂着隐隐的鼓乐声。墙壁上影影幢幢,是往来的旅客。旅店里比先前要吵闹混乱得多,似乎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突然冒出来了大量的人。
所有人仍是那副安乐满足的样子。偶尔有人玩笑般地抱怨旅店的井水太过肮脏,难以入口。先前见过的老板娘以方言笑着反驳,说昨日才祈祷过,这种抱怨是对神的不敬。若他不满,大可以到外面去取水。那人便讪讪地走开了。
老板娘回头,恰好看见出门的伊兰。她皱着眉头凑过来,突然失望道:“你不是个女人?”
伊兰微微一怔。
“说话啊!”老板娘突如其来的高声质问让伊兰警觉起来。但他的声音仍然是疲惫而平静的:“有什么不对么?”
“那住店就不是这个价了。”老板娘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恢复了那种言笑晏晏的神气,但某种怪异的冰冷仍然清楚地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得十拉特一天呢。”
即便是皇城最好的旅店,也没有这样昂贵。伊兰沉默了一下:“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老板娘轻快道:“当初你们进来时没有看清。诗尼萨的规矩就是这样。”她似乎没空再和伊兰多说什么:“要是觉得不划算,可以到别处去看看。”
伊兰知道自己问不出更多了,也没有心力再纠缠:“好。”
老板娘转身下楼去了。
伊兰提着水罐,也慢慢往楼下走去。
客人们似乎终于察觉到了炎热的存在,不少人擦着汗。那些乱哄哄的交谈涌入他的耳朵。
来到这里的旅客,大都已经住了很久。也有本地人跑来喝酒的。人们议论着城外糟糕的天气,艰难的世道,可怖的魔物。在他们口中,这年头,哪里也没有诗尼萨安全。至于那些冒险出去的人,要么再也回不来,要么得了失心疯一样跑回来,再也不踏出诗尼萨半步。
但城市看上去运转还算正常。伊兰沉默地从那些吵闹的人身边像影子一样走过,心中默默思量着。这至少说明外面的物资总能运进来。这里显然是裂隙,一个人间与暗界的交叠之处。正因如此,时不时才有人类来到这里,同时影途戒里也有此处的地图。可不管怎么说,如果没办法让整座城市回到人间的话……他默然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万船厅着火也就这样了。”有人在吧台边一边大口啜饮冷酒,一边抱怨道:“天气热得离谱,井水也越来越浑了……”
“天越热,城里越热闹。”老板擦着杯子,不以为意:“越能见识到诗尼萨的繁华。”
看见伊兰走近,他倒还是那副生意人的和气模样:“啊,玛丽刚刚和我讲了。你的同伴只付了一拉特。”
伊兰在吧台上倒空了钱袋。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九拉特多一点。老板数了数:“这只够一天的。”
伊兰低低嗯了一声。
老板耸耸肩,把多余的几个铜币推回来。伊兰却没有去接:“男客和女客有什么不同么?”
老板不甚在意道:“规矩如此。”他打量着伊兰,忽然道:“你这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可不多见呐。听说只有教廷里才有这样外貌的人。”
伊兰从一瞬的沉思里回过神来,面不改色道:“是么,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老板见过教廷的人?”
“港口有他们的船。”老板的语气没什么不自然,但伊兰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含糊。“听说你们也是从外面来的?船上还有其他人么?”
“没有了。”伊兰若有所思:“平时很多么?”
“至少在万船厅大火之前,还是挺多的。”老板低头擦起了桌子。
“万船厅大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伊兰喃喃道。
“哦你说的是诺比利伯爵的大军围城那一年……前年又有一次。”老板漫不经心的姿态总让伊兰觉得有些刻意:“已经两次啦。那火烧得可真大啊,整个诗尼萨热得跟地狱似的……”
伊兰的心沉了下去:“教廷来救火了么?”
“那是自然,多亏了他们,普通人可灭不了那样的大火……”察觉到伊兰要离开,他赶忙道:“你不是还要打水么?打完水再走吧,这时候在外头打水可有点不容易……”说完仿佛不再理会他,像闲谈似的对老板娘道:“蜡烛备好了么?”
