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花了一瞬,伊兰就全都明白了。这会是一场无比巨大的献祭。教廷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代价,陆续点燃了那一团团献给黑暗的火。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有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并不愿意靠近这场最终的献祭,所以他们造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只需在遥远之处,点燃这最后一处烟花,一切就完成了。不会被波及,也不需要直面。他们只要享受即将到来的光明就好。
毕竟远处的黑暗与身处光明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
伊兰低低笑起来,声音在空旷之中轻轻回荡。
三辆黑马车停在法阵外。许多沉默的红袍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将伊兰拉起,塞进了其中一辆。
马蹄声响起,三辆马车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行去。
另外两个生灵的气息很快便随载着他们的马车一起,消失在了广袤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腐朽潮湿的风,穿过装着黑铁栅栏的小窗,落在伊兰脸上。
地下通道狭窄绵延,两侧的墙壁上都是骸骨。偶尔会有一些幽深的岔路出现,不知通向何方。这座城池的地下隧道网是如此复杂庞大,却又是如此隐秘寂静。
沉默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只有冷风穿行其中。一些无法确认的存在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嘻嘻诡笑。水滴落在骸骨上,不规律的滴答声同样带着回音。
纽赫曾经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悄然穿行的。伊兰想。它一定比谁都了解这座地下的迷宫。呼啸的风声时高时低,在石壁与骨骸的孔隙间穿过。这里一定也通向圣城,通向审判塔。伊兰确信自己在其中听见了悠长的狼啸。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苦涩地微笑。
不会很久的,他对着黑暗承诺。
漫长的前行消耗着伊兰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他昏沉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渐渐对时间失去了感知。直到微弱的天光在尽头出现。马车终于驶出了那条属于亡者地下隧道。
延绵的屋舍和宫殿遥遥在前。上河如银带蜿蜒,宝石湾繁华如旧,皇宫的金顶哪怕在黯淡的天色里也是闪亮的。伊兰意识到他们在静谧之丘的山路上。
一队灰色的驴车迎面与马车擦肩而过,缄默之院的黑漆木牌挂在牲畜脖子上。车上是满满的骸骨,有些甚至还能看见尚未腐烂殆尽的衣衫。每当下河圣堂后的那些墓地再无位置,缄默者们就会把骸骨清理出来,送到地下墓地去。
但伊兰不记得有哪一次运送骸骨的车队是这样长。缄默者们也并没有像伊兰记忆中那样,停下来向圣光教团行礼。他们如幽灵般走过,隐秘而匆忙。
马车继续前行,红袍人们与缄默者们同样沉默,只有城市的喧嚣越来越强烈。
离开山丘,一切好像都回归了记忆里的寻常。繁华如旧之中,似乎多了几座圣堂,几座深宅,烟草烈酒和占卜时燃烧的鼠尾草的味道也比往昔要浓烈得多了。但相比于伊兰离开的时间,这点变化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城市还是那样热闹,欢笑的人,哭泣的人,怒气冲冲的人,灰心丧气的人,祈祷的人,咒骂的人……都城的人们无知无觉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偶尔有人抬头看看天空,也有目光好奇地在马车上停留,但更多的人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事。
马车向前,渐渐远离了上河。细方石路变成了粗方石,粗方石又变成了泥泞。衣衫褴褛,神色灰败的人多了起来。杂乱无章的气味里,有饥饿,怨憎,也有恐惧和痴愚。死亡隐藏其间,麻木包裹一切。这也是伊兰熟悉的都城。一切都没有变。
他从前会为他人的幸福喜悦,为不幸祈祷。而今他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一切都很远,远得再也不能抵达他的心。他平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泪水,没有微笑,什么都没有。
快要结束了。他感受着都城中沉睡的法阵,向着审判塔的方向望去。但圣灵安息山在那里,遮住了高高的审判塔。
不知道哪里响起了钟声,几个顽童从街上兴高采烈地跑过:“砍头了砍头了!”
