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等待他的是满眼星辰。无数星云旋转,星河倾泻,群星聚而复散,散而又聚,在光雾之中闪烁着。
他踏在这片虚空之中,看见那个戴面具的舞者平静地漂浮在群星深处,脸上的面具已换了一张。
这张面孔神色友善亲切,仿佛一位许久未见的故友。紧接着,对方庞大得难以言喻的意志便像这片星空一样笼罩了伊兰。
光之星的碎片,最初的星辰,不熄之火啊……吾等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
既然你们的目的是我,那就放开那个无辜的人。
伊兰心中肃然道。
我们不关心人类。戴面具者轻轻抬手,一个个死灵便化作小小的黑影,没入它手中,又自它手中四散落入群星背景的黑暗中,只留下了形态各异的面具。
也不关心神。它抬起黑雾中的手指,那些黑暗便旋转起来,成了小小的漩涡。散落的星辰逐渐汇集,新的星云形成了。
但你们总有目的。伊兰冷然。
戴面具者静静望向伊兰。是的,我们侍奉世界的规则。若你问目的,这目的是保留希望。
我不明白。伊兰忽然想起来,自己是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世界的规则。
戴面具者转过身,背上无数面具朝向伊兰。它向上伸出手,一个庞大的黑色漩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作为星空的中心,静静地吞噬着周围的繁星。
世界诞生于混沌,自混沌中分出了光明与黑暗。星辰点燃黑暗,黑暗吞噬群星。世界之轮本该在这永恒的点燃与吞噬间转动。
但光与暗分开了,隔着遥远的虚空之海,诸星不再进入黑暗,永恒的转动已逐渐终止。暗之心吞噬不了足够的星辰,便无法成为新的光之星。于是光明与黑暗都不再是永恒的。一切光明都将熄灭,一切黑暗都将重归虚无。万事万物都将不复存在,世界将在寒冷与虚无中走入永恒的寂灭。
那也是世界的命运,不是么。伊兰黯淡地想。
是。戴面具者收回了手。但世界的命运原本有着另外一种可能。只要光之星与暗之心调转,世界之轮就会再次转动。
当足够的星辰投身暗之心,终有一刻它会重新燃烧起来,成为新的光之星……伊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就是你们游祭者不断收集各种各样的火,将它们奉献给暗之心的原因……他心中涌起了一丝哀伤。没有火愿意熄灭,恐怕也没有星辰愿意投身进入暗之心。谁愿意承受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毁灭?何况黑暗这样庞大,星星实在太小太小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伊兰微微一怔。
戴面具者转过身来,脸上的面具又换了一张。这是一张严肃的脸。
光界那位自称神的存在无视了黑暗中的一切。因为祂不愿承认,祂其实像所有远比祂渺小的存在一样,恐惧着暗之心,恐惧着失去光明中的一切……而那本是祂命运的一部分。祂恐惧祂自身的命运。于是祂创造了虚空之海,无视世界的规则,设下重重禁制,将一切离去者视为背叛。因祂的私念,世界之轮的转动渐渐停滞,世界的命运走入了歧途。但仍有星辰越过虚空之海,即便永不能回到光明的居所。
暗之心的确可怖,不是么。伊兰不为所动。我在这里……笼罩着记忆的迷雾散去,那些生生世世间的往事在他心头浮起。他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最初是因为好奇。后来……想到维赫图,他神色温柔下去。如同你不关心人类和神,我也同样不关心世界的命运。
戴面具者展开衣袍,无数面具飞散而出,露出了它怀中沉睡的女人。
那么,你为什么关心她?