“最近不好弄到了。”老板娘瞥了一眼伊兰手中的水壶:“那个行商要价太高了。”
“没关系。”老板好像并不很在意:“不是还有个存货嘛。”他看了一眼沙漏:“啊,送酒人快来了。”说完放下抹布,离开了。
又有一群客人挤到吧台边上买酒,就好像今天这里的酒不要钱一样。老板娘忙着招呼他们。浓烈的酒气让伊兰感到眩晕,而喉咙中烧灼的痛感再一次强烈地涌了上来。
旅店角落有个小门,门后是条窄小的长廊。隐约的乐声遥遥传来,不知是不是附近哪里在宴饮。伊兰走过那个狭窄老旧的长廊,看见了旅店的中庭。
那是个四面被建筑包围的小花园,因为周围的房屋太高,大半个园子都笼罩在阴影之中。花园中央生着几颗爬满了槲寄生的石榴树,石榴零散地落了满地。树木半围着一座白色的沉眠圣母像,石像下是一口高井。伙计哼着歌,正在井边的空心木筒下为几个排着队的旅客接水。
圣母像下的井沿上,一根红蜡烛静静燃烧着,水波一样的烛烟不断上升,消失在空气中,留下烟尘的气味。而烛泪滴滴落下,在水边缓慢地凝结着。
伊兰刚走过去,不知道打哪儿突然冲出来一个蓬头烂衫的年轻女人,拖着一条铁链,直直奔向水井,疯狂地嘶吼道:“不要喝!不要喝那个!”
排在伊兰前面的旅客刚从伙计手里接过水,见状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不要喝!”那个女人伸手抢夺他手上的水罐:“不要喝!那是死人喝的!”
伙计随手把她推到一旁:“怎么又跑出来了……喂!”
一个厨子模样的中年男人从角门奔出来,伸手来拖那个女人。女人摔倒在地上,露出了枯槁疯癫的面容,和高高隆起的肚腹。
与伊兰目光相碰,她再度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不要喝!不要喝!喝了会变成吃人的尸体!不要喝……”
伊兰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已经被厨子拖走了。
“真是的……”伙计嘟囔着拿过伊兰的水罐:“铁链明明是刚换的,怎么又坏了……一个疯子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伊兰低声道:“她怀孕了……”
伙计打着水,脸上还是那种愉快又毫不在意的神气:“要不是因为她怀孕,谁会收留一个疯子……”
说话间,一大群人从后面挤了上来,截断了伊兰想要出口的话语。伙计立刻高声维持秩序,并匆匆把水罐塞回了伊兰手中。
伊兰退到旁边,下意识看向水罐。半罐液体在陶白色的容器里轻漾,却不是水的颜色,而是一种浅淡的红色。尽管很淡,他仍然闻到了血和尸体的味道。
伊兰的手开始发颤。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了腐烂的石榴。低头望去,那暗红的汁水似乎正在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爬,如同一团被诅咒的血肉。这延伸的暗红色撕裂了烛烟的帷幔,那种从进入诗尼萨起便挥之不去的恍惚与渺然感骤然消失。伊兰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这里到处都是腐烂的血肉味道。
然而周围的人们似乎什么都没能察觉。有人直接破不及待地抱起水罐喝了起来。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水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伊兰弯下腰,不可自制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贪婪的声音传来:“啊呀,这是怎么了,这明亮的家伙怎么摇晃得这样厉害。”
伊兰猛然抬头,竟看见一个阔嘴獠牙的高大魔物正向自己靠近。影子从伊兰身上窜出去,那魔物面色一变,慌忙后退。伙计道:“你在说什么啊,快把东西拿进去,当心厨子一会儿又要骂人。”
年轻的伙计语气熟稔,甚至从那不知何时进入花园的,沾满了血和秽物的小车上拎起了一只小魔物的尸体:“今天的鱼看起来还挺新鲜的。”
伊兰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身处幻觉之中。
那阔嘴獠牙的魔物盯了伊兰片刻,终于不甘地推起小车,消失了。
脚下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蜡烛焚烧的气味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圣母像上的铭文开始轻微闪烁。伊兰在极度不适中抬头,突然意识到熔岩天海中的那团黑影似乎离城市更近了,像一张血网里的重物,摇晃着,如同心脏一样搏动着,随时可能坠破血网落下。