街市两旁的台阶上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突然从发呆和瞌睡里清醒过来,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乐子。就连蹒跚而过的乞丐,也向着那个方向咧开了嘴。
马车逆流而行,终于穿过了拥挤的街道。人群在混乱远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高亢欢呼从某个地方遥遥传来。钟声再度响起。
伊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寂静下去。车行的声音变得很空旷,湿润寒冷的风中,隐隐能感觉得到有法阵在缓慢转动着。
车停了下来,门开了。
伊兰看见了那栋坚硬冷酷的灰色堡垒,是列罪庭。这是都城关押重刑犯的监狱,一多半的人最后都要被送上赦罪广场。剩下的那些能否在酷刑中活下来犹未可知。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近乎温顺地走了进去。
沉重高大的门后,空气潮湿浑浊,夹杂着火把燃烧的烟尘味道。高厅在昏暗之中深得看不清尽头。石砖上是大片不规则的暗红色花纹。惨叫声时断时续地自某处传来,回荡在厚重的砖石与黑铁栅栏之间。
伴随着脚步声的到来,那些声音越发凄厉癫狂。狞笑,呻吟,哭喊与哀嚎混杂在了一起。如果有怎样的声音来自地狱,这里的显然是其中之一。
楼梯窄长,狱卒打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越是向上,周围就越安静。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
最后伊兰被带进了走廊尽头的囚室。那是个空荡荡的房间。和在埃塔纳的洗礼室一样,地砖上的小型法阵在他踏入的刹那亮起来,锁链没入其中,将伊兰禁锢在那里。
红袍人沉默着向他行礼,匆匆离开了。
伊兰环顾四周,墙壁上有一扇很高的窗子,从那里能看见圣城钟楼顶上的黄金羽翼。他快步走到房间角落,踮起了脚尖。
一路上都窥探着他们的狱卒突然开了口:“你不是在看审判塔吧?”
“它就在那儿,不是么。”伊兰轻轻道。
“你没机会去那儿了。”戴着黑色面罩的狱卒摇摇头,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被送到这儿的圣职者再出去就是处刑了。”
“这样啊,那就希望它快些到来吧。”伊兰平淡道。
狱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离开了。
审判塔的塔尖在那方狭小的天空中只有一点点,黑曜石塔顶像一块箭簇,剖开了灰暗的天幕,漏出天幕后更深的黑暗。
伊兰靠着墙坐下,闭上了眼睛。
等待是漫长的。四周大多数时候相当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墙壁深处隔三差五传来的微弱惨叫。甚至有那么几次,伊兰确信自己在幽暗之中看见了徘徊的死灵。
狱卒时不时会来看上伊兰一眼,似乎是来确认他仍然活着。他们甚至送来了圣餐台,圣羽瓶,七枝祈祷烛台和香薰铃。那些低低的交谈声偶尔也会传入伊兰的耳朵。
最初他们还会谨慎地避开伊兰。后来发现他几乎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后,那些交谈就变得随意起来。
那些人猜测伊兰的身份,为他会不会被用刑,或者会怎样用刑而打赌。他们谈论着神迹者惨死后有多大可能会变成可怖的幽灵。他们也议论其他犯人,抱怨血和别的什么难以处理,抱怨那些人为什么不能老实一些。伊兰听得出,那些嘲弄,不解和谩骂中总是带着无法明言的恐惧。
更多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中什么都有。
但那一切都不再与伊兰有关。
他长久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冷意总是让他想起遥远的北地。只是北地的冰冷要更静谧,更洁净,呼吸中不会有这样腐朽糜烂的腥气。
奥瑞塔奶奶曾说过,为了能在严酷的冬季迁徙,千年前有人建造了埃塔纳那样的小镇。但那不是真的。不过是时间太久,很多事已被遗忘。事实上,是教廷借助法术和机械建造了可以移动的圣堂,在广袤的北地传播信仰。因为有圣灵被禁锢在那里,所以普通的魔物大部分时候不会靠近其周围。人们为求庇护,渐渐聚集于此……圣堂就这样变成了小镇。
