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灯光,隐藏于地面下的闷吼,机械与机械交擦发出的钝响……荣贵静静的感受着这一切。
小梅的个子是最矮的。
有人因此故意排着排着队就插到了他前面。人已经大喇喇站在他前面,过了一会儿才傲慢的转过身,低下头,然后轻蔑的对小梅道:“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啊!你呀……实在太、矮、了——”
荣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抓住小梅,他反射性的担心小梅会因此作出反抗行为,毕竟,现在的他只剩下一颗头,可没有帮小梅的资本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手可以拉住小梅了。
然而——
小梅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对方,木然的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宛若眼前的男子并不存在。
没有反应某种程度上比任何反应还要有效果,那人眼瞅着小梅没有反应,他一开始可能是想要得寸进尺进一步挑衅的,然而很快的,他想起来这是等待工作的地方,挑事的话自己也没好果子吃,于是,握了握拳头,那人便再次转过身去了。
倒是站在小梅后面的人,在发现小梅如此“忍气吞声”之后,一个个窃笑着,全都插到小梅前面去了。
于是排了很久,好容易排的靠前了一点,他们又重新落回队伍的最尾巴去了。
小梅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然而荣贵却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梅变得可怕起来。
明明只是一台破烂又矮小的机器人,明明是每天一起生活的伙伴,明明自己就挂在他的胸前,可是这一刻,荣贵忽然觉得小梅和自己的距离非常遥远。
小梅的身体是矮小的,可是他的灵魂却在云端,那是比山还要高、比云还要遥远的地方,那是他完全无法仰望的位置,眼中无悲亦无喜,对于世间事漠不关心,世间的万物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就好像……就好像天上的神祇!
荣贵终于想到了一个最恰当的词。
明明站在人群里,明明周围有这么多声音,然而小梅留给他的身影却无比寂寞,仿佛已经经历了百年甚至千年的孤寂。
这样的小梅让荣贵觉得陌生又可怕。
可是……
小梅就是小梅呀!他连小梅不穿内裤的样子都看过呢~
荣贵很快就“不怕”了。
他决定和小梅聊聊天。
之前他之所以不说话是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抱着一颗头的机器人看起来很奇怪吧?如果因为奇怪被欺负就不好了,然而现在看来他说不说话都逃不过“被欺负”的命运,那他还忍着做什么?
“小梅,你比我还能忍啊……虽然应该夸你忍下来了,毕竟我们现在打不过对方,可是……我还是有点生气啊……”荣贵先是表扬了小梅的处理方法,然而他终究是个直线条的人,夸奖的话没有说两句,就开始抒发自己的情绪了。
“为何要生气?”小梅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被欺负,这个地方不好,真不好……”明明是想要安慰小梅的,可是荣贵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内心的一些阴暗小想法透露出来了。
大概是小梅的表现太过沉稳,以至于荣贵不由得小小放纵了一把。
听完荣贵的唠叨,小梅沉默了片刻,然后口中忽然念出一段长长的话。
↑
荣贵完全没有听懂!
一个字也没听懂!
不过荣贵是什么人啊?他经常听不懂啊~于是他是个虚心人儿。
接下来他就虚心向小梅求教了:“小梅,你刚刚说的是啥啊?我听不懂。”
“是西部莱伊萨族的语言,莱伊萨的语言被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以自己的语言为荣,那个种族出了很多诗人,亦出现了闻名于世的诗歌,我刚刚念得就是其中一首诗歌的一句。”小梅难得说了一大段话。
“哦……看不出小梅你还是文化人儿。”感慨了一句,荣贵继续问:“确实挺好听的,那……那句诗讲了啥?”
其实荣贵对诗歌啥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不过是想勾搭着小梅多说点话而已,毕竟,说话的小梅看起来正常多了~
“……”小梅便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每一个人的命运是神明早已安排好了的。”
“不要在意有人赶在了你前方,因为他身后的位置才是你的。”
“前方有沟壑,前方有地洞,前方有死神,而唯独你在最安全的地方。”
小梅已经尽量用荣贵可以理解的说法解释了,然而——
“?”荣贵还是一脸问号。
“……”小梅就沉默,然后道:“更简单点说,就是不要计较得失,不要计较一时的先后,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既定的,前方可能有灾难,前方可能会出现可怕的灾难,而抢了你位置的人之所以会抢你的位置,因为死亡是他既定的命运。”
荣贵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诗好狠毒啊!简直是诅咒!我以为诗都是很高大上,很有教育意义的哩!”荣贵对诗歌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小学课本上,那些精挑细选出来供祖国的花朵认真学习的古诗词上。
“诗词原本就是直抒胸臆的一种方式,原本就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小梅淡淡道,然而——
至此为止,他们的对话也被之前插到他们前面的人听了去,那个人原本只是闲着没事听两个“弱鸡”聊天而已,听到小梅的“诅咒诗”也没太在意,不过大概也是无聊了,他偏想要宣扬出来让其他人知道。
“这个矮子诅咒我们呢!说前面会发生可怕的灾难,抢了他位置的人就是该死的命——”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引人注目,他还故意断章取义了。
“哎?不是这样的——”荣贵赶紧试图打断对方的话,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甚至连刚刚那个男人也没能将话说完,他们脚下的土地忽然传来一阵可怕的震动!