伊兰缄默。
每一个个体都是世界一部分。她即是世界,世界即是她。她是你痛苦的来处,因你对她无能为力。正如你所看见的,一颗星星实在太小太小了。
星星消失了,黑暗之中是数不尽的面具——有些属于人类,有些属于魔物,还有许多伊兰无法辨认的存在。那些面孔围绕着伊兰。
你无能为力。永远都无能为力。你的善意是他人恶行的养料,你的悲悯是人间残酷的推手。你的牺牲是卑劣者苟且的温床。你信任的都会背叛,你拥有的都会失去,你想要拯救的都会毁灭……这一切甚至不会因你的死亡而结束。
那数不尽的面孔最终汇聚到一起,成为了同一张的脸——那是伊兰自己的脸。
戴面具者靠近,用伊兰的面孔凝视伊兰。你是一颗回不到光明之地的星星,你与黑暗中的存在结下纽带,背叛了你的神。可你又不曾向暗之心献祭……所以只能永远留在人间,在一次次轮回中,目睹黑暗在那里滋生,壮大……当你彻底熄灭,你会永生永世被困在那里,成为人间黑暗的一部分……你会比那些人类的灵魂更黑暗,更邪恶……因为你的意识充满了恨意和绝望,那时你的火早已熄灭,再无力量能够压制它们了……
而现在,你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戴面具者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一个静谧庞大的漩涡。一切光在那里都熄灭,一切意识在那里都消失。
当你走入暗之心,世界会得到一个新生的机会。而你,你将与世界就此告别,从此再无联系。你很累了,你作为人类的肉体也即将湮灭。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是呢。伊兰怔怔地望着那漩涡。它是如此地平静,永恒的平静,看上去与痛苦和毁灭毫不相干。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诱惑力?只要走进去,无论迎接他的是什么,至少身后一切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了。
他甚至从那永恒的平静中感到了归属。这也没错,他曾是一颗星星,星星本就来自于黑暗。那是他的来处,也将是他的归途。他回归于不存在,而希望会留下来。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了。
强烈的渴望占据了伊兰的意识。他看着它,看着那静谧庞大的漩涡,向它迈出了一步。
但也只有一步。
因为指星坠在他手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在黑暗之中,那点蓝色的光亮短暂渺小,却足以让伊兰的脚步为之一顿。
维赫图……也将与他无关了……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苍蓝色的火焰闯入了伊兰的意识。一道银光自那里迸出,像利刃般劈开了黑暗的空间。
苍蓝色的火焰自那裂缝涌入,在黑暗中灼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那火焰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与银光融为一体。影子漫上来,死死拉住了伊兰。下一秒,一双染血的手臂强硬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影子发出野兽的喘息和咆哮。维赫图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不许。”
平静的漩涡刹那间变得狰狞。伊兰茫然回头。维赫图苍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去他的世界!”
魔神张开手掌,凝之瓶悬于他的掌心前,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向漩涡袭去。
漩涡尖啸着四分五裂,归于黑暗。那戴着伊兰面具的身影再次出现。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其他的游祭者——歌者和鼓手。它们共同包围了伊兰与维赫图。
星辰自有其宿命。
“星辰的命运由祂自己决定。”维赫图轻蔑地望着那游祭者。
那么世界的命运呢,万物的命运呢?祂肩负着使命。
“去他的使命。”维赫图凌然道:“毁灭吧。”
伊兰忽然低笑一声。他握住了维赫图的手。指星坠的微弱的光芒蔓延开来,与维赫图掌心的光芒连结在了一起。水波样的光芒以他们为中心,在黑暗中扩散开去。
游祭者脸上的面具碎了,露出了兜帽下黑色的虚无。三个游祭者的力量从三个方向袭来。
影子从脚下涌起,像花瓣那样收拢,包裹住了伊兰与维赫图。紧接着,伊兰感到自己沉入了黑暗。
不是漩涡中那虚无的黑暗,是有形的黑暗。
有形的黑暗狭窄灼热,与从前他行走在影子中的感觉截然不同。维赫图抱他抱得很紧,很快他们便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脱身。
伊兰在火光中回望,游祭者的帐篷仍在那里,被死灵环绕着。那三个身影伫立其中,也同样正遥遥凝望着这里。
魔神再度带着伊兰沉入影子奔驰,在黑暗中咬牙切齿道:“被诅咒的觊觎者们。”
“我快熄灭了,所以要赶紧被丢进暗之心里去。”伊兰已经全然明白了:“毕竟这是最后一点价值了。”