牧狼在风雪中奔跑的样子犹在眼前。伊兰已近乎麻木的心脏酸软了一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纽赫会选择那里。它那时封印了作为维赫图的记忆和力量,只是凭本能感觉到那里对伊兰来说是个安全的地方。但它不知道,冥冥之中,命运的网早已向它的星星张开。
这会儿银灯想必已经点燃了蜡台。古老的法阵苏醒,那座小圣堂会变得更加美丽。这美丽会理所当然地给那里的人带去希望。显然在最初的最初,它与献祭之类的事并不相干,不过是风雪中的一盏灯而已。
银网中的白色羽翼毫无知觉地沉睡着。伊兰想,如果换做是自己,或许也愿意这样沉睡下去。为什么不呢,万物能得到庇护,庇护者心满意足地睡去,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风声低口今,从唯一的窗户中涌入,来自地下的震动比先前更明显了。好像有什么在撞击着都城庞大的法阵。天空越发灰暗,审判塔黑色的塔尖甚至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火焰摇晃着,摇晃着,慢慢熄灭成了一缕灰烟。
本就昏暗的牢房一点点陷入了黑暗。
狱卒不安的交谈声响起来,脚步声匆匆忙忙。风更强烈了,几乎是呼啸一样涌入,强烈的震动让碎石从囚牢上方落下来。黑暗中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嬉笑与嘶吼……
火镰敲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响起,伊兰听见一个狱卒在黑暗中颤声道:“火怎么点不着……该不会是魔物吧……”
“可是星辰教团说魔物现在已经少得多了……”
“星辰教团都出了两个叛逃者了,他们的话哪里能信……”另一个声音道:“那些家伙都该下地狱……”
“这里是都城……有大圣堂在,不会有魔物的,不会的……神会保佑……”
脚步声远去了。
伊兰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风从砖缝里涌进来,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他侧耳倾听,从监牢中人类的恐惧之中听见了众魔物在大封印下的尖叫。
但那里却没有维赫图的声音。他略带失望地想。是啊,纽赫也总是这样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亮起了一点光。圣职者软靴那种特有的声音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一队红袍人出现在了那里。为首的人一抬手,身后那些人便停下了脚步。
一个影子从来者身后出现,在黑暗中弯着腰快步跑到跑来——是狱卒。他紧张地打开了囚室大门,又飞也似地跑了回去,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为首的红袍人终于缓缓步入走廊,抬手陆续点燃了那些熄灭的火把——圣骨瓶在其手中闪闪发亮,映着火光。
风渐渐停了下去,那些声音也不甘心地消失了。囚室恢复了寂静。
红袍人踏入囚室,四下环顾,目光在丝毫未动的食物和根本没有被点燃的祈祷烛台上掠过,最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伊兰:“看来锁链也没能教会你谦卑。”
伊兰漠然。
“也罢,在赦罪广场,你的罪孽终将被洗清。”
伊兰平淡道:“可你们看上去很需要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
“你并不是教廷唯一的选择。”
“是啊。”伊兰悠悠道:“你们借着圣灵的庇护,在彼界自由来去,想必找到了不少新的圣灵。这次找到了多少……三个?”
“两个,包括你。”
“然后这场仪式就要用掉三个……”伊兰摇了摇头,嘴角翘了一下:“真是……”
“七个。”对方纠正道。
伊兰沉默了一下:“所以,我是第七个。”铁栅栏的阴影随着火把闪烁的光亮在银锁链上微微摇晃:“七个,好大的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圣灵是暮洗河边捡来的鹅卵石呢。”
“不必故作姿态,伊兰达尔·伊米安。你从来都不是虔敬者。你不信神,更不敬神,你的心早已背叛光明,堕入了黑暗……”
“可这样的我却是受到恩典的神迹者。”伊兰哂笑,抬头看向那张白色的面具:“神真矛盾,不是么?”
“神的安排自有道理。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无论如何,你将赎罪。”
“赎罪。”伊兰好笑地重复着这个词:“我犯了什么罪?”