热量伴随着那种心跳般的搏动一股一股地涌来。而那种力量在空气与大地间的波动让伊兰再度想起了诗尼萨被大火焚烧的时刻。毫无疑问,城中有法阵在运转。那股力量让伊兰感到说不出的违和——那并不是守护的力量。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强烈的倦怠感让思考变得困难,最后他放弃了。大火很近了,他木然地想。很近,很近了。他本应当做些什么,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精疲力竭。
就在这时,长廊那里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老板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那儿了,大人……头发眼睛的颜色和画像上一样……”
“你做得很好。”
一件件红色的衣袍闪过花墙的缝隙。圣器熟悉的威压感沉重地涌过来。
伊兰没有动。他只是疲惫而麻木地站在原地,等待那些圣职者来到自己面前。既然命运如此,那么一切就到底为止吧。早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毛茸茸的影子拉扯着他。影子的另一部分在海港那里焦急地徘徊。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它,让它无法赶回伊兰身边。
我很抱歉。伊兰想。不过如今的你不是一个小家伙了啊,我的纽赫……不,我的维赫图。
当那名字从他心底浮起,好像一滴水在静泉上激起涟漪。苍蓝色的火焰在庞大的黑暗中被点燃。跳跃着,挣扎着,不肯放弃。
在意识的世界,无比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清晰与明亮击碎了伊兰的昏沉。他如梦初醒,本能地闪身躲到了圣像后面。身上的影子斗篷似乎感知到什么一般,爬上了他的脸。石榴树的阴影随风摇晃。圣器越来越近了。
炽热干灼的风,微凉柔软的影子……伊兰低头,狠狠咬在了自己手腕上。旧伤痕层层叠叠,没有一滴新血流出。但尖锐的疼痛终于换来了宝贵的清醒。
“在那里!”
伊兰没有回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着两栋高大房舍间那昏暗狭窄的小巷冲去。喧嚣的乐声铺面而来。
诗尼萨屋舍间的小路狭窄陡峭,不知道究竟通向哪里。身后的追逐者冷酷地释放着力量。人们的惊叫和墙壁碎裂倒塌的声音很轻易地便融进了更繁杂高亢的鼓乐与欢呼之中。
但影子,影子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它是这个世界中无处不在的影子,也是伊兰身上,属于维赫图的影子。他只需信任它,它就能把他带到任何地方去。
影子的斗篷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连在一起,牵引着伊兰滑下陡坡,攀上台阶,跑过那些只有半人宽的,挂在高高墙壁外面的木头栈道。
喧嚣从下方涌来,几乎将他吞没。而更令伊兰头晕目眩的是……
灯火,盛大的灯火。盛大的灯火装点着一艘艘形态各异的大船,从栈道下方的街面上缓缓而过,像深谷中游动的异兽。贝母,金漆,彩纱,珠帘,圣像,鲜花……所有此地人们能想见的装饰都浓墨重彩地堆砌在那些被改装过船上,在缓慢的行驶中随灯火与乐声微微晃动着,看上去摇摇欲坠。
是真的摇摇欲坠。伊兰看见了隐藏在昏暗之中的那些用钉板和铁箍勉力拼接起来的船身,用花帘掩盖的残损与空洞——这些破损的旧船是这些装饰品的骨架,而这些骨架早已残破不堪。机械齿轮在喧嚣的鼓乐声中发出嘶喊般的转动声。
与这一切相伴的还有浓烟与火焰。一簇簇火焰正在头顶的天空中绽开,好像燃不尽的烟花。它们落下来,便不见了——到处都是灯火。分不清哪里是灯,哪里是火。到处都是尖叫,分不清哪些出于兴奋,哪些源于惊恐。这些声音最终同样融入了震耳欲聋的乐声之中,再也辨不分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器的威压感终于消失了。伊兰剧烈喘息着,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尽头停下了脚步。
外面是一个梯台花园,和诗尼萨大多数花园一样,这里也以水源为中心,四周种着果树。只是相比于乱糟糟的旅店中庭,这里要更大,更整洁漂亮。不绝于耳的乐声在这里似乎终于减弱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水池被油橄榄树环绕,树下同样有座提水圣女的圣像。
一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
除了圣像肩上宝瓶中流出的泉水。如果那种浑浊,浓绿,充斥着腐败气息的液体还能被称为泉水的话。