维赫图在黑暗中蹭着他,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熄灭……”愤怒淡去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我找到了离开这里的办法……”
伊兰只是轻轻抚摸着维赫图肩上可怖的伤口,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凝聚在那里的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衰弱。幸而伤口在微光之下仍然开始了飞快的愈合。维赫图却握住了他的手:“别管了,先到有水的地方去……”
一阵微弱的审音shenyin打断了他的话。伊兰低头看向黑暗,那里还有别的存在。
是那个女人。
他低声道:“谢谢你,把她也救了出来。”
维赫图叹了口气:“只是不想你再多做一场噩梦罢了。”他试探着拉扯着伊兰手腕上的镣铐,皱了皱眉。影子一靠近那东西就被消融了。
伊兰默默看着他的动作。
维赫图安慰道:“别担心,等我们离开这里,有一万种办法能打碎它。镣铐就是用来打碎的……”
伊兰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可能让微光覆盖他的伤口。
他们再一次从影中浮起,这次眼前是个破败无人的梯台花园。颓圮的树木在燃烧中倒塌,横亘在小小的,几近干涸的泉池之上。年久失修,此处的圣像早就在大火到来前就风化成了一地碎石。泉池周围倒是有法阵还在运转,但它的符文是黯淡的银色。那代表它是个用于守护城市的普通法阵——古老,且近乎失效。火焰围绕着泉池燃烧,又似乎碍于银色法阵的力量,一时间无法吞噬这里。
泉水仍在,沉默而诚实地倒映着四周的一切。
维赫图抬手,一只瓶中船从影中凝成,出现在了他手上。那是艘黑色的小帆船,船体仿佛由某种骨骸打造,上头密密麻麻爬满了带刺的暗色藤壶和尖贝,湿粘的绿藻一直延伸到腐烂的船帆上——显然它来自海港,曾属于某个魔物。
“教廷构筑的献祭法阵把这座城市和暗界的空间分割开了。”维赫图看了一眼天上:“只有熔浆胎海和这些能形成倒影的水面仍与暗界相连……”
伊兰只是看着他肩上的伤口,喃喃道:“你穿过了法阵的边缘……那是教廷的大法阵啊……”一座城市那样大规模的法阵,就算不及圣城的终结之庭那样强大,也足以对黑暗之子造成重创——如同人类以肉体落入正在运转的庞大机器之中。
维赫图绝大部分形体的力量仍在圣城的封印之下。他等于是在以意识对抗整个诗尼萨的献祭法阵。他的伤远比看上去更重。
魔神似乎察觉到了伊兰在想什么。他回过头,抱怨道:“教廷真该死,幸好有这个……”凝之瓶在他手上一闪而过。维赫图皱了皱眉,那盛有光之露的小瓶子又消失了。
伊兰这才看见他手上的灼伤。整个掌心已经可以看见暗燃的筋络和骨骼了。
他一把抓住维赫图的手。微光覆盖上去,那暗色的烈焰熄灭了,但伤口一丝复原的迹象都没有。
“没办法,只有那玩意儿能划破空间的帷幔……”维赫图不太在意:“会好起来的,只要花点儿时间。”影子包裹着瓶中船越过银色的符文,将它推向泉池。小船落入水中便沉了下去。维赫图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泉水开始缓慢转动,涌起,一点点增多。当它漫上池壁间银色的符文时,周围的火焰也开始缓缓逼近。
维赫图面色微沉,望了一眼天上。血网中央那团黑色即将坠落——新的黑暗之子要诞生了。
就在这时,影子深处传来了痛苦的喊叫。是那个女人。她挣扎着浮了上来。
伊兰跪了下去,低声道:“她在分娩。”
维赫图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你知道她会诞下什么吧。”
伊兰当然知道。他闻到了女人身上亡者的气息。她还活着,但同样已是尸体。她和这城中的所有人一样被诅咒了……她的孩子也难以幸免。它在献祭与毁灭中降临,注定会与它头顶的胎海产生纽带。它生在黑暗的裂隙间。对于圣职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不祥的事了。他们会杀死它,就像杀死那些降临在人世间的魔物一样。
但伊兰不再是圣职者了,这里也并非人间。他握住了女人的手,在她的额上竭尽全力写下细弱的银色符文。
“这不值得。”维赫图在他身后半跪下来,搂住了他的肩:“一切对人类的怜悯都不值得。”
“可我现在就是人类。”伊兰轻声道。
四周的火焰迫近,女人的嘶喊声更大了。鲜血与羊水伴随着婴儿的降生在大地上蔓延。头顶的天空中,那庞大的血网终于破了,伴随着倾泻而下的炽烈熔浆,新生的黑暗之子发出令万物心胆俱裂的尖啸,女人痛苦的嘶喊和婴儿降生的啼哭与之融为一体。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尖啸声消失了。黑色的影子在火焰中展开双翼,冲向了天空深处火焰的漩涡,不知去往了何方。
伊兰抱起新生的婴儿,伸手掐断了脐带。哭声戛然而止。那是个女婴,四肢健全,呼吸平稳,只是皮肤格外苍白,连周围的火光都无法让其沾染分毫颜色。
他俯身把她放到了女人身边,轻轻道:“一切都好,是个女孩。”
女人在汗水与鲜血中失神地微笑了一下,像灰烬中微微一闪的火焰。
“她得有个名字。”伊兰极温柔道。
女人吃力地摇了摇头。
银色的微光笼罩着她,但所有的光芒在碰触她的瞬间都会熄灭。死亡很久前就已在她身上降临。伊兰悲伤地望着她:“那么……你的名字呢?”
