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

作者:水在镜中

庞大的法阵中央猝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空洞,紧接着,就像被点燃莎草纸一样,黑暗由那个空洞飞速扩大,法阵在燃烧中破碎殆尽,随着虚无中的狂风彻底消散。

所有被雾气捕捉到的银光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破碎中四散而去,飞入了茫茫虚空。

而祂跳入的那个小小漩涡却狰狞地生长起来。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黑暗漩涡。

但是这一次,祂没有试图逃离。

因为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就在这漩涡的中心。

献祭。祂对那独一无二的瑰丽道。献给你,从此与你同在。

黑暗包围了祂。一滴银色的液体从祂的光芒中坠落,黑暗中有什么碎了,另外两滴银色浮现,与之融在了一起,又共同消失在了那漩涡之中。

祂微弱下去。那微弱的火焰很快被吞噬殆尽。祂感到自己彻底地熄灭,变得比渺小更小。祂成为了漩涡的中心,自诞生以来的记忆中承载的一切的黑暗,痛苦,都向祂涌来。祂平静地接纳着,接纳着,以为自己将这样永恒地接纳下去……

直到一片苍蓝色的微光照亮了祂。那是祂与它的纽带。

时空开始扭曲,能量喷薄而出,苍蓝色的火星落入黑暗深处,炽热包裹了祂。不是毁灭的炽热,而是温暖的,眷恋的,充满了祈盼与希望的炽热。

黑暗在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失控。禁锢祂的那一点在这炽热的失控中爆炸。璀璨的银光在永恒的虚无间像最初的星辰诞生般一闪……

祂重新燃烧起来。

太阳在云后消失了,没人知道日蚀是否已经结束。但黑暗确乎已经降临。

大地震颤,烈焰熊熊,赦罪广场上的高高的火刑柱在焚烧中断裂。围观的人群早已四散奔逃。

城中那些原本被包裹在火焰中的圣堂一座接一座熄灭下去。

与它们同时熄灭的还有那些刻在城市各处的符文。无论圣光教团如何试图补救,那些好不容易亮起来的光总是伴着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再一次彻底熄灭。

圣器!用圣器!有人气急败坏地嘶吼着。

但圣器不再能点亮任何东西。

广场上的红袍人们惊愕地发现,那些圣器上的纹印全部都已出现了裂纹。

但绝大部分人不关心圣器。

城中各处都在着火。那些在狂风与地震中莫名熄灭的灯火,在一切逐渐平息后,又毫无预兆地重燃起来。这些小东西火势都不大,不足以构成伤亡。可是那扑不尽的火苗也足够所有人恐慌和忙碌个不停了。

天色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忙碌之中不知不觉地微微亮了。黑暗开始消退,正如每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

无人察觉之处,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走进了下河某座不起眼的圣堂。中厅都是灰烬,穹顶的壁画已面目全非。他走上祭坛,那里有个被银锁链紧紧缠绕的匣子。它周身都是燃烧的银色火焰,此刻正在挣脱祭台上的法阵。

来人一挥手,那束缚的法阵碎做了两半。有着一双绿瞳的男人小心地捧起了这业已苏醒的圣灵,放在脸上曾了曾,缠绵道:“我的米提……”

银色的火焰毫不客气地点燃了他的脸。极刑在焚烧之中艳丽地笑起来:“一起下地狱吧,亲爱的。”

火焰吞没了他。

很快,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银光越过破碎的玻璃窗,和其他那些像萤火虫般的从城中各处升起的银光一样,向着天空飞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审判塔的黑曜石塔尖在这片混乱之中悄然滚落。伴随着阴影的涌出,这古老的高塔与赦罪广场上的火刑柱一样轰然而倒。

圣城中的人们惊恐地呼喊起来。

但那些阴影只是短暂地在城市上方盘旋片刻,又一股脑儿地钻回了审判塔的废墟之中。

有圣职者大着胆子从缝隙中钻进去,只能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充满了诡异的笑声与尖叫,不知通往何处。

而黑暗中的存在们正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絮絮交谈着。

都怪那哀嚎者,一直撞个不停。没有这封印,人类再不会为我们献上火了……

黑潮来临,与其在此熄灭,不如顺从暗之心的意志,回归吾等的来处……

诶,那哀嚎者呢?

在黑潮里熄灭了吧。封印刚裂了个口子它就消失了。

阿斯蒙蒂斯听着那些交谈,幽幽道:人间从此要变得无趣了。罢了,反正时光漫长。

说完,它率先化作一缕轻影,头也不回地钻入了裂隙。

在另一处遥远的裂隙之中,埃塔纳的圣堂是突然降临的黑暗中唯一还有光亮的所在。可那里却无法靠近,因为整个圣堂都已被熊熊火焰包围。无处可去的人们蜷缩在一起,悲泣着,祈祷着……直到纯白的光芒笼罩了小镇。大地在那刺目的光亮中震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平静下来。光亮消失了。

老希尼大着胆子推开门,却被迎面而来的雪雾吹了个正着。到处都是积雪和碎冰,圣堂的钟楼塌了一半,巨大的铜钟不知怎么跑到了灯楼顶上。就好像小镇仿刚刚经历了一场怪异的暴风雪。

人们陆陆续续出门,不安又茫然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人率先反应过来:“糟糕,圣堂好像塌了……”

“蒙戈司祭呢?蒙戈司祭应该还在里面……教廷的人把他带进去后他就没出来过……”

于是虔诚的信徒们慌慌张张地准备去圣堂救人。

也有人攀上了房子高处,惊喜地大喊:“你们快看!那不是羊角谷么!”