“我说过了,背叛。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笑意从伊兰脸上消失了:“是当年不肯诬陷同伴,还是质疑教廷的目的,又或者是从教廷向魔神的献祭仪式里逃走……”
“违背神的意志,就是背叛。”对方好整以暇。
“是教廷的意志还是神的意志?”伊兰反问道。
“教廷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神的意志就是教廷的意志。”
“神的意志就是把整个城市的人献祭给深渊么?”伊兰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为了更多的人,牺牲是必要的。”对方毫不犹豫地答道:“如果那是神的意志,我等只需遵从。”
“是神的意志,还是某个人的?”伊兰冷冷道。
面具后似乎传来了笑声。
“自然是神。”红袍人道:“吾等不过是代行其在人间的意志。”
伊兰忽然歪了歪头,以极诚恳的声音道:“既然已到了这个时刻,我想您或许愿意告诉我,我们至高无上的神,祂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光明。”红袍人不慌不忙道:“当最终的献祭结束,人类会得到一个横跨整个帝国的巨大封印。一切裂隙都将封闭,从此黑暗中的魔物们再也无法进入人间……”
伊兰毫无预兆地迸发出一阵大笑。
对方的声音阴沉下去:“怎么?”
“天呐,要不是我从前差点被献祭给了审判塔底下的魔神,我都要信了……”伊兰笑得浑身颤抖:“大人,你在向我撒谎时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们的神从不接受献祭……所有的献祭仪式都是向黑暗中的存在许愿,本质是一种交换的契约……”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在火把的光亮中仰起头,狡黠而冷酷道:“你们完成了那个大封印。接下来呢?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审判塔下的封印’。维持这样的封印需要献祭,而由于交换契约的存在,所有的献祭都会带来许愿的机会。你们会在那些时刻一次次许愿,获得不属于你们的力量,对么?”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光明之神的代理向黑暗献祭,向黑暗许愿……若是按照教典来看,你们才是真正的背叛者,真正的牙教徒……大人,我要是没记错,圣光教团原本是没有神迹者的,就连您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罢了……”
话音未落,红袍人钳住了他的下巴。
伊兰丝毫不惧,他盯着那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您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那样的封印一旦落下,裂隙会被遮盖,整片大陆上的人将再也接触不到黑暗中的诸神。当人们悲伤,绝望,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获得一点安慰时,会发现那个机会早已不存在了。而圣堂中那位无处不在的神,光明中的神,祂从不回应祈祷,因为祂压根儿就不在意人类……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这一点,不是么?接下来会怎样呢?教廷理所当然就成了人间唯一的真神,因为你们始终都能从黑暗中获得非凡的力量……”
“你似乎觉得自己很聪明,伊米安。”红袍人忽然笑了:“即便一切如你所言,然后呢?”
他在伊兰突如其来的沉默中甫漠起那憔悴灰暗的面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向并不驯顺……”他审视着伊兰的脸:“你或许觉得自己可以不配合,从而中断这个仪式。但你想必感受到了方才审判塔下的震动。最终的时刻即将来临,如果仪式不能完成,塔下的封印就会破碎。被封印在那里的魔神一旦跑出来,死亡将笼罩整个大陆……”
“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好一会儿,伊兰才慢慢道:“何况教廷心知肚明,黑暗中的神对人类其实没那么大的兴趣。”他望着那张面具:“你看过地下隧道么?你看过地下圣堂么?缄默者车上的遗骨一队又一队……审判塔下的封印还在,但死亡早就笼罩了这个世界。”
红袍人将伊兰的脸掼向一边:“不管怎么说,孩子,殉道是所有神迹者的宿命。从你的血点燃了埃塔纳地下法阵的那一刻起,你便无法退出这个仪式了……或许你不会很顺从,但你不过是七分之一的祭品,即便没有你,仪式也会完成。”
他站起身,俯视着伊兰:“有人建议用圣骨瓶取出你的灵魂,这样仪式时你不会有太多痛苦。我本是为此而来……”他将那圣器收进了长袍:“但我们都知道,献祭之时,更多的痛苦会带来更强大的力量。”
伊兰昂起头,冷笑一声。
“日暮时分,仪式开始,你将在赦罪广场被处刑。”红袍人转身离去,顺手扣上了牢门沉重的大锁,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补充道:“火刑。”
脚步声远去了。寂静重新笼罩了囚室。
火刑。
伊兰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他想到过会是火刑。但他没有想到,当这件事被最终确认时,他会像所有人一样开始感到恐惧。或许因为他此刻孤身一人,或许因为他仅剩的力量已被封印,或许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他从未像眼下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伊兰不知道。
他只知道哪怕对一个不惧死亡的人而言,这也绝不是他想要的死亡。
圣餐桌只有七步远,玻璃杯盘只要摔碎了,会和刀子一样锋利。他要做的只是拾起最尖的那片,对准自己的喉咙,然后恐惧就会结束……
锁链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纹印亮了起来。
伊兰喃喃道:“隐星,你殉道的时候害怕了么?”