女人吐出了一个耳语般的词,目光落在天际间滚涌的火焰漩涡中,凝固不动了。
下一刻,她的遗体开始和周围的一切一样,开始燃烧。火焰吞噬了她,她同样成为了一个火焰中的黑影。
维赫图护住伊兰和婴儿向后退去。
烈焰已经包围了他们。周围银色的符文时断时续,正在被大火吞噬。泉水接近池沿,却丝毫没能溢出。瓶中船仍然深深地沉在池底。
“太小了。”维赫图低声道:“这样船没办法通过。我们得换个地方。”
伊兰却低头望向脚下。砖石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纹,黄金色的火光在裂纹中隐现,无数细小的火苗正在燃起。
影子涌上来,熄灭了那些在伊兰脚下燃起的火苗。维赫图果断抱起伊兰,跳入了泉池之中。影子捞起瓶中船。他们再度潜入了黑暗,在那里寻找出口。
然而他们一次次从影中浮起,周围却始终只有无边的火焰。黑暗之外并没有出路,天火像落雨般滂沱而下,整个城市已陷入一片火海。梯台花园中的泉水已全然干涸,他们能找到的每一处都是,不管那泉池周围的符文是金色还是银色。
拖在伊兰身上的黄金镣铐变得比先前更加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咬紧牙关。细微的黄金色火光始终在他脚下若隐若现,裂纹般一直蔓延到火焰之中。伊兰心如明镜——那根本就不是火焰,也并非什么砖石上的纹路,而是法阵的符文。他正踩在一张法阵构成的巨网上,他能感觉得到,那巨网正在收拢。
维赫图皱着眉头在空中轻嗅,忽然目光落在了大圣堂的尖顶上。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那里片刻,最终坚定道:“还有一个地方……”
伊兰知道他的意思。大圣堂前有整个诗尼萨最大的泉池——泣泪池。可是……
那里有教廷的大法阵。
维赫图回头,极温柔地靠近,深嗅着伊兰的脸,最后微微一笑:“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悲伤?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们一起在那里熄灭……”
伊兰闭了闭眼睛,低低道:“因为我不希望你就此熄灭。”
维赫图注视着他的脸:“你又在用真话说谎了。”他在伊兰脸上狠狠LICK了一口:“不过没关系。我说了,那不过是最坏的结果罢了。”
说完,影子旋风般裹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几近干涸的水面。
这一次黑暗变得很轻薄,四周都是滚烫的水流。当最大的光亮出现时,伊兰立刻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古老强大的力量。它与圣城的终结之庭和审判塔有着同样的气息——神圣而冷酷,只因那一切来自于毁灭的可怖。
他怀中的婴儿在水中啼哭起来。
维赫图显然也感受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光亮之处,向那里冲去。
在碰触水面的刹那,银色的法阵像巨网一样笼罩下来。
但影子要更灵活。它灵活地穿过那些因为年久失修而形成的符文断裂,带着他们从圣水池中浮起。
察觉到入侵,这古老的法阵立刻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池水汹涌而起,所有银色的符文都化作实质,如同无数光亮的利刃向着维赫图刺来。
影子竭力抵挡,仍然被无情刺穿,在光刃中四分五裂。维赫图发出闷哼,却顽强地不肯后退。
就在这时,伊兰忽然将婴儿塞入影中,挣脱了他的保护。银光仿佛分海般绕开了伊兰,很快又再度涌上,暴风般环绕着迫近。伊兰直直迎上去,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指星坠。坠子下的尖端在银光中变长,化为了一把小小的光锥。他任由它刺穿了自己的手掌。
血涌出来,属于指星坠的蓝色光芒也是。它在铺天盖地一拥而上的银光之中显得很小很小,几乎融入其中。但汹涌的泉池却仿佛辨认出了什么,渐渐平静下去。影子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重新包裹住了他们。
泣泪池在火光中通红一片,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银色的法阵恢复了符文的模样,在这巨大的眼睛中无声而缓慢地转动着。而他们成为了这眼睛中央黑色的瞳孔。
维赫图将瓶中船抛下,这一次,在足够深的池水中,限制它的屏障终于碎了。帆船在圣水池上浮起,尽管只有小小一艘,仍然足够载着他们离开这里。
泉池光洁如镜,在火光中映出了船的倒影。维赫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望向影中的伊兰:“我们这就离开……”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伊兰安静地站在水面上,包裹他的影子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他四肢和颈上的黄金镣铐变成了银色,长长的锁链与脚下巨大的法阵连接在了一起。
希望与喜悦在维赫图眼中灰飞烟灭。他扑向伊兰,影子化作利齿咬上锁链,可如同之前一样,在接触到锁链的瞬间便消融不见了。
维赫图低着头,双手死死掐住那锁链,丝毫不顾银光开始侵蚀他的皮肤。直到伊兰伸出手,温和而坚定地将锁链抽开了。
魔神的面孔被长发遮盖在阴影之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伊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抚摸着他手心裸露的白骨,让微光尽可能地凝聚在那里。