好多人反射性的蹲在了地上,捂住头,蹲下身,这是人们在发现不明变故时候的本能反应。
只有小梅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掌,然后轻轻放在荣贵脸上,盖住了荣贵的“眼睛”。
“怎么啦?怎么啦?”什么也看不到了的荣贵焦急的叫着。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小梅终于将手从他脸上移开了。
慌忙让小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荣贵也终于看清现在周围的一切了。
原本排在他们前面那些高个子全没了。
不,他们并非离开或者消失,而是……
荣贵好奇的看着那些灰头灰脸抱着头蹲在地上的人,过了好久,才将那些人和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家伙联系在一起。
他们的头上有很多灰,仔细看,小梅的脸上也有灰,他这才明白小梅刚刚为什么将手放在自己脸上:嗯~帮自己挡灰吗?小梅真体贴!
不过,这是他看到周围那些人的时候脑中瞬间闪过的想法,片刻之后,当他看到地上那些抬起头来的人全部抬起来的、带着防毒面具的脸,隔着厚厚的面具,荣贵都能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情绪。
害怕?
紧张?
恐慌?
畏惧?
是了,是畏惧!
那些人蹲在地上,抱着头,正用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等等——
他们看得不是他,而是……
小梅?
荣贵懵懂的先是抬头看看小梅,然后……
“四号矿坑坍塌啦!!!!里面刚刚有人进去啊啊啊啊啊!”一声惨叫忽然打破寂静,顺着声音的方向,荣贵向前方的方向望去。
这一回,前方无人阻挡,他的视线毫无障碍的越过了层层人群,将前方的景色一览无余。
这也是荣贵第一次看清这个他排了很长队伍的地方。
前方是一片呈漏斗状的土地,黑色的土地,非常深,起码荣贵一眼是看不到最深处的,而在“漏斗”的壁上有一层又一层的纹路,从远处看像纹路,实际上那是道路,供矿工以及采矿车出入的路。
地底下各种沉闷的声响就是从“漏斗”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那里,就是他和小梅即将工作的矿坑。
而此时此刻,一声声警笛声正从那个矿坑底部传出来,那是只有出了意外才会出现的紧急救援车上的警笛。
刚刚突如其来的地洞就是由于那里,那里……坍塌了。
“天父在上!刚刚插队抢了他位置的人刚刚分过去的矿坑就是四号矿坑!”
“天啊!!!他的话应验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男人、也就是之前跳起来说小梅诅咒其他人的那个男人,忽然惊恐的大脚出声。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不敢再用“矮子”这个称呼了。
在他的话声引导下,所有人都想起了地动之前发生的事,那个男人说的话虽然断章取义了一些,然而听到只字片语的人不在少数,毕竟小梅和荣贵的对话并未遮遮掩掩。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跳起来逃开的。有了第一个人,很快有了第二个,没多久,原本插在他们前面的人竟然全都消失了。
空气中只剩下沉闷的敲击声,以及警笛的声音。
所有应聘的矿工全都跑光了,就剩他们两个。
嗯……一个半?
应聘者这边的小插曲也引起了矿坑原本工作人员的注意。
运送伤者的车辆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没过多久,一个个子不高、佝偻着背的男人从前方背着手走了过来。
他脸上的防毒面具看起来尤其的厚,荣贵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预言,你莫非预感到了这场灾难的发生?”在小梅身边站定,那人这才开口。
声音很沧桑,应该是个年纪不轻的中年男子。
他的个子果然不高,站在小梅面前也只比小梅高一头而已。
微微抬起头,小梅抬头看看他:“怎么可能?”
“呵呵……”低沉的声音从对方佩戴的面具下传来,不接小梅的话,那人继续问:“那你语猜猜,刚刚进去的那些年轻人,死了没有?”
“……”小梅静静的托着荣贵,半晌道:“没死。”
“呵呵,你又预言对了,他们没死,就是最早进去的大个子又抢了别人的位置,被一块石头砸中了,他受的伤最严重,不过也无非是断了两根骨头而已。”
那个人用的词很有意思,他用了一个“又”字。
小梅没有再接话。
那人就走到了旁边一张金属制的小桌子旁:“还想在这里工作吗?其他人都离开了,你们现在是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了。”
看到小梅不动,那人又道:“放心,不会把你分到刚刚出事的四号矿坑。出了这事,虽然进去的人没事,可是矿工们肯定会害怕,这几天应聘的人一定会减少,我们会涨工资哩!来不来?”
小梅最终慢慢走了过去。
将手里的表格填好交给对方,又从对方那里领到一张小卡片,他被分到了七号矿坑,以三倍于平时积分的工资,小梅成为了一名矿工。