圣器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沉默地亮着。法阵的光与之相映,在囚室中投下破碎而美丽的影子。那些静静旋转的光影在混乱的思绪中让他想起了埃塔纳被点亮的圣堂。
但远在圣堂被点燃前,埃塔纳就是明亮的。荧草球在议事厅灯楼上燃烧,鹿角灯在驯鹿头上摇晃……那些明亮来自家家户户的灯火,也来自迁徙时河畔的篝火。
他想起小镇上古老诙谐的歌谣,驯鹿颈间悦耳的风哨,春日家家户户门上的鲜花,秋日酒馆开窖的美酒……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但那都不是能真正驱散恐惧的东西。
直到伊兰想起了那双苍蓝色的眼睛。
他想起它在漫长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从鲜血与黑暗中挣扎出来,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微光,直至最终来到他的身边。它一定经历过无数的恐惧和绝望,无数的痛苦和悲伤……但它从始至终对那一切保持缄默。
只留给他温暖和平静。
他想起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总在黑暗中仰头望来,沉默,温柔,比世上的一切星辰都要明亮。
它不说话。因为纽带不以言语来证明。
空气粼粼闪烁,让伊兰想起北地倒映着星光的河流。它那时在他身畔,在微风与篝火间,自由且平静。
他愿意为那一刻的再度到来付出一切,正如它为他所做的那样。曾经如此,如今依然。
风从窗外涌来,微弱的天光也是。
那短暂的恐惧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彻底消失了。
法阵与锁链的光熄灭下去,牢房恢复了昏暗。
影子匍匐在伊兰脚下,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靠在那里,正眷恋地偎依着他。
伊兰微笑了一下。
他用真话骗过它许多许多次,但这一次不会了。这是早已决定好的事。
一颗渺小的星星无法决定其他存在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它的命运,经由那条牢不可破的纽带,永远与他紧紧相连。
万物终有尽时。而一团火注定要燃烧,那是他的归处。
伴着不肯停息的风,牢房外响起了模糊的歌声。
……我们经年挣扎,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亲吻停留在此的纯洁圣灵
我们把它们带入火焰,带向夜空
带去神也碰触不到的地方……
似曾相识的旋律让伊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它在圣灵安息山上偎依在一起的那个夜晚。然后他想起了和它在一起的更多时刻,在人间,在彼岸,在暮色之中,在黎明之前……
时间在静默之中悄然流逝,直至钟声响起。
当牢房的大门再度打开时,红袍人走进来,用一枚水晶指星坠轻扣墙壁。法阵的银光涌入其中,禁锢的力量消失了。
伊兰平静地起身,走了出去。
他赤脚走过楼梯的石阶,那石阶竟是暖的。影子徘徊在他脚下,风中有了哀嚎的声音。
别哭,别哭……我的小家伙。
伊兰在心中安慰道。
他拖着镣铐,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走入了灰石长街。喧嚣声模模糊糊,等待在外面的红袍人们围了上来。
下河上停满了空船。在路过悲鸣桥时,伊兰向着对岸望了一眼。缄默之院和忏悔堂都在那里。但那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很快就走上了那条无名的面包石长街。平日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两侧如今挤满了旁观者——但那不关他的事。一切面孔与声音都模糊成了背景,伊兰只看得见那根耸入天际的黑色火刑柱。
他步履轻快地向着它走去。