漫长的沉默后,维赫图终于抬起头来。那是个强自镇定的笑容:“看来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们不该来这里……你明明提醒过我……”
“我们没有选择。”伊兰低声道:“只剩这里了。”
维赫图的笑容碎裂了,他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
伊兰摇了摇头:“不,一切都在圣光教团的计划之内。”他将目光投向银色的法阵:“教廷进行了献祭,大火会吞噬诗尼萨的一切活物……只有这些古老的法阵不属于献祭的范围——这也是它们能与虚空之海相连的原因。如果我想要逃离诗尼萨,必然会来到这里。这些法阵的力量与我的力量同源,却远比我强大太多。一旦我与之接触,就像溪流注定汇入大海……这是为我设好的网……”
维赫图猛然抽开了手,轻而森然道:“你早就知道这一切。”
伊兰缓缓放下手:“……是。”
“那为什么……”
伊兰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望向船:“离开这里吧,带着那孩子……”
话音未落,维赫图在影中四分五裂。黑不见底的影子化作无数看不清形貌的兽口,开始前赴后继地疯狂撕咬锁链。
泉池再次开始震动,法阵银光漫起。凝之瓶出现在了无数兽影之中,与那符文形成的风暴狠狠地撞在一起,又被弹飞出去。
痛楚浮现在伊兰脸上,他踉跄着跪倒在地。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滴入池中。
影子的攻击猛然停了下来。法阵也终于慢慢安静下去。
维赫图从影中浮现,捧起他的脸,颤抖着用指尖擦拭他嘴角的鲜血:“你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现在是它的一部分。”伊兰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抚他,可开口却是沙哑苦涩的:“这里的法阵构成原理和审判塔下的大封印一样。瞧,我现在和你曾经一样了。所以不要生气……”他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哀求:“离开这里吧,即便是这样的大封印,也撑不了太久……”
维赫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毫无预兆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艘船。
婴儿从影中浮起,在魔神怀中号哭。火焰凛冽,到处都是坍塌声,哭声在毁灭的声浪里太细太小,很快就听不到了。
维赫图带着那孩子跳上船,将之放了上去。帆船下的水面出现波纹,向四周扩散开去。
伊兰定定望着他,用目光等待告别。
可在船开始下沉的那一刻,魔神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他踏着影子向伊兰走来,身后的帆船不断下沉,直至彻底消失。
维赫图走到伊兰面前,单膝跪下,握住了伊兰被指星坠贯穿的手,漠然道:“大概率她会在虚空之海上被当成点心吃掉,不过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他低下头,LICK起了伊兰的伤处。但那更像是一个眷恋的深吻。
伊兰花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开口:“你……”
“好吧,我得承认,现在是最坏的结局了。”维赫图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你知道吗……”他靠近伊兰,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安心过……”
伊兰闭上眼睛,艰难地摇了摇头。
影子在他们脚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结界,抵挡着周围的烈焰。魔神仍在絮絮低语:“……我想过很多结局,比如你会突然把我封印在这里什么的……”他低笑一声:“毕竟从前不是没有过……”
塔楼上的铜钟在烈焰的 舌一忝 舌一氏 下发出嗡鸣,古老的大圣堂正在缓慢坍塌。火焰开始侵蚀银色的法阵,燃烧的热度不断让池水化作雾气飘向天际。
维赫图的絮语终于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痛楚——有细小的火苗出现在了影子边缘。
旧世的记忆与眼前的一切层层交叠。每一世,每一世……现在又到了这个时刻。
所有的悲伤凝聚在一起,贯穿了伊兰的心。
“你无法抵抗它。”
“我知道。”
“你也无法拯救我。”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伊兰悲伤地笑着:“你曾问过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真正的愿望,唯一的愿望……是你可以自由地活着。”
呼吸倏然静止。苍蓝色的眼睛愕然地睁大了。好一会儿,维赫图才喃喃道:“不……我不信……你爱人类爱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
除了纽赫。
四目相对,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答案。
而你就是纽赫啊。
伊兰摘下染血的指星坠,把他轻轻挂在了维赫图颈上。魔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安道:“你又要干什么?”