更多的人也爬上了屋顶,确认道:“真的!”

“是越冬地!”

也有仍然忧心忡忡的:“神呐,这都是什么怪事啊……要是教廷的老爷们还在就好了,他们一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酒馆老板想了想,取下挂在门后的那盏鹿角灯,踏着积雪向奥瑞塔老太太家中走去。

老妇人躺在床上,正让不会说话的孙女把窗子推开。看见客人,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吧,我就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希尼毫不客气道:“得了吧,人活得越久,坏消息越多。”

“那么现在这算是坏消息么?”老妇人不肯退让。

“‘万物不会消失,只会以另外的姿态重现。’老希尼念起了埃塔纳古老的箴言:“谁知道呢。”他把鹿角灯递给小爱莉:“喏,伊兰留给你的。真不明白那位圣城来的大人为什么非要托付给我转交……”

小爱莉摸了摸那盏灯,银光亮起来。

“这灯的火油添得可真足。”老希尼随口道:“天黑那会儿它就亮着,到现在也没燃尽。”

“它永远都不会燃尽了。”小爱莉比划了几下手势,忽然露出了一个快乐的笑容。她走到房屋角落,把它挂在了盖鲁玛的角上。

方才还没精打采的驯鹿站起来,穿过屋门,走到门外拱了拱积雪。一蓬新鲜的苔藓露了出来,它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

远处的山脉上,一缕明亮的晨光穿透云雾,落在皑皑白雪上。

伊兰在虚无与黑暗之中飘荡,只觉得从未如此轻盈,也从未如此茫然。祂穿梭在暗界广袤的空间之中,在意识深处呼喊它的名字。

但世界太大太大,而一颗星星太小太小了。

祂感受不到回应。但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在黑暗深处指引着祂。就好像那里有一个属于祂的印记。

祂飞向了那个地方,飞了很久很久,久到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当祂再度醒来,只感到自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着。

开满梦回兰的洁白雪地上,一棵巨大的白树温柔矗立。它仍然没有新叶生出,但那些属于黑暗的伤痕都已消失了。他的枝条在夜空中舒展着,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消失许久的孤行之灯落在祂身边,灯芯比从前还要明亮。

伊兰想要起身,却看见了自己的手。银光笼罩在祂的手上,那看起来不太像是人类的手了。祂也看到了梦回兰上铺开的银发,祂不记得自己的头发是这副样子。

然后祂突然意识到,祂现在好像是一颗星星了。

伊兰有些茫然地起身,坐在那高大的白树之下。冰湖一望无际,世界如斯广阔。

但是它在哪里呢?

祂想要大声呼喊,就在这时,遥远的冰湖上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啸。

狼从黑暗深处向祂奔来,越过广阔的冰湖,一匹又一匹。每一匹都满身伤痕,可是每一匹都精神奕奕。

伊兰冲过去抱住了最小的那头,颤声道:“糖糖?”

枫糖色的小狼欢快地舔着祂的脸。

紧接着是长耳朵,芝士球……毛手套一头将伊兰撞倒,然后铃兰与莉达都围了上来。

伊兰挣扎着起身,向远处望去,银色的泪水夺眶而出,一颗又一颗落在冰面上。

纽赫衔着指星坠向他奔来,又在靠近时放缓了脚步。曾经属于的伊兰的指星坠光华流转,蓝色的光带正落在祂身上。

但一切的光芒都不及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它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祂,就像所有的分离都不曾存在。

伊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它。更多的泪滴涌出,不断落入那灰白色的皮毛。

影子开始在祂脚下生长,七匹巨狼融为一体,化作了那个高大英俊的黑发魔神。

伊兰在泪水中微笑:“维赫图。”

维赫图为伊兰重新戴上了指星坠,颤声道:“我恨你。”

可说完这句话,泪水却同样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伊兰。

那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指星坠的光芒都熄灭下去。

魔神轻轻抵住了伊兰的额头,用不太有底气的声音道:“从今往后,你再也无法离开这永夜之地了。”

伊兰只是碰了碰他的鼻尖:“求之不得。”

魔神这一次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一个新的吻落了下来,更炽烈,也更温柔。

与庞大的黑暗相比,一颗星星实在太小太小了。但世界的苏醒正是由一颗星星开始的。

星海璀璨,亿万星辰在祂们头顶的天空中流转不息。光与暗交织,共同凝结成这永恒瑰丽的夜空。

从前如此,今后依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