紧接着,伊兰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几个男人把一个挣扎不已的女人带到了池边,像杀鸡一样割开了她的喉咙,头朝下摁到了池水之中。尸体滑落到水中,立刻消失了。可是某种半透明的红色的雾气却从泉水中升起,凝成了一根血红色的蜡烛,落在了圣像边上。烛焰在风中燃起,烟气直直飘向天空,与那庞大的熔浆胎海连在了一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女人被割开喉咙到消失在水中,不过一息间——那些人熟练得就像是早已千百次做过同样的事。
圣女宝瓶中流出的泉水似乎不那么绿了,可仍然浑浊。空气更热了,像看不见的火焰在缓缓降落。法阵运转的轻微震动自大地深处传来,仿佛一台沉睡已久的天象仪,轮盘之下,齿轮正开始缓缓转动。
四周响起了烦躁不安的议论声,这议论声透着一股见怪不怪的寻常感——好像杀死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又一个老迈的妇人被从人群中带了出来。但人们只是麻木又焦躁地关注着池水。
毫无疑问,这是献祭。
失去理智的愤怒瞬间点燃了伊兰。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阻拦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遥远盛大的乐声之中,少数几个人转过头来,用空洞又古怪地目光望了他一眼,就好像他是什么街上突然冒出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的天气,怎么能没有清水喝呢。”人群中一个干哑的声音回应了伊兰。很快,更多的目光落到了伊兰身上。贪婪的,冷酷的,不安的,怜悯的,恶意的……可所有不尽相同的目光中又有着一模一样的麻木与空洞。
“这是杀人!”伊兰难以置信道:“这是犯罪!”
“这是神为我们指明的道路。”有人道:“诗尼萨被神眷顾。”
“被神眷顾。”
“被神眷顾。”
同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伴着空气里那些嗡鸣的鼓点,人们向着伊兰围拢过来。
“这个人看起来也合适。”
“神会体谅的。”
就在这时候,被伊兰护在身侧的老妇人突然道:“让他试试,让他去吧,神会体谅的……”说话间,枯瘦苍老手猝然伸出,猛地将伊兰推向池水。
影子阻挡了这突如起来的袭击,老人摔在了地上。
伊兰低头看着她,心头的愤怒熄灭成了一团寂静的茫然。
老妇人的目光同样空洞浑浊,充满恐惧。她趴在地上喃喃道:“你愿意,你就替我去死吧……求求你了……”
持刀人缓缓逼近。影子在伊兰身上躁动着,像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野兽。
伊兰却只是空茫地站在那里。他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人类的样貌。但似乎也仅此而已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看着他们,又没有看着他们。一切都很远。
就在这时,一队红袍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后方。
为首那人举起了法杖。一道火焰落在了圣女像上,金色的铭文浮现,圣像燃烧起来,火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直直冲向天空,刺入那摇摇欲坠的熔浆胎海。如同一束烟花升空。而那不是刺入天空的唯一一道火焰。
此时此刻,无数道火焰从城市各处冲向天空。
碰触胎海后随之炸开的火花纷纷坠落——不是一燃而逝的火星,而是无数迸裂而下的火球。
原来先前的烟花并不是烟花,全部都是自头顶那片熊熊燃烧的天海中迸落而下的焰浆。
在这顷刻间发生的变故之中,一股伊兰熟悉的力量像水波般掠过大地。
是与万神花园的银之心和海神的满月相似的力量。
他失神地望向那波动的来处。
高高的万船厅已如同旧梦中那样再度燃烧起来。烈焰
而在他脚下,火焰仿佛回应般,自圣像向周围蔓延,法阵的铭文浮现在泉池周围,大地震动,人们四散奔逃。
为首的红袍人靠近,向伊兰行礼,肃然道:“伊米安大人,您果然在这里。”
法阵的铭文在地面上转动着。伊兰恍惚道:“但你们一直在这里。”
对方态度意外地平和恭敬:“正是如此。”
“你们一直在这里……”伊兰喃喃道:“你们在这里,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看着这里的人变得和当年所谓的叛神者并无两样……”他苍凉地笑了一下,声音无比倦怠:“或者说,其实是教廷与那些走投无路之人并无两样,你们一直在偷偷供奉黑暗中的存在,光明中的真神只是一个幌子……我该知道的,如果你们能把一个无辜的人杀死,你们也能杀死更多无辜的人……这里的人献祭身边的人,而你们献祭了诗尼萨,对么?”