“我爱你。”悲伤从伊兰脸上消失了,他镇静地讲出这句话,就像讲出一个真理:“所以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被葬送在这里。”
“你没有办法离开……”维赫图惊慌起来。
“但你可以。”伊兰语速快起来:“教廷的法阵间彼此都有联系。这里是大圣堂,它的法阵一定也连接着圣城的法阵……我现在是这大法阵的一部分,我可以让你回到你曾经接触过的法阵中——最大的可能是审判塔下的大封印……”他停顿了一下:“但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的。”
他望着维赫图的眼睛,知道魔神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不……”维赫图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休想……你又想封印我……审判塔本来就快塌了,我会立刻跑出来……”他双手抓住伊兰枯瘦的肩膀,低吼道:“你不管那些人类了么!我会跑出来把他们都吃掉……如果你胆敢把我送走,我一定要这么做……”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伊兰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那是你的意志……”
维赫图语无伦次道:“可我的意志就是你啊……”他混乱道:“你是唯一的……你要我自由,可你的自由才是我的自由……你明明知道……如果只有我,如果只有我……那还有什么意义!”
“有……”伊兰柔声道:“你曾说你得到过我的馈赠。不,其实是你给了我馈赠。你是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唯一……你会继续燃烧,度过足够漫长的生命,成为黑暗中强大的存在……”
话音未落,维赫图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伊兰肩上。
牙齿刺破皮肤,血流了下来。
可魔神并没有继续咬下去。
伊兰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
半晌,维赫图终于松开嘴,在伊兰肩上发出狼一样的呜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痛苦地摇头:“你用爱作为枷锁套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心甘情愿做一条狗……而今你却拆下锁链,想要再次抛弃我……”
他喘息了几下,忽然抬起头,苍蓝色的眼睛多了一抹血色:“有了……我可以吃掉你……”他好像突然看见了希望:“吃掉你,然后我们一起在这里化成灰烬……”他癫狂道:“永远在一起……”
“那是你真正的愿望么?”伊兰哀伤地望着他,温柔地擦拭着他不断淌落的泪水,却把更多的血留在了他脸上。
维赫图抓住伊兰的手,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影子周围的火焰越燃越高,开始爬上他的身体。
伊兰狠心抽回了手,将影途戒摘下来。他亲吻它,将它戴回了维赫图手上:“以后,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维赫图在颤抖中拼命摇头。
伊兰爱怜地笑着,一手按在法阵上,一手握住维赫图颈上的指星坠。他靠近维赫图,亲吻了他的额头,就像从前无数次亲吻纽赫一样。
下一秒,他身上的锁链全部化成了刺目的银光,与法阵融为一体。银光的漩涡在火焰中冲天而起。
“不!不……”维赫图绝望地挣扎起来:“求求你……”
泪水自伊兰干涸的眼中夺眶而出。
“再见,我的维赫图。”他松开了指星坠。
银光将一切都拉入了法阵,而后就像力竭般,在烈焰之中飞速破碎。
法阵开始坍塌,伊兰孤零零地跪在烈焰与烟尘之中,闭上了眼睛。
荆棘镣铐下的锁链慢慢收紧,他任凭它们拉住自己,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