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后依稀能看见太阳的轮廓,可也仅仅是轮廓。一切光亮都是模糊的。大地深处传来微弱的震动,圣城的方向,一片鸟雀黑压压地飞过。
伊兰走上了那高高的木台。法阵的刻痕遍布其上,像数不尽的伤痕。
当行刑者用锁链把他绑在火刑架上时,他只是安静地看向审判塔的方向。那座塔看上去仍然和记忆中一样坚不可摧。太阳的轮廓落在它的一边,正在缓缓下沉。
伊兰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看见人间的落日。那是他赶着埃塔纳越冬开始前的最后一辆货车从莫兰提山道经过的时候。夕阳温暖的余晖越过群山,洒满积雪与青草并存的原野,光芒清澈,阴影澄净。群狼步履无声,纽赫走在最前面,毛蓬蓬的尾巴轻轻扫过一支来不及凋落的秋花,风带起细小的花瓣,飞向天空……
那样寻常的景色,没想到却是最后一次。
陌生的司祭走近他,问他是否需要忏悔。
伊兰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古老的钟声再度响起,红袍人垂下火把,点燃了刑架下方的环形柴薪堆。
火焰顺着那一圈又一圈的环形飞速燃起,露出了法阵的模样。风声猛然尖利起来,烟尘弥漫,炽热吞没了地上的影子。
与此同时,天上的影子开始飞速遮盖云后那轮廓模糊的太阳——隐秘的日蚀开始了。
天色彻底暗下去。
恐惧的叫喊声四下漫起。而呼啸的狂风,足以席卷一切的狂风盖过了它们。火焰贪婪而疯狂地燃烧着,在摧枯拉朽的热度中蜕变成了炽热的烈金色。
全城的符文都在不知不觉间亮了起来。上河,下河,圣城,宫殿……遍布城中的其他六座圣堂同时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火焰的光芒以都城为中心,随着毫无规律的暴烈狂风向着四周蔓延。大地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落,所有的圣堂都毫无预兆地被纳入这庞大的燃烧之中……
而其他的一切光明都熄灭了。
在黑暗降临的世界,渐渐露出真容的巨大法阵成了唯一有光的存在。
没有规律钟声低沉地萦绕在这样的世界里,如同神明诅咒般的低语。
但伊兰看不到也听不到。
火焰吞没了他。焚天灭地的剧痛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世界刹那间不复存在,唯余虚无。
他在剧痛中融化,火焰拖着融化的他向那混沌的虚空下沉。也正是在这一刻,一直以来束缚着他的镣铐在燃烧中无声化作碎片。
银色的光芒从伊兰焚毁的肉体上漫出,与其他从火焰深处漫出的银光连接在了一起。
身上的灰烬在风中褪去,令祂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包裹祂的烈焰。
献祭,献祭,献祭……金色的烈焰化作一枚枚符文和圈环,献祭法阵浮现虚空之中。
渺小的银光被圈在法阵的中央,无数星云般的漩涡出现在了虚空之中。在它们前方,一个与法阵大小相当的黑色漩涡正在静谧旋转。
它离法阵很近很近,如同法阵在虚空中的扭曲投影。黑色的雾气从那漩涡边缘缓缓涌出,与法阵交融在一起。光与暗共同旋转,那雾气一团团轻柔地将渺小的银光们包裹了起来。
但当雾气接近祂时,却只能在祂周围徘徊。因为祂的下方有一小片柔软的阴影,与祂紧密相连。渺小的银光与渺小的影子在虚空之中互相倒映着。影子渐渐也旋转起来,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
法阵在旋转。献祭,献祭,献祭,为我献祭……某个遥远的意识催促着他。
祂望着那团黑雾,在心里拒绝道:不。
法阵的旋转更快了,光茫涌来,似乎要将祂吸入吞噬。祂用尽全身地力量燃烧,闪耀的银光刹那间刺穿了围剿祂的符文:不。
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间,祂毫不犹豫地跳入了脚下那片小小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