“并非您认为的那样。”红袍人解释道:“我们的真神是唯一的神,我们的信仰不容置疑。只是诗尼萨已被魔物污染,必须要净化。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应当回到黑暗中去……”
“你说谎。”伊兰轻声道:“你们点燃了万船厅……这是献祭。”
“总要有人牺牲,伊米安大人。为了更多的人能够平安。”
某种比天上的胎海更强烈的压迫感让伊兰感到难以呼吸。他不知道那白色面具后面是谁,有着怎样的脸。那似乎也并不重要。他们的意志是唯一的。
“更多的人……”伊兰悲哀道:“暗界无边无际,裂隙永远存在……下一次你们要献祭哪个城市?”
红袍人道:“不会有下一次了。人间的黑暗将就此终结。”他在火光的包围中向伊兰伸出手:“该回来了,伊米安大人,我们需要您。”
“我是叛神者。”伊兰无动于衷。
“您是圣灵。”
伊兰终于露出了一丝讥笑:“不,恐怕我只是你们点燃某个庞大法阵所需要的蜡烛。”
“每位圣灵都有自身的使命。”对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悚然:“这是神的旨意。您不是唯一的。跟我走吧,伊米安大人。”
“我拒绝。”
“您没有选择。”红袍人拂袖,一根带刺的黄金藤飞出,瞬间便穿透了影子的阻挡,像游蛇那样缠住了伊兰的脖子。
影子愤怒地挣扎,却对那圣器毫无办法。
燃烧的火焰愈演愈烈,火光与影子四下蔓延。
红袍人举起法杖,走近伊兰。
脖颈传来尖锐的刺痛,血流了出来。紧接着是手腕,脚腕。黄金藤在伊兰身上爬行,化作带刺的镣铐束缚了伊兰的四肢,贪婪地吸取着伊兰伤口流出的鲜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扼住了伊兰的脖子,将他向红袍人拖去。
伊兰本能地挣扎起来,指星坠幽蓝的光辉微弱亮起。他身上的影子仿佛受到了指引,立刻飞速漫开。在碰触到泉水的那一刻,拖拽伊兰的力量似乎猛然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切断了。影子毫不犹豫地将伊兰拉入了水中。
短暂的黑暗与窒息之后,许多泛红的光亮斑块出现在周围。他在水中失神地漂浮着,镣铐上的一条条锁链沉沉地坠在昏暗里。直到影子开始焦急地咬他。伊兰在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望着周围那些形状不一的亮处,向着最大的那个那个亮斑伸出了手。
但他的身体已太沉太沉,荆棘镣铐上似乎有某种力量在阻止他移动。最后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是勉强碰到了目标旁边另一个更小的光斑。
水流的力量将他推向那里。
伊兰猛地从水中浮起。
那是一个昏暗隧道中被枯藤覆盖的水井。空气中的乐声已经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燃烧与坍塌的声音。他拖着身上的枷锁,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别无选择地向着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直到隧道尽头。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燃烧。整个城市中的人类似乎在这样的燃烧之中进入了某种难以抑制的癫狂。伴随着头顶的天火不断坠落,许多人也同样像火把一样燃烧起来。可这些人丝毫不顾自己身上的火焰,而是选择有泉池的地方以种种难以想象的方式互相屠戮,企图将他人淹没在池中——他们在火焰里像野兽一样彼此啃噬撕咬,在怒吼,哀嚎与歇斯底里的狂笑中飞快地失去人类的样貌,变成了一个个在火焰之中扭曲蠕动的黑影。
伊兰拖着脚步,摇摇欲坠地走过这火焰中的地狱。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种很深的绝望。
诗尼萨已经成为了一个火光与声音组成的巨大漩涡,无边的炫目之中,唯有燃烧,无尽的燃烧。
在这样的混乱中,竟然仍有艺人在表演。
那是个广场角落的银黑色帐篷。清脆的铃鼓声在燃烧与尖叫之中回荡着,充满了怪异的平静感。而围拢在那里的众多身影也同样有着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平静。
有谁在这片平静中伴着铃鼓的节奏,用空灵的声音吟唱。那歌声与伊兰听过的都不相同,它无关神圣,也并不狞厉,只是让人觉得广袤渺远。
它让人想起星星和承载星星的夜空。黑暗无垠,又璀璨耀眼。
那不是属于生灵的声音,却也不是任何乐器的声音。它只是声音本身。
它成为了这火焰中心一个虚无的空洞。它在这里,却好像又离这里无比遥远。它分明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地方,却仿佛整个诗尼萨才是它怀中的尘埃。
一种强烈的本能驱使着伊兰向那个地方靠近,可另一种本能却逼迫他停下了脚步——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紧接着这危险便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他在火光里终于看清了那些围拢在帐篷周围的影子。
是死灵,可又不太像死灵。它们好像都在燃烧中失去了外壳,只剩下一个个由灰烬组成的黑影。诸多人类灵魂的灰烬在此汇聚攒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空地的中央,伊兰终于看见了艺人的样貌。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那是游祭者。
在阴影中吟唱的是个华服的歌者。它身披暗蓝色的大袍,跪坐在地上,黑色的头发流水般地垂漫四周,如同绽放在火焰中的一朵暗色的花。那空洞精巧的面容上,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流光溢彩,仿佛倒映着旋转的星云。
在它一旁沉默着击鼓的是个肌肉粗隆的兽形魔物,生着四足四臂,八翼黑羽,此刻既跪且坐,面孔上的神色甚至比大圣堂的圣像更为庄严。不知为什么,它让伊兰感到了一丝熟悉。
最后是空地中央的那一位。它高大得近乎压迫,繁复华丽的宽大衣袍让人无从辨认它的身形。伊兰只能看到他的脸上和身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面具。
戴面具者在空地中央无声地舞动着,看似无序的舞姿中偏偏又隐藏着和谐的有序。它在无序与有序中旋转起舞。
伴随着他的舞动,黑色的死灵排着队,一个个向那顶帐篷走去。
察觉到伊兰的目光,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转过来,开始对伊兰舞动,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慈悯平和,仿佛带着无限的爱意。
周围的死灵分向两旁,伊兰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笔直的道路。
鼓声一下下有力地敲击着,渐渐与伊兰的心跳声合二为一。他情不自禁地踏着鼓声,向台阶下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份韵律。
火光中跑来一个大着肚子的身影。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阻拦着那些向帐篷走去的死灵:“不要去那里!不要去!那不是神的所在!”
是旅店中庭那个怀孕的疯女人。
但她无法阻止死灵的脚步。它们穿透她的身体,继续向前。舞者的舞蹈始终未有片刻迟疑,就像女人根本不存在。
不由自主的恍惚感猛然消失。
一个无辜的人,就在眼前。这恐怕也是诗尼萨仅剩的幸存者了。
伊兰深吸一口气,决绝地向那女人奔去。
舞者忽然伸出被黑雾笼罩的双手,拉过了她。宽大的华服轻拢,女人落入其中。游祭者漂浮着向后退去,帐篷的帘子向两侧拉开,露出了黑洞洞的入口。
它就这样带着俘虏,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伊兰知道那是个陷阱。他太熟悉陷阱的味道。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荆棘镣铐已化为实体,锁链沉重地拖在地上,但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他越过死灵,冲进了那个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